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車,密密細(xì)細(xì)的小雨就開始下了。
鳳丹丹抬頭看看天,一塊塊兒的深烏灰色云朵,飄在淡灰藍(lán)的天空上。山水畫兒似的雨色天空美是挺美,就是讓她倒了霉……
不過幸好,國貿(mào)廣場就在龍庭小區(qū)旁邊兒,雨一時半會兒也下不大,索性頂著大哥花二十九塊RMB在一家叫EBAY的外國網(wǎng)站上替她拍下來的防水包包,向左一路往龍庭小區(qū)的方向跑過去。
沒跑幾步,一座華麗高貴得很白癡的廣場就出現(xiàn)在眼前——
沒錯,鳳丹丹就是覺得,這龍庭小區(qū)的廣場華麗得有點(diǎn)兒白癡。
為什么?你們看看就知道了。
足有普通小學(xué)的操場兩倍大的廣場地面全部鋪著墨鏡(此墨鏡非彼墨鏡哈……)似的,仔細(xì)一看還閃著點(diǎn)點(diǎn)金沙星光的黑色大理石地磚。
廣場中央,正對大門的地方是座漢白玉石噴泉,跟一片純黑閃亮的地板比起來,白得有點(diǎn)兒太白了。
噴泉按著小區(qū)的總方位,一樣設(shè)計成座北面南,南北長,東西寬的樣子。泉池中央,一條盤虬矯健,長軀九曲成圓,首尾在空中相遇的反“C”字造型,穿云出水的九爪巨龍,高高舉起它最前面的兩爪,牢牢扣著一顆雪白溜圓,鏤空雕飾的龍珠。
兩股足有人身粗細(xì)的噴泉,從龍身兩側(cè)南北兩向池底高高地沖擊龍珠,讓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轉(zhuǎn)動著,撞擊著,發(fā)出“錚錚”的悅耳音調(diào)。
另外,噴泉四周還立了十八座成雙成對,同樣是漢白玉雕成的神獸雕像。仔細(xì)一看,其實(shí)就是龍生九種,每種各取雌雄一對兒而已。
說實(shí)話,就算沒有來過這里,就算不知道這龍庭小區(qū)到底有多富貴……
看看這黑冰似的廣場地面,再看看一大片黑冰上的這雪白色的方型巨龍噴泉……任誰也不會誤會這里只是個普通小區(qū)。
美是美,華貴也是相當(dāng)華貴??墒翘哒{(diào)了,所以她才覺得這個廣場高調(diào)得很白癡,就好像在告訴那些梁上君子:
快來偷吧!這里全是超級有錢的傻子……
抹抹頭上的汗,她繞過噴泉,龍庭小區(qū)的大門和大門兩邊的底商,就看得見了。
新古典唐風(fēng)門樓的大門,同樣用黑鏡鑲金沙似的黑色大理石磚貼成。
大門上方的漢白玉透雕的漏光天棚下吊了整整一片,據(jù)說有999盞的紅木燈架鑲?cè)榘琢鹆О?,下綴金色流蘇的八方山水畫兒內(nèi)走馬的宮燈。
至于下面的大門……更不用提了。八角亭式的警衛(wèi)室在足足有十八米寬,就算一輛加長林肯要打著橫過也沒問題的主道邊各安一座。
唯一讓她覺得還不賴的,就是警衛(wèi)室。
為什么?
你看,警衛(wèi)室內(nèi)負(fù)責(zé)盯主道邊兩個用來過行人和自行車電動車的小道閘的幾個美女保安先不說;單是那一邊四個站在主道閘邊,衣著整潔,儀態(tài)英挺,個個身高180以上,遠(yuǎn)看標(biāo)槍也似的八個帥哥警衛(wèi),就足以讓來往這里的女性停下腳步。
真是……養(yǎng)眼啊……
“什么真是養(yǎng)眼???”一個聲音突兀地在背后響起,嚇得她尖叫一聲跳著腳轉(zhuǎn)身。
一個足有190左右高,很清瘦,穿著白襯衫黑牛仔褲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眼角上勾的雙眼笑瞇瞇地看著她。手上還拎了兩只大西瓜。
“我暈……小哥你走路沒聲音呀?嚇?biāo)廊瞬粌斆恢溃?!?p> 看清來人是誰,她立刻抱怨起來。
“不是……我看你一人站這兒對著門衛(wèi)嘀咕什么養(yǎng)眼不養(yǎng)眼的……所以就喊了聲……”
小哥鳳凈夜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被原本該叫自己九叔公的侄孫女這么抱怨,不但沒反駁她站得根本不是地方凈擋道,還主動做解釋。同時不忘追問一句:
“到底說什么養(yǎng)眼的呢?”
到底做賊心虛,她接過他手里的西瓜轉(zhuǎn)移話題:
“那個……大哥呢?
不是他說買西瓜的嗎?又是嘴上說說,你跑腿兒呀?”
鳳凈夜龍清辰這兩兄弟,從個性上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
這么說吧!鳳凈夜的性子如果是水,那龍清辰的性子就是火。
鳳凈夜笑笑,提著另外一個西瓜跟她一塊兒走向左邊兒的店子。
“對了小哥,到底什么貨呀?你這么急扯扯地跟我打電話?!?p> 一路沉默,直快到店門的時候她才發(fā)問。
鳳凈夜的回答則是:
“你看了就知道了。”
被鳳凈夜勾得一肚子好奇的鳳丹丹,瞇著眼睛,走進(jìn)掛著墨底金字隸書“軒轅居”招牌,裝著仿宮門式鑲九九八十一金釘,銅鎏金椒圖銜金環(huán)鋪首玻璃大門的店子。
門一開,清新里帶點(diǎn)兒木頭香的冷氣就撲面而來。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百平方來米的空間里,乍眼一看設(shè)計得相當(dāng)古色古香。
沿邊兒擺了一溜紅木質(zhì)仿明清立式多寶槅子(就是咱們說的博古架)??块T的左右兩扇大落地窗前,又各加擺了一個十錦寶珠槅子(就是圓形的博古架)。
每個架子上都擺得滿當(dāng)當(dāng),每樣貨品和架子,都是一塵不染。再加上那些充滿古意的裝飾品……
大眼一掃,只覺得滿屋子寶氣生輝。
店中央是三架頂著天花板,下半截制成藏寶柜的多寶槅子圍成的,開口與店門剛好反方向的小里間。隱約可見里面有桌椅擺設(shè),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正坐在里面吃飯,另外一個年輕男孩兒就站在一邊端東倒西,陣陣香味兒傳了出來。
“我說你們可就吃上了?把我忘到一邊兒了吧!”
鳳丹丹大叫,迫不及待地把西瓜交給笑著迎上來的另外一個大男孩,招呼都不及打,趕緊地往那個小里間竄。
果然,坐在里間八仙桌旁扶手椅上,跟小哥一樣白襯衫黑牛仔褲,厚密油亮的長發(fā)扎得如同黑馬尾巴般蓬松的男人,可不是她大哥龍清辰?
旁邊一身雪白唐裝,看著仙風(fēng)道骨,一頭灰白頭發(fā)梳成大背頭還留了三絡(luò)山羊胡子的老爺子,可不是白水圣白叔?
“咦?小吃貨來啦?”
一見是她,圓滾大眼的大哥立刻捧著碗炫耀似地猛喝一陣,然后才蹦出一句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來。
“你才是吃貨!超級大吃貨!”
丹丹冷笑著坐下,接過旁邊小哥遞過來,裝了滿滿一碗胡辣湯的飯碗,也猛喝兩口才回嘴。
于是,這一大一小一日一次的例行早餐拌嘴又開始了。
吃吃喝喝,笑笑鬧鬧,一頓早餐吃得倒也暢快。
尤其白叔手藝真真極好,加上等看那個被小哥他們說得萬分神秘的俏貨的期待心理,所以不過十來分鐘,鳳丹丹這頓遲來的早餐就結(jié)束了。
“東西呢?”碗一放下,她就立刻到處瞇著眼找。
“真是……看你這猴急……這兒呢!”
大哥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取笑她的機(jī)會。因此一邊笑著一邊起身往外走。
他比小哥鳳凈夜還高上那么一點(diǎn)兒的身形,立刻讓這原本不算窄的小里間變得狹小起來。
跟著他和小哥白叔走出里間來,丹丹迎面看見跟他們老板一樣穿著黑牛仔褲,只不過配了件紅T恤的金滿和玉堂兩個小伙子跑過來。
這兩個人同樣一米七八的身高,同樣日韓系美少年的體型,同樣的長手長腳……
要不是金滿的膚色是非常健康的小麥色,玉堂卻是一身死活都曬不黑的白皮膚。這兩人單單從后面看背影,還真看不出誰是誰呢。
“姐,你要看那件貨呀?帶著我們也看看唄!”
頭一個哈巴狗兒似貼上來的是一笑滿口漂亮大白牙的金滿,
不過說真的,看他笑得那個諂媚樣……讓人起雞皮疙瘩。
“你沒看過呀?”
她不動聲色地一邊問一邊往邊躲,結(jié)果又被另外一邊等著的玉堂給逮住了:
“大老板二老板都不讓我們看。白爺爺說你不來,我們兩個小免崽子敢碰它一下兒,就剁我們四個指頭去下飯。”
這話說得……讓鳳丹丹的胃里一陣翻騰。
“能讓你們碰么?上回那把青銅劍誰給弄碎的?”
白叔先他們一步走到擋在倉庫門前,正對店門的收銀臺兼出貨臺前,掀開木擋板走進(jìn)去。
然后一邊冷笑著回玉堂,一邊從里面抱了只一米多高,破舊不堪的藍(lán)底碎白花包裹往外走。
“那可不是我們故意的。是您說那是個妙貨(假的古玩,贗品)我們才‘一不小心’摔了的?!?p> 金滿立刻抗議,同時跟屁蟲似地繼續(xù)跟。
“哼!就你們有理了還!”
白叔嗤了聲金滿,小哥則上前把木擋板掀開讓他老人家走出來。
回頭不見大哥,丹丹到處一找,這才發(fā)現(xiàn)他早在一邊兒供客人坐著賞玩珍品的大桌子邊兒坐著了。面前還鋪了塊兒防磕的雪白毛皮,旁邊玉堂正沏茶。
真是會享受……
鳳丹丹跟金滿兩個小的,只能巴兒巴兒地走過去,一邊嘻嘻哈哈地笑著,一邊圍著大桌坐下,一店子五六個人,竟然渾不管店子了。
不過倒也不用擔(dān)心,門口裝著迎客鈴。誰進(jìn)來都能聽得到就是。
“白叔,這哪兒收的?”
鳳丹丹翻開筆記本,拿筆發(fā)問——這是她學(xué)習(xí)的好習(xí)慣。
“不是收,是人送來的。”
還站著的小哥說了句,伸手去解包裹。
人送來的?鳳丹丹還沒想明白呢,就被包裹皮下露出來的東西驚得掉了筆:
“這……這是……”
周圍也跟著響起兩道吸氣聲,跟著龍鳳兄弟干了幾年活的金滿玉堂,也被眼前這樣?xùn)|西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一尊觚。
一尊青花瓷觚。
兩尺多高的觚,呈方形抹角的小八方造型。
方足敞口細(xì)長身,肚腹渾圓如珠。前后兩面描大朵牡丹花飾,左右兩側(cè)則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唐代舒元輿的牡丹賦。
“這是……”鳳丹丹放下手里的筆,起身小心地摸了摸它。
“你也來不短時間了,怎么樣,斷個代(判斷下古董的年代)吧?”
白叔笑吟吟地給她出考題。
屏住呼吸,接過小哥遞過來的防滑手套和古玩專用放大鏡(放大鏡朝向被觀察物的一邊,裝了高亮LED燈的,方便看清楚局部),鳳丹丹仔仔細(xì)細(xì),從上到下地檢視著這尊觚。
“東西開門真是好,少見的好……
青料……濃重鮮艷,藍(lán)中泛著點(diǎn)兒紫頭兒,是回青(青花瓷器用料的一種,明時西邊兒傳來的,所以叫回青),絕對沒錯兒。
釉水兒(指瓷器的表面一層釉光)豐白肥潤,潔光凈亮。加上青料這么沉穩(wěn),所以應(yīng)該是明代的東西,對不對?”
“不對吧?康熙青花兒不也潔光凈亮的?”白叔眼里露出激賞的意思,嘴上卻故意逗她。
搖頭,她信心十足地頭也不抬,繼續(xù)一邊看一邊回:
“您說過的嘛!康熙的青花兒釉水瓷實(shí)光潔,但不肥厚。大哥也教過我,說青花瓷青花瓷,明釉肥厚如脂,清釉緊實(shí)如玉。我記著呢。”
她抬頭,看看小哥白叔他們都是一臉贊賞的神色,信心大增。于是伸手去接大哥遞過來的軟尺量:
“高72.5公分,最大直徑18公分……
大器,這可是真正的大器了!
明嘉靖的青花兒這幾天正火著呢,你們可就搞來這么件大東西!
而且這器形這么端整,脫不了是官窯(官方燒制的瓷器)的,保不齊還是造辦處的御制呢……”
越說越興奮的丹丹,在金滿玉堂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抬起這尊牡丹觚,去看下面的款時,卻突然變成啞巴。
直到金滿抱怨手酸了叫她快點(diǎn),鳳丹丹這才瞪著下面青藍(lán)圓弧中,端端謹(jǐn)謹(jǐn),明艷恭正的六字青花楷書款念:
“大明隆慶年……造?”
隆慶青花?
這是件隆慶青花?
死瞪著落款中“生”處寫成“正”字的“隆”字瞪了半天,直到金滿玉堂實(shí)在擔(dān)心會摔了這東西,不理她先放在桌面上,她還跟個傻子似的干瞪眼。
居然是隆慶的東西?
說實(shí)話,這打擊可讓自以為學(xué)了半個月,多少算是小出師的鳳丹丹接受無能。
接下來,甚至連白叔和從不留口德的大哥看事兒不對,急忙安慰她說,能看出明青花跟清青花的不同之處,對她這個新伴子來說已經(jīng)很了不起,更不說是能斷到嘉靖這一代云云……之類的話時,她也依然一聲不吭,自己郁悶去。
更不說金滿玉堂一邊兒看著,連話也搭不上的尷尬。
最后,還是小哥笑著說了句:
“再好的東西,再便宜的本兒(成本),賣不成也是枉然……”時,她才又稍稍提起了精神。
“什么叫賣不成?”有一問沒一問地看著鳳凈夜。她心里還在郁悶剛剛的打眼。
“怎么說……嗯……
這東西上面兒有名堂?!?p> 小哥捧著茶杯淡淡地來了一句:
“要不之前的主兒(賣主,物主)怎么肯五個指頭就出給我們?”
“五個指頭?才五萬呀?”
丹丹這次真的被提起了興趣:明隆慶的青花有三少:傳世少,大器少,官窯少。要不怎么她給錯認(rèn)成嘉靖的?
只因?yàn)闁|西太少,她沒往這塊兒上想。
而正所謂物以稀為貴,這么稀少的好東西,自然價格也就出奇地高。
前兩天太叔爺還有個朋友專門從北京跑來,問小哥有沒有路子搞兩件隆慶青花來。
還說如果有,無論大小官民,品相只要不太差全盤都收。
并且在言談之間,提及最近古玩界正流行明隆慶,他來之前剛收件兒品相不壞斷定是官窯的茶碗,就已經(jīng)是十五個水桶(水桶,一萬元人民幣)的數(shù)出手了云云……
何況是他們面前,這么件兒可說是國寶級的大器!
“五萬?五萬我還要它干嗎?
傻丫頭!五萬塊收這么個不干凈的東西?我還不如下去走走荒呢!五千塊,我都嫌多!”大哥笑她,看來是他收的東西。不過……五千塊?!
嚇人哪?!對方是個棒槌么?不對,就是個棒槌,現(xiàn)在這世道,還有誰不知道青花值錢的?何況是這么大件俏貨?!
對了,大哥說這東西不干凈……
“不干凈?怎么不干凈了?”
想到了什么,可又忍不住不敢相信。在鳳丹丹的心里,總覺得這種事情……
太荒唐。
怎么可能呢?污器什么的存在……
“不干凈……就是這東西上,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附著呢。所以之前的主兒才這么急著出手。
而且從這破命(就是不要命的跳樓價)價看起來,這附著的東西還相當(dāng)厲害呢……”白叔吸溜口玉堂剛剛泡好端上來的鐵觀音,慢悠悠地說。
鳳丹丹心里一緊,明白自己終于是碰上傳說中的物事了:
古玩界中,讓人又愛又怕的……
污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