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一人一騎從長安出發(fā),僅一晝夜便出潼關(guān)外,已是人困馬乏,可眼看日頭薄暮,天氣轉(zhuǎn)陰,一場大風(fēng)雪須臾即至。不敢再多耽擱,在驛舍稍作停留便又重新上路,過函谷關(guān)后狂奔數(shù)百里終于來到洛陽城下。
已是臘月十一日深夜,鵝毛般的雪花紛飛而落,城門內(nèi)外片刻即雪深盈尺。獨孤等不及天明開城,徑取洛水夜市入城,城內(nèi)老宅位于洛水南岸尚善坊,與東都皇城掖門僅一水之隔。
雖時辰已過午夜,可近幾日洛陽城中鼓角錚錚,通宵達旦,除了早已出城避難的百姓,留下的人日夜都處在惶恐不安之中。
“夫人夫人,少主從長安來了?!奔毮锫牭锚毠聛淼?,忙去長孫氏房中通報。獨孤跨進門來,母親長孫氏正披衣坐于榻邊,見兒子趕來,無法起身來迎,一雙淚眼早已模糊不清,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母親大人,”獨孤?lián)渫ü虻侥赣H跟前,滿是哭腔,“兒子大不孝,連累母親至此……”
“繼兒,你怎么來了?”長孫氏扶起獨孤,問道,“德康捎去的東西可收到了?兒既來此,可是朝廷派大軍前來?”
沒等獨孤回答,細娘在一旁急著說:“少主你快幫著勸勸夫人吧!自打德康去了長安,街坊里人人傳言安祿山大軍馬上就要攻到城下,又傳北蠻子殺人不眨眼,我勸夫人早些出城南下,可夫人堅持不許,硬說要等德康回來后才走?!?p> “害母親受驚了,”獨孤自責(zé)說,“外頭情勢緊迫,兒一路趕來,聽聞叛軍不日即到洛陽,隨時都有可能攻城,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p> “這么說你并非隨軍而來?”長孫氏臉色一沉,轉(zhuǎn)喜為怒,質(zhì)問說:“眼下賊人橫行肆虐,荼毒百姓,你有軍命在身,不在京中當(dāng)值,聽候調(diào)令,跑來此地作甚?”
長孫氏當(dāng)頭一番責(zé)難說得獨孤無言以對,好在細娘也幫著解圍,說眼下情急的是城外局勢緊張,不容再有遲緩。長孫氏體諒兒子一番苦心,也便作罷,答應(yīng)明日一早便收拾行李,盡快出城南下。
其實就在獨孤趕往洛陽的途中,安祿山大軍已攻克滎陽,繼而馬不停蹄向西進發(fā),洛陽城只剩二十里外的最后一道防線——虎牢關(guān)。洛陽鎮(zhèn)守封常清除一隊親兵外,倉促間在洛陽周邊散重金也募集了六萬余人,可其中大多是市井無賴,好歹挑出一半相對精干的往虎牢關(guān)駐防,總算拼湊出了兩道防線來。
另一邊安祿山則故意下令前軍緩行,待后續(xù)部隊跟上后,二十萬大軍在虎牢關(guān)前鋪得漫山遍野,那烏壓壓的陣勢實在攝人心魄。
關(guān)上那些臨時招募來的散兵游勇們哪里見識過這般場面,待震天動地的鼓角聲一響,城墻上嚇破了膽的官軍皆自墜如雨,不出一個多時辰,竟有千余人出逃,逼得封常清不得不下令將抓獲的逃兵就地砍了腦袋以正軍法,這才稍稍止住逃兵之勢。
封常清明知叛軍勢不可擋,若不戰(zhàn)而撤,非死無他,只能硬著頭皮帶兵出陣迎敵。安祿山將其最精銳的騎兵部隊“曳落河”排在全陣最前,只一次沖鋒就將唐軍兵陣沖得七零八落,任封常清如何呼喊也擋不住一觸即潰的局面,最后僅率百余人狼狽逃回關(guān)內(nèi),留下萬余烏合之眾在關(guān)外任叛軍肆意宰殺。他心里清楚,虎牢關(guān)已不能守,不出半日便領(lǐng)著殘余往洛陽城方向撤退。
兵源戰(zhàn)力雖如此不堪,但畢竟是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將,退守途中的封常清還是在嬰子谷打了輕敵冒進追上來的叛軍前鋒騎兵一個漂亮的伏擊,為退入洛陽城內(nèi)的守軍多爭取了一天的備戰(zhàn)時間。
臘月十二這日天剛剛放亮,下了一夜的大雪總算停了,洛陽城頭上的兵士們也終于看清了城外敵軍的情況,各處城門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辰時一刻,安祿山下令攻城,鋪天蓋地的士兵山呼海嘯一般從四面八方開始進攻。
此刻尚在城中正準(zhǔn)備動身的獨孤聽到那熟悉的鼓角聲和嗡嗡振耳的喊殺聲,心頭一沉,沒想到叛軍來得如此之快!獨孤心里明白,根本等不到明日了,叛軍已開始攻城,此時定然已將城池團團圍住。
他疾步走出坊外,只見大街上一眾受了驚嚇的百姓正背著大小行囊各自逃命,有的往城西,有的往城南。獨孤心亂如麻,正躊躇時,發(fā)現(xiàn)臨水碼頭上靠著一艘舢船,一位掌柜模樣的商販正手忙腳亂地將一個個貨箱搬上船。對,走水路!眼下這是唯一的出路了。
好歹央求了一陣,外加數(shù)張寶鈔,那位掌柜才肯從船艙內(nèi)搬出幾個箱子,騰些地方作藏身之用,獨孤帶著母親長孫氏和細娘一起坐上舢板,即刻便沿水出城。
行不出半里,只聽岸上有兵士在喊:“賊兵殺進城啦!”獨孤探身望去,河岸上、城頭下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尸體,橫流的血水染紅了一整片雪地,甚至河道中也到處漂浮著或砍死、或溺死的兵士,其狀慘不忍睹!
一路上偶爾從岸上飛來幾支流矢,直直地扎在船甲板上,驚得長孫氏只能緊閉雙目,口中默念著菩薩保佑。不知又走出多遠,終于殺戮聲漸漸隱去,幸好安祿山的大軍里頭沒有水軍,待舢船出了外城,船掌柜才敢揚起帆來加速前進,順游向下,算是僥幸逃出生天。
長孫氏忍不住默默流著淚道:“可惜了你父親那守了一輩子的老宅子,也不知會被那幫賊人糟踐成什么樣……”
從城外到城內(nèi)且戰(zhàn)且退的封常清雖已是身先士卒,身負(fù)多處刀傷,最后仍只帶著不足百騎奪禁苑西墻而出,一路直奔駐扎在陜郡的高仙芝部,身后那臨時湊來的六萬人馬幾乎全軍覆沒。確實只用了一天時間,東都洛陽便盡落叛軍之手,安祿山大軍已達巔峰之勢,似是無人能擋。
消息傳回長安,李隆基大驚失色,怒罵封常清無能鼠輩,丟了東都還有臉活著逃出來,一紙罪詔將其罷官削爵,貶為白丁從軍。好在高仙芝深知戰(zhàn)敗失城絕非封常清之過,雖奉詔降罪于他,但仍舊與其同帳議事,二人憑借多年統(tǒng)兵經(jīng)驗,不約而同地得出一致的對策,棄陜郡無險可守之地,退往潼關(guān)憑險拒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