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快兩點的時候,我們到達(dá)了兵馬俑遺址公園。旅行社派來了一個新司機,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標(biāo)準(zhǔn)的西北漢子模樣,虎背熊腰,膀闊腰圓,總是戴著一幅墨鏡,穿著一件純白的襯衫,看那樣子就像保鏢。但面包車還是那輛面包車,一下子氣場就從保鏢變成了銅鑼灣的古惑仔,那首熟悉的《友情歲月》也隨之想了起來。
在整個乘車的過程中,我都是心煩意亂的,好像先前弄丟了的靈魂還是沒有追上我的腳步,不知道它還在西安的哪個街頭游蕩著。我心里一直惦記著胡庸。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也就聊了個把小時,但總覺得他身上有一個特殊的氣味,像李老頭的,也像我的,說白了吧,就是那股死亡的氣息。我被這股氣息吸引,對他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guān)心。那種感覺,說得實在一點就是心被懸了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墜落?;蛟S是同情吧,我在心里同自己說道,我同情那些有著悲情色彩的人,因為我自己便是那樣的人。如此想來,也還是自私,所謂的同情心,只不過是感同身受罷了,但這也是不容易的了,對自己寬容些吧。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jīng)到達(dá)了頂空。烈日炎炎下,人心也變得異常的浮躁,我問墨鏡司機有沒有空調(diào)可用,他搖搖頭沒回答我一個字。我自討沒趣,知道撇過頭去自哀自怨。我尤其惱怒那個旅行公司員工的態(tài)度,好像是臺只會回答設(shè)定好語句的機器,沒有一點人的感情,可他偏偏又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因為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卑鄙還令人作嘔的態(tài)度,這是機器人沒辦法做到的。要知道令人作嘔的玩意兒只有人能做得出來。但我還是覺得我是在跟一個以數(shù)字做身軀的程序?qū)υ挘坪跏菦]有能力去理解人類的感情,就連同情也是有目的的,這是多么的不可理喻。一想之下才發(fā)現(xiàn)自私或許也沒什么不好的,至少證明我還有共情的能力。
車子慢慢的減速,我們進入了景區(qū)。我下了車,點上一支煙,又大聲地咳嗽了兩聲,感覺喉嚨里有痰,咳出來又不還意思在公共場合亂吐,留在嘴里有不是個滋味,只好從口袋了找了半張衛(wèi)生紙把痰包裹住又找垃圾桶扔掉??傻任易鐾赀@一系列的動作以后才發(fā)現(xiàn)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大腿修長雪白的姑娘正盯著我看并流露出嫌棄的表情,我頓時羞愧趕快離開了她的視線范圍。
我跟隨著老夫婦找到此行的導(dǎo)游,她發(fā)給我們每人一個耳機,說到時候可以在耳機里聽到她對兵馬俑遺址的文化講解。我點點頭把耳機掛在脖子上就跟隨著大部隊往景區(qū)內(nèi)部走去。
“哎,那個胡司機看來是真的瘋了?!崩戏驄D在我旁邊議論著今天正午發(fā)生的事情,并不時看看我,似乎是在征詢我對此時看法,可我始終沒有說話,只是自顧自的往前走著。
“誰說不是呢,嗨,人吶,誰都不愿意被逼到那一步。不知道為什么,不知不覺得就已經(jīng)走上絕境,不是自殺就是瘋了。又能怪誰呢,怪不了誰的。”老頭背著手看著天好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我聽說那,是媳婦跟人跑了!你說說,咋都是因為這些事!”老太婆說著好像還有些氣憤起來。
“你又聽誰說的?”
“那個導(dǎo)游唄!”她用最努了努導(dǎo)游的位置,“剛剛上廁所時我問她的?!?p> “八婆!”
老頭子罵到。
景區(qū)尤其的大,四周還有許多買零食和飲料的雜貨店。我想起來今天早晨老胡和我說這附近有銀行,就問了問景區(qū)的工作人員。找到了自助取款機,父親給我匯的款已經(jīng)到了。他匯了一萬元給我,我全取了出來,尋思著隨便買一個智能手機,再把之前當(dāng)?shù)舻臇|西都贖回來就行,別浪費,勤儉節(jié)約的風(fēng)格還是要繼續(xù)發(fā)揚下去的。出了銀行我突然在附近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肯德基,肚子也附和著叫了起來,中午沒吃午飯光顧著跟“機器人”吵架了,現(xiàn)在是肚子餓了,但是又要跟上大部隊進展廳,只好跑進去匆匆忙忙的買了一個漢堡一杯可樂端著一邊吃一邊追上了大部隊。
進入了安檢區(qū)以后我們正式進入了兵馬俑公園。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公園修建的異常的漂亮,四周都是郁郁蔥蔥,怪石嶙峋遍布,且道路曲曲折折,頗有一些曲徑通幽的優(yōu)雅。人在此公園里行走,地面不起不伏,腳踩著鑲嵌在地面上的鵝卵石,時不時地抬頭看看被樹蔭遮擋住的天空,細(xì)微的陽光好像會跟隨著人的足跡一起移動似的,它時而躲藏在樹蔭后,時而又冒出啊來跟你展示一番自我,顯得調(diào)皮。人群松松散散,我心里暗自慶幸是在旅游淡季,否則恐怕是沒機會能夠醉心于這樣的愜意當(dāng)中。我不慌不忙的走在蜿蜒的小路上,慢慢的朝兵馬俑坑靠近,耳朵里的耳機也想起了女導(dǎo)游飽含熱情的講解。聲音還挺好聽,我心里不免泛起了一些美的滋味。學(xué)著電影里的模樣,我伸出了手掌,遮擋在眼睛和明媚的陽光之間,當(dāng)手指和茂密的樹枝散葉在我的眼里相互交織一起,美妙的陽光從它們二者的間隙里見縫插針的擠了出來,我便瞇起了眼睛,好像既舍不得不看這樣美好的陽光,但又不能和它對視,只能在睫毛的閃爍之間體會它麻麻的,酥酥的觸碰,讓我整個人都發(fā)癢起來。我突然想,此刻若不是炎炎夏日該多好。沒有悶熱的空氣,沒有擾的人心煩意亂的蟬鳴,也沒有被汗水浸濕而變得黏糊糊的T恤。要有一點寒意,涼嗖嗖的,讓我不得不在加上兩件厚實的衣服。可陽光還是依舊,它可不能沒有,否則心臟會涼。最好是再下這一點小雪,要知道對于一個云南孩子來說雪是無比珍貴且難得一見的東西。正想象間,從我西南方向的兩片潔白的云朵中間,突然刮起一陣帶著寒意的風(fēng)。那風(fēng)從九霄云霞上往下墜落,我看它慢慢地,緩緩地,悠悠地落在我的頭頂,頓時感到?jīng)鲆馑钠?,好像整個人突然被一團寒氣包裹得嚴(yán)絲合縫,不留一絲縫隙。我不自覺地抱緊了手臂,打著寒顫,心想,該不會在這夏日炎炎的天氣突然天降大雪吧。然后,雪花便開始從我的頭頂往下飄落,并連帶著我身邊的幾棵正處于盛夏時節(jié)的老樹,也一同進入了寒冬。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的向我襲來,我在恍惚間往腳下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這樣的大雪已經(jīng)快要淹沒了我的腳踝。在我被大雪掩蓋住的腳的旁邊,那里的雪層突然有一些松動的跡象,好像有什么小動物想要從雪里鉆出來一樣。該不會是什么冬眠的動物?我心想。是什么呢?兔子?蛇?還是別的什么?我感到好奇,久湊近了觀察。我趴在冰涼的雪地上,把臉湊近了觀察雪層松動的地方。不一會兒,從那松動的雪層處鉆出來一點綠色。這是什么?綠毛河童?我心里泛起了疑問,但依舊不敢出聲,小心翼翼的保持著原來的動作靜靜地觀察。
那點綠色慢慢的從地里鉆了出來,并且長勢漸兇,愈來愈粗壯,也愈來愈高大,冒著鋪天而來的鵝毛大雪,它好像有著無限的生命力,毫無畏懼,唯一的目標(biāo)就是往距離天空更近一點的地方成長。它漸漸有了自己的模樣,開枝散葉,羽翼漸豐,我也看了出來,這是一棵槐樹,一棵正處于成長階段的槐樹。我爬起身來,因為它已經(jīng)長得有半人高了,我再趴在地上就只能看見他的根系。遠(yuǎn)處,在沒有風(fēng)雪的地方,飛過來三兩只灰褐色的麻雀。它們排成一排的從夏天往冬天飛來,剛一接觸到這冬季的嚴(yán)寒就立馬凌亂起來,撲棱著翅膀降落在小槐樹上。此時的小槐樹或許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小”了,因為它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模樣。枝繁葉茂,樹干粗壯且布滿堅硬的樹皮,它的樹葉厚實且翠綠,在冰雪的冬天里顯得格外的耀眼。大雪越積越厚,幾乎快要壓完了它的枝干,麻雀也藏進了它茂密的樹叢了,開始在它的身體里筑巢安家。我挺直了身子,拍掉身上的殘雪又點上一支煙安靜的注視槐樹的變化。它是如此的富有生命的活力,我心中的感嘆。無論有多厚的積雪,即使暫時壓完了它的枝干,但它也能夠一次又一次的把這些積雪從自己身上抖擻開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積雪湮沒不了它翠綠的樹身。周圍的麻雀,松鼠,青蟲也都被它強盛的生命力所吸引,紛紛躲進了它的身體了,透過枝葉的縫隙觀察外面這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太陽逐漸變得熱烈。它釋放出耀眼的光線攜帶者燥熱的氣息向我這個銀裝世界席卷而來。我把香煙已經(jīng)抽完了一半,它往外散出的白煙在太陽光線的照射下顯得有些扭曲。我瞇著眼睛又抽了一口手中的香煙,順著白色煙氣飄散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四周的雪已經(jīng)小了很多,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處小雪花依舊不肯離去。氣溫在身高,積雪開始融化。我看向槐樹,它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方才足足可以壓彎身子的厚雪,但令人奇怪的是,它那股子強韌的生命力也隨著積雪一同消散,沒了蹤影。我感到好奇,扒開它的枝葉向里查看??晌业氖植乓挥|碰到它的身子,就有一條褐色的蛇從樹里竄了出來。我忙一躲身子,看見那條蛇已經(jīng)落在了地上,一邊蛻著皮,一邊往遠(yuǎn)處悠悠的爬走。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剛剛觸碰到的葉子已經(jīng)變得不再翠綠,它呈現(xiàn)出金黃的顏色,并喪失了水分開始迅速的干枯。這是瘟疫。我心里暗想。果不其然,這的確是一場瘟疫,從一片葉子開始,快速的向四周擴散。一眨眼間,整棵槐樹都成了金黃的樣子,風(fēng)一吹,葉子就開始散落,好像病入膏肓。天氣是愈發(fā)的炎熱,幾乎已經(jīng)恢復(fù)到了夏日炎炎的氣氛當(dāng)中?;睒涞闹θ~也幾乎掉了個干凈,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猙獰的暴露在燥熱的空氣當(dāng)中。我踮起腳尖,伸手摘下樹梢上的麻雀巢,才一看,就立馬聞到一股惡臭。原來是麻雀的身子早已經(jīng)腐爛發(fā)臭,一個挨著一個粘在一起,十分惡心。我急忙將其扔到一旁,猛抽了兩口香煙才忍住惡心沒有嘔吐。這個時候,突然嘩啦一聲,面前的槐樹就此崩塌,僅在一瞬之間,它便消散成了無數(shù)的木屑,好像一面鏡子的破碎,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它已經(jīng)成為了一堆有風(fēng)即散的粉末,堆在地上,如同一座小小的墳?zāi)埂?p> 我看完了這棵小槐樹的一生,才有覺得渾身燥熱起來。環(huán)顧四周,天還是如此的藍(lán)天,云也還是那樣的白云,沒有冬天,我依舊身處夏天。從我身后走上來那對年輕的小情侶,那男的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就接著往前走去。
“看吶,好像真是個傻子?!?p> “該不會是被那個司機傳染了吧!”
那女的應(yīng)和了一句,就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我又露出一副討人厭的模樣。
我熄滅了煙頭,小跑了兩步趕上前去,照準(zhǔn)了那個男人的后腦勺用力拍了一巴掌,然后撒丫子跑了。
“這王八蛋!我逮他去!”
“別去,你跟瘋子一般計較什么?”
最終他也沒來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