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成仇(二)
“大公子拿一張假信箋來,這是何意?”沈存知冰冷的問楊恒,聲音里都是輕蔑,半垂著眼瞼,蓋住眼底的戾色。
“呵,”楊恒的聲音有些苦澀,“牧德,蘩妹妹的字跡你比誰都認得真切。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別說這些了,留點兒余地吧,不好嗎?”
“呵呵,”沈存知一笑,“你十六歲生辰時,徐先生送過你一句話:事事有心是為無心。贈了你‘非心’做表字。我那時候頗不解其意,便去請教我?guī)煾浮N規(guī)煾改眄毥涛宜膫€字:此心非心。呵呵,楊恒,這么多年了,你除了年歲變,其他的還是一點沒變!難道你認為,只要你不出蘩兒的字,別人就想當然也一定看不出真假嗎?豈不是好笑!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shù),你可真是丟你父親的臉!”
楊恒再也維持不住的,露出了羞憤。
這當口,楊氏揚手道:“其他人都下去吧。”兩個媽媽應了一聲,躬身退出,楊恒的小廝楊柴看了楊恒一眼,也緩緩退出去了。楊氏這時才招手叫蘩卿道:“阿蘩,你過來看看。是不是你寫的?!?p> 蘩卿看了祖母一眼,見她沒有任何表示,便默默的走過去,拿起信箋看,皺眉。這是一張她約見楊恒的便信,三言兩語,第一句訴衷情,第二句求楊恒能主動出面放棄上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一句提出約見的請求,時間是今日下午,地點是姜家粉妝鋪子的二樓。這是以前的她能做出來的事。她仔細看了又看,字跡確實像她的,梅花小篆,仿真到足可以假亂真。
蘩卿看完放下,退兩步站定,沒有說話。她想看出全和戲。
楊氏皺眉,瞅著她責備道:“看來是真的了。你這孩子!這是私相授受,再怎樣擔心你哥,也不能做這種事!”
楊恒道:“既然約見,那為何又不赴約,害恒好等?沈蘩卿,你變心好是快些,是攀上了高枝,也該跟恒講清楚……”
蘩卿忍著惡心,不動聲色,“公子怕是找錯人了吧!蘩卿自認并未有不才之事。公子自重!”
沈老夫人也覺得楊恒的話有些離譜,輕咳一聲。拉住蘩卿的手,溫和道:“蘩卿,怎么回事?祖母是一向知道你的,你從下就喜愛跟著楊公子周圍玩耍。先鄒媽媽說,你把左夫人送的東西送回來了,祖母還以為……”
原來這是備好了要逼婚?
蘩卿笑笑,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福禮道:“回祖母的話,這個信箋不是我寫的。徐先生就在外邊,不如拿出去請眾位有識驗看。再則,左夫人送來的那些衣裳,都是真紅之色,孫女年幼不懂事,只知道不能亂收的。祖母勿怪?!?p> 老夫人的臉色肅了一瞬,淡笑一下,“哦?如此嗎?那這可就怪了?!彼纯礂钍?,再看看楊恒,“那這假信是誰送給楊公子的?”
初蕊叩頭道:“回老夫人,是奴婢?!?p> 丁香撇了撇嘴,嘴里低低咒罵了一句賤貨。香蘭心思沉細,覷著今日這陣仗,暗暗為蘩卿捏了把汗,死死的皺緊了眉頭。
沈老夫人聞聲先皺了些眉,下巴沖初蕊的方向略一偏,對楊氏道:“你手中那塊腌臜東西,就是這個賤人嗎!”
“是的,娘。這賤人勾引蔣氏給恒兒的一個小廝,兩人在屋里鬼混動靜有點大了?!?p> “是楊家的家生子嗎?”
“不是的,娘?!睏钍铣烈髁艘幌拢庞值溃骸笆鞘Y氏娘家跟過來的。才來蘇州兩個月?!?p> 蘩卿暗暗冷笑,原來楊大夫人是利用的蔣桂芳?
老夫人哦了一聲,恍然道:“難怪你方才說是外男。卻是蔣侍郎家的下人子?!闭f著才看向初蕊,“靠近過來讓我瞧瞧臉!”初蕊聽話的膝行到近前,抬起頭,半垂眼瞼,任由沈老夫人看,“嗯,”半晌,沈老夫人點點頭,“皮囊倒好。方才是說,吃了不干凈的?”
初蕊一聽,立刻涕淚橫流,伏地道:“老夫人,婢子有冤!婢子得知了少爺和小姐的陰私之事,因有此災,老夫人為婢子做主吶!”
在場的人都臉色大變。老夫人涼涼的橫過她的臉,哼笑道:“賤婢!你叫什么?”
“賤婢初蕊?!?p> “背主的東西!你先給楊公子私傳假信,后與外男茍且,敗壞我沈家門風。我只不知道,你還喊的什么冤!”
“老夫人,敗壞沈家門風的不是婢子!婢子今日身敗名裂,再無臉面茍活,索性就說個明白,”初蕊叩頭砰砰有聲,“奴婢要告少爺!”沈老夫人陰獰一笑,一腳踹到初蕊臉上?;椟S的光線照著她一張拉長到胸口的臉,看上去竟宛若臨死之人的透白。
“少爺陰烝其妹,有違倫常!”初蕊被踹翻,又立刻爬起來跪好,以頭杵地,額頭砰砰叩響,鮮血浸出染紅了地面,“這兩個大丫頭都知道,卻幫著刻意隱瞞。為奴婢知道此事,不愿茍同保守秘密,她們才聯(lián)合起來陷害奴婢的!”
沈存知的臉色已經(jīng)黑透了,原來這個設(shè)計了許久的圈套是為這個!可惜得了太后的懿旨,這戲是注定唱不成的。他下意識看了蘩卿一眼,她此刻渾身筆直的挺著,顯出一種戒備的僵硬。
半晌,沈老夫人冰寒悠冷的聲音才響起,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賤婢,胡說八道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可想好了!”
初蕊收回看著沈存知的視線,慢慢直起上身,雙眼腥紅,姿態(tài)決絕,從懷里摸出一物,雙手呈上。楊氏極快的抓過來,在沈老夫人面前打開。只看了幾眼,沈老夫人便猛地抓過那物,揉成一團,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渾身開始瑟瑟發(fā)抖。
蘩卿瞪著桌子上被揉成一團的——那是……褻衣嗎?她幾步跨過去拿起,不用細瞧,臉色便唰的白了又紅。這是她的東西,錯不了。她們家姐妹多,她有個習慣,凡是自己的私物,必定繡一個‘卿’字做記號。那梅花篆字的寫法和繡法都是她自己獨創(chuàng)的,只有她身邊的人知道。這個怎么會在初蕊這里,她無措的看了丁香一眼,這些都是丁香在管著的。而且那上面的東西……蘩卿并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的,她感到自己的腿在發(fā)軟微顫。會嗎,不會,不會嗎?會嗎?她心里反復重復著兩個詞,腦中嗡嗡作響,不敢朝哥哥的方向看一眼,前所未有的恐懼爬滿了心田。
沈存知從蘩卿打開那物的時候就馬上盯了上去,從他的角度,正好能將上面的東西看的清清楚楚。那東西,該在他柜子里鎖著的東西,怎么會在初蕊那里!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蘩卿中毒后留了后遺癥,以后初夜會不會見紅未可知,能不能生育未可知。對女子來說,這是大事。這個東西不好作假,他才叫丁香弄了一個。有備無患嘛,也為私心……師伯家的那幾個小子都是大夫,不介意最好,否則,頂多就是不嫁——永遠留在他身邊,才最好……
沈存知有點兒慌了。這是要命的事。
本只有丁香知道的秘密,她擔了命在里面的……初蕊是怎么將此物弄到手的!丁香這個蠢貨!
沈存知心底沉下去,理智告訴他這事兒不好辯駁。因為那樣只會中了別人的圈套。
早晨發(fā)生的事,楊氏卻等了兩個時辰才發(fā)作,這中間實在有太多做手腳的時間。還有,張氏那兩個婆子自始至終沒有出現(xiàn)在這里,這中間的貓膩,恐怕只有楊家和張家的人才清楚。他在心里快速的想著對策,現(xiàn)在應該快點通知舅舅和外面的人,可是,他出不去……想著,他擔憂的看向蘩卿。
丁香和香蘭早都變了臉色。丁香思忖了片刻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咬牙切齒的盯著初蕊,“你個賤貨!原來是你搞的鬼!”說著就要不顧一切的撲向初蕊,“老娘今日要咬死你!”
“放肆!”楊氏不等丁香靠近初蕊,便一腳踹了過去,將她踹翻在地,“來人,”兩個婆子應聲而入,楊氏指著角落里的絞架,“把這東西給我綁到那邊的樁子上!”婆子都是訓練有素的訓家妓鴇媽,使勁扭動踢打的丁香在她們手里根本毫無反抗之力。丁香身體被制服,嘴里卻不老實,“想給少爺做妾,你做夢!你個惡毒卑鄙的無恥騷貨!就是這世上的女人都死絕了,少爺也瞧不上你!”
初蕊恨極,心中發(fā)著狠,輕蔑的瞥了眼丁香,嘴角掛著挑釁的笑,“是真是假,老夫人親自驗驗小姐的身不就知道了?多簡單!”
身是不能驗的,上輩子她初夜沒有紅,蘩卿早已淚流滿面而不自知,腿一軟跪到了地上,“不要,祖母,不要這樣對丁香姐!”
沈存知提步就要過去,才一動,沈老夫人一聲厲呵便穿透耳膜:“你敢動一下試試!”用拐杖指著蘩卿,“我立刻就掐死這個賤種給你看!”
“祖母,稍安勿躁……阿蘩中毒的事,您都能猜到,舅舅就在外面,您可以問問他……”
“閉嘴!”老夫人拐杖杵地,發(fā)出噔噔的急促亂響,沈存知拳頭握緊,“祖母!”
半晌沒有存在感的楊恒早已臉色難看至極,蘩卿中毒的事很復雜,但他繼母沒干好事他是知道的。
若非耿耿于懷,他也不會來這一趟。但他還是有些后悔了,那天他若順了繼母的意思,頂多就是名聲有礙。又怎樣呢!
他向老夫人緩緩一禮,踱步到蘩卿身邊,俯視著她道:“妹妹不要害怕,沒關(guān)系。只是丁香和初蕊這樣的下人,留得也沒有用了。由老夫人處置吧!”蘩卿用膝蓋挪開兩步避他遠些,沒有說話。楊恒閉了閉眼。
初蕊見蘩卿現(xiàn)在的樣子,痛快的笑出了聲,挑釁的道:“小姐,你的雙面繡功夫婢子學不來,這個假不了吧!”頓了下,她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惡毒神情,“那上面的東西是什么,你不知道吧?!哈哈哈!嗯,這個你可以問問老夫人呢!要不然,你也可以問問少爺啊,哈哈哈……你死過去那些日子,其實發(fā)生了許多事呢,你都不知道吧?!……你今日害了我,也就是害了你自己,你不讓奴婢好過,那就別怪奴婢了……連否認都不敢……真好!真好!”
蘩卿狠狠的掐著掌心,才能控制住想撲過去扇初蕊一巴掌的沖動。
聽著初蕊的話,沈老夫人抓著拐杖的手簌簌發(fā)抖,卻強撐著問話,發(fā)出的聲音都有些變了調(diào),“賤人,你把話說清楚。老生饒你全家不死!”
初蕊此刻無所畏懼,徘徊在絕望里的心因為報復而產(chǎn)生強烈的快感。她丟棄了所有的矜持和羞恥,覺得既痛快有敞亮,說話的語調(diào)不由得透出了輕佻:“回老夫人,這個啊,是我們小姐中毒昏迷那些日子的事了,那陣子我們少爺就住在小姐隔壁側(cè)間,那陣子,奴婢總是一到晚間便犯困,起初沒覺得有何異樣,有次鬧肚子,晚上少吃了幾口,半夜起夜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小姐那里間好像有男子說話的聲音,奴婢聽著像是少爺呢,心里覺得奇怪。就捅破個窗洞瞧了瞧,卻是丁香姐出來睡在了屏風外。奴婢覺得不對勁,就去了少爺那屋瞧,那屋里卻是有人住的?!?p> 初蕊說著卻頓住了。因為沈老夫人突地起身,在眾人毫無防備的時候,舉起拐杖劈頭蓋臉就往蘩卿身上打,嘴里恨恨的念念道:“賤人!老生當初就該掐死你!我沈家好不容易出了這個好苗子,豈能叫你禍害!賤人!我打死你!”
沈存知第一個起身奔去,卻是楊恒先一步撲倒蘩卿身上擋著,沈老夫人愣了愣,蘩卿卻一把推開楊恒,伏地不動,“祖母您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好。您打吧,只是,您下手可要留些力氣,這事總要弄清楚,才好治孫女的罪。只聽一面之詞,祖母小心中了別人的計。”
蘩卿這么不吝令楊氏非常意外,定著她擰緊了眉。沈老夫人也沒想到,舉起的拐杖慢慢地便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