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小曲《探清水河》，因為當下相聲演員們的演繹，再度爆紅。而且在短視頻平臺上，以手指舞的形式廣為流傳。這是2018年，藝術的生命力，如此頑強。
現(xiàn)在年輕人們唱得最多的是這四句：
太陽落下山，秋蟲鬧聲喧。
日思夜想的六哥哥，來到了我的門前。
曲調舒緩，畫面優(yōu)美，浪漫的青年男女私會，猶如張生和鶯鶯，羅密歐和朱麗葉，而年輕相聲演員張云雷唱到這里會與觀眾互動，等著他們大聲地說出“辮兒哥哥”，才帶著笑繼續(xù)唱下去，伴奏也從三弦換成吉他，現(xiàn)代氣息十足。
只是，這首歌要說的，就僅僅是相思和私會，撩動春心，讓年輕人們陶醉于古老的戀情嗎？
完全不。這是一首慘烈，凄切，悲傷至極卻又帶著冷冷凝視的歌，從頭到尾，作為女主的大蓮姑娘，她沒有機會說一句話，沉默著死在了花樣年華里，真相只有在故事的夾縫里，遮遮掩掩，從未露出全貌。
2、
首先《探清水河》是地道的BJ小曲，開頭就明確地說了地名“京西藍靛廠火器營”，這個地址至今仍在，不過已經是商業(yè)區(qū)和辦公樓了。人名也有“有一個松老三”，“松”是滿姓，是滿清入關后，姓“公”者改漢姓為“松”，老舍的《茶館》中有個旗人“松二爺”，最廣為人知。
而后來，因為《林海雪原》電影中，楊子榮為取得土匪信任，唱了兩句“提起了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讓這個小曲傳遍全國，也造成了兩點誤會：
第一，林海雪原是發(fā)生在東北的剿匪故事，很多人就此認為這個曲子是東北二人轉，事實上，這是地道的BJ本地小曲，應該屬于大鼓書的調子。
第二，松老三，因此成了宋老三，因為大部分的漢族聽眾不知道有松姓，姓宋順理成章。事實是藍靛廠當年滿人聚居之處，松姓才是普遍而常見的。
為什么唱了這個調調會得到土匪的信任，因為，這個曲調歸類是“窯調”，在妓院流傳得多，哼唱這類小調的，多半出入過這種場合，帶著匪氣，所以土匪聽了知道是同道中人，自然面露曖昧笑容，開始稱兄道弟。
老舍在《駱駝祥子》里寫過，為了去妓院不顯得像個新手，還要唱唱窯調。也就是說，當年這類小調在妓院中非常流行的。
3、
這首歌的全貌，網上可以搜索到多個版本，流傳最多的當屬現(xiàn)在相聲演員們唱紅以“多情女子癡情漢”做結尾的版本，簡單說就是大蓮被父母逼迫跳河后，情人小六悲痛欲絕，也跟著跳河殉情，這是一個浪漫主義的結尾，也是最能容易被聽眾接受的。但，這并不是這首歌最初的樣子。
最初的《探清水河》，這個“探”與“寶玉探晴雯”有相似，寶玉是背著人去探望被趕出大觀園的晴雯，男主小六，是帶著紙錢祭品，去清水河祭拜大蓮，算是“探訪”她的魂靈。早年的版本唱得很詳盡：
……
冥衣鋪內行，
燒活話分明，
一樓二庫兩對女童，
老媽廚子糊一對，
余外再糊加細八抬轎一乘。
河邊走一程，
答報恩愛情，
銀錠燒紙前走祭亡靈。
用手劃開千張紙，
雙膝跪在地流平，
點著千張紙，
不住冒火星，
三跪九叩又把禮來行。
口中不住情人叫，
好似晚輩祭奠先靈。
……
結局是小六回家大病一場，沒死也脫層皮，但他并沒有殉情。這應該是比較接近現(xiàn)實的結尾，舊式傳統(tǒng)道德，向來對女子是最狠的，男人么，他不主動去殉情，怎么都能繼續(xù)活下去。
還有比較傳奇的結尾，說大蓮跟小六相好，被軍官看上了，被逼跳河，小六拿著刀去砍了軍官。這個是民間水滸版的，暫做參考吧。
總之大家心疼女主，都盼著男主跟著死了，這歌才唱得特別有理，然而，這首歌其實控訴大于歌頌。小六死不死那隨他的意，但大蓮姑娘，女主的命運，才是最值得回味和深思的。
4、
現(xiàn)在基本年輕聽眾都把這首歌理解為情歌，而我的理解是世情之歌，這是清朝的布魯斯，要唱的是現(xiàn)實殘忍，命運慘烈，青春悲壯，老版里的一句“河水清又清，一去無歸程”，寫出了時間和生命的易逝。命已不在，遑論愛情？更何況，大蓮與小六，到底是不是愛情，還是僅僅是青春荷爾蒙促成的露水姻緣，還有一絲絲可能，就是年輕姑娘獨自在家，被附近年輕男子襲擊的社會新聞。
這首歌要控訴的，一直都是大蓮的父母，所以開篇點名就是大蓮的爸爸，松老三夫妻倆是賣大煙的，何時何地，這都不是體面勾當。雖然只是直白的敘事，任何一個聽歌的人，都已經知道，這父母并非善類。
接著，老版中提到了幾點：
第一：姑娘到了婚嫁年齡，父母不給議婚，這在當時是很不負責的行為，間接埋下了后面故事發(fā)生的伏筆。
第二：父母出去逛廟，留下大蓮一個人在家?？陀^上，這是男女私會的條件，父母自己出去玩，不帶著閨女一起去，把青春少女獨自留在家里，保護女兒的責任，他們置若罔聞。
第三，才是父母發(fā)現(xiàn)私情后，逼死了大蓮。新版和老版都強調了父母的威逼，“無廉恥的丫頭，敗壞了我的門庭”，賣大煙的人家，忽然說起門庭來，也是可憐可笑，“皮鞭子蘸涼水，定打不容情”，老版里還有“定叫你活不成”的詞。
約略可以看出，大蓮的父母對她，不疼愛，不保護，但一旦有了自己名譽損失的羞辱，他們第一時間就是逼死女兒來遮丑，這是冷酷狠毒的家庭，毫無人性。要知道，傳統(tǒng)社會里有嚴苛的道德要求，但也有可以通融的人情。
明朝的《三言》為例，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妻子三巧在家出軌，丈夫發(fā)現(xiàn)后休妻，但顧及顏面并不去羞辱妻子，而是把她的嫁妝都原封送還了。妻子羞愧萬分想自盡，媽媽趕緊攔住她，勸說好花還未開足，婚姻上的挫折不算什么，千萬不可想不開。在這里，人情是大于道德的，那年代的父母能不知倫理貞操重要嗎？但出于對女兒的疼愛，他們認為生命更重要。所以王三巧可以重新嫁人，后來又與丈夫破鏡重圓，沒有誰非要逼死她不可。這樣的故事或許很少，但是有，對于在社會上始終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如果沒有父母的支持，賤于草芥。
大蓮與小六有婚前性行為，在那個年代固然丟臉，但如果父母通融，為他們主持婚事，或者父母諒解女兒，搬家遠走重新開始，各種選擇都是活路，但父母選擇的是最粗暴也最狠毒的，讓女兒去死。
這是世間最慘痛最冰冷的現(xiàn)實，超越了時間，隔著幾百年，還讓人冷入骨髓。
5、
歌中的女主大蓮，你會發(fā)現(xiàn)，從頭到尾，她沒說一句話。
新版里，六哥哥來到門前，約下三更來相會，大蓮羞答答，低頭不敢言。
男女關系里，她是被動的，她說什么都不對，只有含羞答應，半推半就，是傳統(tǒng)女子的婉約姿態(tài)。
等到被爹娘發(fā)現(xiàn)了，很顯然，這時六哥哥已經腳底抹油，跑得比兔子還快，要說要罵都是爹娘說，“大蓮無話說，轉身就跳了河”。
親子關系里，她在底層，犯了如此明顯的錯，連辯解的資格都沒有了，唯有一死來洗刷恥辱，不然吐沫也會淹死她。
她一句話也沒說，因為，她不該說話，她什么都不被允許說。
如果她直接說怨恨爹娘不給她議婚，那她大逆不道。
如果她敢說自己喜歡六哥哥，每天都想他，那這就是淫蕩。
如果她對六哥哥的約會說好吧，或者你帶我走吧，那這就使淫蕩加上大逆不道，簡直駭人聽聞，多半被抓住一起浸豬籠，從她爹娘這做派來看是有可能的。
如果她拒絕呢，那她就失去了跟情人親近的最后一線希望，永失所愛。
等她的私情被爹娘發(fā)現(xiàn)了，被義正詞嚴地指責，痛罵，要她去死，她更是無話可說了，一切的委屈，相思，對愛的渴望，原本就都不應該，閨中女兒，只能是靜靜做好家事，等著父母給你安排命運，你有什么可說，你又能怎么說。
Alice Walker的小說《紫色》，就是以女性的傾訴為主題，女主被凌辱，踐踏，剝奪，但她在緩慢地學習，思考，書寫，最后她寫得越來越流暢，越來越復雜，她終于寫出了自己的想法，改寫了自己的故事。
大蓮永遠沒有這個機會，她年輕的生命，留在了清水河里。其實跟她的死亡相比，六哥哥是哭還是不哭，是探還是不探，乃至于是不是跟她一起死，都不夠份量。
幸福和自由，起碼得是活著的人，才能爭取。但大蓮死了，她沒說話。
6、
這首歌里，原本有一些糟糕的描寫，那就是六哥哥來了之后如何，一更天在想，三更天在做，男女之事，唱起來想必帶著猥瑣笑容，如果在妓院里，算是催情式娛樂。
包括對大蓮的描寫，她美，“俊俏好容顏”，年輕，“小妞哎年方一十六”，性感，側面有隱晦的比方“好比貂嬋思呂布，又好比，閻婆惜坐樓想張三”。
這兩個比方都非常不吉，貂蟬是挑起董卓與呂布父子反目的關鍵人物，閻婆惜婚內出軌張三，“鳳儀亭”“坐樓殺惜”都是膾炙人口的京戲，老版還有“又好比，玉堂春，坐牢想王三”，同樣不吉。
這么美這么好的姑娘，她想戀愛，嘗試了性愛，于是她死了，死在這首歌里，讓大多數人誤以為這死亡是因為愛情，不，并不是，真有愛，她和情人應該都是期望長久活下去，恰恰是因為沒有愛，父母不愛她，憎恨她的行為，情人也沒什么捍衛(wèi)愛情的舉動，只會等她死了之后去哭一哭燒點紙，跟著一起死就算最大的情分了。
她死于絕望，這世界對她沒有一丁點的憐憫和包容，不死不行了。
7、
最后，看了這個小曲的幾個版本，“日思夜想的六哥哥”這個詞不是最開始有的，老版只說大蓮像一朵牡丹，小六像蝴蝶，飛來飛去要采牡丹花心。這種帶著性暗示的比喻先不說，重點是大蓮愛不愛小六呢？還是歌曲經過了漫長的流傳，經過眾人的演繹和粉飾，讓大蓮和小六成了一對忠貞純潔的情人呢？
前面說的那一絲絲可能，會不會是平民姑娘大蓮，被鄰居青年男子糾纏，趁父母不在家，硬闖進她的閨房，父母回來驚動他逃走，留下姑娘既受了輕薄，又要被父母責罵，于是含淚投河？
而犯下罪過的小六，僅僅是出于害死了無辜女孩的愧疚和恐懼，才去探清水河，為大蓮燒紙，祭奠，自己還因為驚嚇恐慌大病一場，絕對沒想到要去做癡情男主……
當然，在社會新聞和愛情之間，我們永遠一廂情愿地選擇愛情！就像小六開始只是大病，傳唱至今他已非死不可，不然聽眾們會很不滿意?，F(xiàn)實中，當然是癡情女子負心漢更多，但癡情女子多情漢，以至還要成為藍靛廠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這更符合大家的期待。
只不過這六哥哥春情萌動，爬墻頭敲姑娘的門，萬萬想不到最后自己竟然會死就是了。
（小文獻給喜歡這首小曲的人，我老已經學會了手指舞。各位親春天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