第五十七章婚約
甄皇貴妃身有三位皇子傍身,且深得皇寵,一向便在氣勢上壓著無子無寵的皇后一頭。因是之故,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甄國泰這個國舅的分量比之皇后的兄弟王瑯要重出許多。現(xiàn)在,這樣一個接著天的人物,突然不遠千里萬里,來給一個從無交往的致仕侍郎賀壽,這其中的意味深長,實在遠非言語所能盡述。
蘩卿明顯的感覺到,現(xiàn)場的空氣在瞬間短暫的凝結(jié)后,急速旋升為了高頻率竄流?,F(xiàn)場比較鎮(zhèn)定的只有祖父和嚴鶴齡,以及她身前側(cè)的嚴夫人和二嬸張氏。蘩卿暗忖,甄國泰那晚企圖綁架自己的事,在場有機會知道的,除去二房,也就是手眼通天的嚴鶴齡夫婦。祖父卻也這么鎮(zhèn)定,到底姜還是老的辣。
想著,她不動聲色的悄悄挪動了一下位置,將身形掩藏在眾人之中。微側(cè)眼,卻看到了二嬸正瞧著自己,目光相接,笑了笑。
大揖禮后,正門高迎入正堂。甄國泰客首正坐,嚴鶴齡隨次,黃家權(quán)退隱在最末,垂著的頭一直未抬。
按照規(guī)矩,蘩卿這樣的未出閣女子,行禮之后就要回避。她垂首往外走。甄國泰正與祖父言笑晏晏的寒暄著,跟著他的管事模樣人恭敬的遞上了冊賬,應(yīng)該是禮單。
時下流行的正經(jīng)上流社交禮儀中,喜壽宴會都備有唱禮管事。選聲音洪亮有力的男子,在正廳側(cè)的禮房,專司冊賬禮單唱名。禮物照例是有規(guī)矩的,什么事由該送什么禮,送的禮都是哪些,一一唱出的同時,送收雙方都全了面子。蘩卿覷著沒有人注意,退出前廳后,便在回廊下隔著窗戶聽唱禮。
祖父的聲音傳來,“國舅這禮單,是不是弄錯了?”
“哦?”甄國泰道,“不會吧,小宰何意?”
“呵呵,您請過目?!?p> 手掌輕拍桌面的聲音,甄國泰的話帶著意外和歉意,“呵?哎呦,還真是弄錯了!糖鴛鴦這樣的小玩意,怎么能當壽禮上賬呢?來人!”甄國泰的聲音拔高了,帶著怒意,“管事的辦事失誤,回去掌嘴二十?!?p> 蘩卿聽到側(cè)前方檐下偷看的小丫頭奇怪的竊竊私語聲:“糖鴛鴦是定親下聘的備禮,這東西怎么會錯呢?拿錯也就罷了,寫禮單的居然也寫上了?這真是該打!沒想到甄家也有這樣大意的奴才!”“誰家茅房沒有個屎殼郎了!還好其他的禮沒錯,不然甄國舅的顏面往哪里擱!”“就是?。〔贿^,國舅人真好啊,居然就這么輕拿輕放了!”
“原是方才在街市上臨時起意買的,對不住的很,小宰別介意??!”
“哪里的話。蘇州府的小吃很有些意思的,老朽也很喜歡?!?p> “我對這東西倒就那么回事。本是想打發(fā)了送人的。討趣兒的罷了!讓小宰見笑了?!?p> “呵呵!”黃家權(quán)渾聲的聲音笑道:“見什么笑?。∧?,那個偷看的小丫頭,來!”頭先說話的小丫頭被點到名,不可置信的張大眼指了指自己,收到肯定的答復后,才紅著臉,緊張激動的進去了。
黃家權(quán)道:“你叫什么?”
“回大人的話,奴,奴婢梨花?!?p> “嗯,好好,小梨花,你去取了那個湊事的糖鴛鴦,把它送給你家五姑娘。記住啊,是滿蘇州都知道的沈家五小姐!你拿去給她,就說我們甄國舅賞給她吃著玩兒的!寶劍贈英雄,糖鴛鴦就得贈美人,哈哈,快去快去!”
小丫頭沒有立即出聲。蘩卿能想象到她瑟瑟發(fā)抖的模樣。
原來這黃家權(quán)也不是什么粗人,湊事的,……什么叫做湊事的?甄家的人總是往王家人腳跟后頭湊,是這意思嗎!蘩卿暗暗冷笑,這是在頁家沒討到趣兒,跟著王家人打上沈家門來了?
黃家權(quán)的嗓門很大,話大咧咧的傳到前院的角角落落,驚丟了廊下掛籠里的八哥。
蘩卿轉(zhuǎn)身快速的往回走。拐過前后院轉(zhuǎn)角的回廊時,依稀看到身后有人跟來,停下腳步,回頭看,卻見是嚴夫人身后的小丫頭。想了想,心中了然,索性便就等著她追上來。
那小丫頭見她突然定下不走了,立在那里,一副笑盈盈了然一切的樣子,步態(tài)就拘謹起來,半天才扭扭捏捏有些慌亂的上了來。蘩卿笑看了她片刻,才開口問:“是嚴留吧,說吧,她何事?”
小丫頭有些吃驚,張著嘴半晌才勉強找到言語,磕磕巴巴的道:“我們小,小姐,她說,她說她就要回留里克了,她她她,她說,她知道了,不是自己的搶也沒有用。以后不跟你爭搶了。她說,口盟也是約定。你,你,婚姻大事,沒有聽外家的道理。沈家既然同意了,那婚約就算數(shù)了。你就得嫁給楊,楊公子,好好過日子。否則,她,她不會饒了你。她,我們小姐,還讓我把這個交給您?!闭f著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遞給蘩卿。
蘩卿接過來,這個和前世不同,“婚約?哪里來的婚約!你們小姐胡說什么呢!他們回留里克是小住嗎?”
“不,不……不知道。奴婢也不知道?!?p> “什么時候走?”
“小姐說,是四五天后吧!”
蘩卿覷了眼小丫頭的神色,她很緊張,不像說謊。
“她還說什么了?”
“她她她,我們小姐,她說,她上次代您受過,喝了楊大夫人備給您的茶水。出了大丑,還小產(chǎn)了。她不會怪楊公子,您卻一定要記著這一遭……”小丫頭聲音越來越小,頭垂得低低的,“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您等著?!?p> 蘩卿聽得笑容擴大,眼睛瞇了瞇,“你回去告訴她,別聽別人瞎說,我和楊恒沒有婚約。這輩子,我死也不會嫁給楊恒。她那么喜歡,還回留里克做什么,留下來改嫁吧!我送她一份大禮!你告訴她,楊大夫人的事兒是我欠她的,我早晚還給他。流產(chǎn)的事她卻需記得要還給我。讓她別揣著明白裝糊涂!她一個堂堂郡主,這種埋汰人的事兒可不能干!沖著她的都不是小事,誰的這黑鍋我也不背?!逼鋵崳狼溥@話說的外強中干,她并不知道楊家宴席上下毒的事兒要針對的是誰。
“什么郡主?”
“你照著說就是,不用多問?!?p> 小丫頭被她言語間的強硬冷氣嚇到,瑟瑟地一個勁兒應(yīng)是,蘩卿想到和嚴留多年因為楊恒打打鬧鬧的情分,心下悵然。兩個喜歡過楊恒的人,如今各自東西,再見面,也不知道回是何種情形。小丫頭看她呆呆地望著遠處不說話,不知道她還有沒有話要傳達,也一聲不吭地陪站著。呆了半晌,蘩卿才打開嚴留的信來看,剛看了兩眼,便瞥到沈媛不遠不近的從回廊另一側(cè)邁步而來的身影。她忙將信收入袖中。隨手打發(fā)了小丫頭幾片銀葉子,轉(zhuǎn)依舊迎著沈媛的來處而去。
沈媛看到蘩卿時,脊背挺了挺,昂頭走路的樣子驕傲而張揚。蘩卿呆了呆,二伯家的這位堂姐雖然平常也自信傲慢,但這樣刻意的,她卻是頭一回見。再看向沈媛身后跟著的丫頭文秀和香珠,她們一對上她看過來的眼,一個淡淡的瞟開,另一個木木的沒有表情。蘩卿臉上笑意滿滿,“姐姐,你這是要去哪里?”前面就是前院了,不是她們這是小姐該去的地方。
沈媛瞅著她笑了,道:“喲!妹妹剛從前院回來,沒有聽說嗎?”
蘩卿溫和的看著她,沒說話。
沈媛嗤的一聲,“哎呦,妹妹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行,來香珠,”沈媛對身后說了聲,“告訴妹妹吧,我口干舌燥的,嘴里不太好聞呢!”
香珠福了福身,垂著眼瞼道:“回七小姐的話,前面喚我們姑娘去取賞呢?!逼咦忠У奶貏e重,蘩卿心里轉(zhuǎn)了個圈,難道是剛才那串糖鴛鴦?沈五小姐!沈家的五小姐說起來有兩位,她是三房的五小姐,可大排行的五小姐就是二房的這位三姑娘沈媛堂姐了!
蘩卿唰的白了臉,心中瞬間生出無限悲涼和數(shù)不清的罪惡感。這個世道,男子無意間的一句話,就能輕易決定了一個女子的命運。生為女子,何其卑微,何其不幸!
“是……!”
“呦!”沈媛卻笑了,笑的春光都要失色,“這怎么變臉了!是不高興了?您不是要進宮做娘娘的人嗎?為這個連功勛世家的婚約都敢悔,嘖嘖嘖,還把一個區(qū)區(qū)國舅放在眼里呀?”
“姐姐……你不要亂講……”
“啊呦!亂講???!誰跟你亂講!沈蘩卿,我不怕實話告訴你,嚴夫人這可是第二回了!”
“姐姐這話何意?”
覷著蘩卿白了又紅的臉色,沈媛笑的好不解恨,湊近她耳邊道:“上次去看你的時候就想恭喜你了,不信呢,回去問你好舅舅!哎呦,怪不得悔婚呢!”
“姐姐,什么悔婚,你說清楚?!?p> “憑什么!哈哈哈,今兒這糖鴛鴦算是我倒霉替你背了鍋。下次不知道你還有沒有這么幸運!別以為撿了高枝攀是好事,一個楊家都不好甩,更何況是個國舅!我等著看你掉下來摔死的那一天!”沈媛說著,邁著高傲的步子扭身走了。
她們都以為是她三心兩意甩了楊家這門親嗎?蘩卿閉了閉眼,“姐姐,我和楊家并沒有訂親,何來甩之說!”
“呵呵!”沈媛頭都不回的道:“訂不訂可不是你說了算!我說的是與不是,你等著就知道了!”
“小姐不就是那天無意中說了句她會嫁給貴胄的話嘛!頁家那個瘸子做什么這樣不依不饒的!香珠你拉我做什么!”
“別惹禍了!那是咱們小姐能惹得起的人嗎?”
“咱們小姐好端端一個嫡女……嗚嗚嗚”
“閉嘴吧!”
原來是舅舅來了。蘩卿長嘆一聲,她和楊恒真的沒有婚約,可楊家若死乞白賴非說和沈家長輩有口頭承諾,也是沒法子的事。畢竟,楊家老夫人處處都顯出對她的與眾不同是真,而她以前真的愛黏著楊恒,也是真。想著,原地站了半晌,才失魂落魄的繼續(xù)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