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雨紛紛（中）

　　“娘娘看上去有心事?！背那埖畛鰜恚M歡忙上前要扶著，“可是皇上說了些什么讓您不舒坦的規(guī)矩？”

　　楚哀擺擺手，邁開了步子，“祭拜大齊的祖先本就是讓我不舒坦的事兒，有沒有規(guī)矩都一個樣兒。”聽了這話，盡歡低下眉眼，張張口卻不知道說什么，楚哀瞧著她面上的苦，無奈地嘆了口氣，“是太后提了二皇子的事兒，說是要讓二王爺歸位皇陵?；噬献匀皇遣辉敢獾模@不，讓我去探探太后的口風?！?p>　　“為何叫娘娘去做這事兒？”按理說這皇上十分崇敬太后，凡是與太后有關(guān)的事兒都是親力親為的，即使二皇子之事有所隔閡，也不該找第三個人去解決才是。

　　“這皇上和太后表面兒上母慈子孝的，其實暗地里也是波濤洶涌?；噬蠈μ蟮淖鹁磧H限于為人上，對太后的處事是十分不滿的。”楚哀抬起頭，看向天空，方才云彩還那樣白凈，一轉(zhuǎn)眼就壓得很低，黑乎乎的，讓人心里也堵得慌。

　　盡歡有些疑惑，“二王爺當年叛亂的確是大罪，叛亂這種事兒，要么不做，做了就要成功，再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皇上將二王爺斬首示眾，也是應該的。”

　　“真的有那么簡單么？”楚哀勾起唇角，“先帝立太子的時候本身是中意于二王爺?shù)?，可惜圣旨還沒寫下，二王爺就被診出了怪病，說是活不過十六歲，那年他剛好十五，先帝無奈，本想再觀望觀望，可是這前朝催得緊，退而求其次，才立了當今的皇上，也就老六為太子。誰知二王爺?shù)牟≡诹⑦^太子之后便漸漸痊愈了，烏龍一場，但這古來就沒有無過廢太子一說，皇上就依舊是太子?？墒菑哪且院螅缶秃芷珢鄱鯛?。其實因為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只是這皇上一直記恨著二王爺?shù)孟鹊酆吞髮檺鄱嘈?，對二王爺做事犯錯就更嚴苛罷了?！?p>　　一句罷了，道盡埋在歲月里的往事，旁人當做茶飯話兒講講就過去了，可是在這深宮里的人，卻有千萬種感同身受的苦楚，是說不明白的。

　　“這么一說，皇上是耍了心計才得了太子之位，卻一直忌憚二王爺?shù)锰髮檺弁品诉@位子?！北M歡聽明白了些，仿佛解讀出了難懂的古文一般爽朗，可是探著身子瞧了瞧楚哀的表情，臉上的笑又收了回去。

　　楚哀伸出手，掌心落入一滴沁涼，她看向這還要走很久的宮路，一眼望不到盡頭，“走快些吧，下雨了?！?p>　　————————————————

　　太后坐在窗前，手中握著一本書，卻沒真的看，只是望著外頭綿綿的雨，愣起神兒來。楚哀到了屋前，樂湘直接掀開了簾子，隨即，聽見里頭傳來了話，“你來了。”

　　楚哀進屋行了禮，一眼瞧見了太后手上的書，“太后也喜歡讀《史記》啊，兒臣的父親也喜歡，他曾告訴過兒臣，無論君臣，應以史明鑒，處事公正，明理重道?！?p>　　太后微微一怔，看向手里的書，不覺笑了，“你倒是開門見山。”

　　“兒臣不過是看到了感慨罷了。”樂瀟端來了新茶，又搬上了椅子放在太后跟前兒，楚哀站起身走過去坐下了。

　　“哀家知道皇上派你來當說客。”太后低下眉眼，嘴角是苦的，“皇帝自己不敢和哀家開這個口，又看出哀家對你比對旁人好些，才派你來的。”

　　楚哀點了下頭，沒有填說辭，大方承認了，“太后英明?！?p>　　“哀家喜歡你直爽?！碧筝p笑一聲，舒了口氣，又轉(zhuǎn)頭看向窗外，“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楚哀跟著她往外看，卻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兒臣愚鈍?！?p>　　“今兒是玨兒離開哀家的日子。”太后勾了勾唇角，眼中流露出好些悲傷，“三年前，也是這么個天兒，下著小雨，淋不濕人，卻把一地的血沖散了?！?p>　　楚哀呼吸一滯，竟有些感同身受，她忽然想起那時站在城墻上的自己，看著楚家滿門頭顱落地，鮮紅的血流了好遠，從那之后，她真的一無所有了。

　　“哀家十八歲進宮，如今三十個年頭了，見過多少骯臟的手段，摸爬滾打到現(xiàn)在，剩了兩個兒子，三個閨女，本以為是最美滿的，卻不曾想到，兒子逃不過爭天下，閨女逃不過和親?！碧笊袂槠鄾?，臉上寫著那么多年的光陰，本該用雍容形容的女子，如今卻抱緊了滄桑，“皇帝得到了太子之位，也得到了皇位，只是這些本該是玨兒的，哀家覺得虧欠，不過是在替他還債，可是皇帝貪心啊。”

　　楚哀張了張嘴，勸誡之話難以啟齒，“太后，活著的人，該往前看?！?p>　　太后看著楚哀，曾經(jīng)繁華不再，眼角的淚光狠狠地揪著楚哀的心，“哀家怎么不知道皇帝做的是對的，身為一個君王，那叫大義滅親，可是哀家不想信那是對的。哀家不過是一介女流，什么深明大義，家國天下，哀家只想說，玨兒也是哀家的兒子啊，死無全尸，又落得荒野孤魂，哀家實在是不忍心啊?！碧筇帜ǖ袅寺湎碌臏I水，勉強收斂了些許哀傷，“你回去吧，告訴皇帝，哀家不計較他奪了玨兒的性命了，只求落葉歸根，給玨兒個容身之處罷了?！?p>　　楚哀點點頭，實在無話可說，面對一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母親，饒是自己再狠心，但是同為女人，總是不忍的。她起身行了禮，“兒臣告退。”

　　“哀家這一輩子啊，真是可悲，好不容易走到了這個位置上，卻輸了一切，想留住的人，一個個的，全都松開了哀家的手?！?p>　　盡歡接過樂瀟備的傘，撐了起來，綿綿的雨瞧上去是輕輕的，砸在傘面兒上也是嗒嗒的響。

　　“娘娘，走吧?！?p>　　楚哀嘆了口氣，眼中不知什么時候也浸滿了淚水，她又伸出手去觸碰那些雨滴，細雨就順著掌紋緩緩流進支離破碎的心里，“盡歡，你說，我要是沒那些深仇大恨，留在這深宮里，會不會也跟太后一樣?！?p>　　終究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