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時候,二嫂回到家,知道陶曉偉自己拉犁傷了手,嘮嘮叨叨地責怪一番,說丈夫不應(yīng)該讓身子骨弱的兒子獨自把犁翻地,又喚大女兒煮一碗雞蛋湯給曉偉吃下。
陶曉偉昏昏沉沉,一直睡著,半睡半醒中,只感覺整個左手手掌疼痛要命,像有千百只錐子直刺心窩,好幾次痛醒過來。睡到第二天傍晚時分,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他以為是做夢,但叫聲很急切。他推開被子坐起身,夕陽黃燦燦地斜射進屋里。他知道,那是太陽下山前的夕照。
“曉偉?曉偉?你不在屋里嗎?”
他聽真切了,那是蓮花村土醫(yī)覃大鳳的聲音。
“我在家,就開門?!碧諘詡ハ氪舐暬卮穑菦]有力氣,嗓音干澀含糊,院子外的覃大鳳聽不見。
陶曉偉忍住疼痛,小心披上外衣,推開房門去開院子的竹門。覃大鳳看到他,焦急地說:“你怎么睡到這個時候?昨天不是跟你說好了嗎?二十四小時就要換新藥。你看看,現(xiàn)在太陽落山了,時間已經(jīng)超過一個時辰了。再不快點撤掉舊藥,骨頭就長過頭,會長出骨節(jié)來?!闭f完,扶住曉偉的胳膊就往外走。
“太陽快下山了,我爸我媽怎么還沒回家?我剛睡醒,哪里懂時間超過了?!碧諘詡ゼ涌炝四_步,兩人匆匆趕往覃大鳳家。
洗掉昨天敷上的藥,覃大鳳端詳一遍曉偉的手掌手背,又用手指仔細按揉,責怪他說:“你看看,手背這里起了一道棱,骨頭合口了就沒地方長,只會往外溢,起節(jié)。還好,時間短,手背剛剛長出一點骨節(jié),很薄。手掌肉厚,骨節(jié)不明顯。等我換完新藥,再給你開兩天口服藥劑,幫助消炎止痛,鞏固效果。骨節(jié)還嫩,也會慢慢吸收,消掉。要是超過兩個時辰以上,骨節(jié)一熟,想讓它消掉就難了?!?p> 俗話說,傷皮傷肉一星期,傷筋傷骨三個月。因為傷到骨頭,二嫂堅決不讓兒子下地幫忙干活。一個星期后,陶曉偉撤掉了敷藥,在家里幫助收拾家務(wù),加固鋤鏟木柄,綁牢泥箕籮筐繩帶。又過一個星期,他再也坐不住了,扛著鐵鏟跟在家人后面,二嫂怎么勸他都不聽,他就說手早好了,還左右手交替著旋轉(zhuǎn)鐵鏟,像孫悟空舞動金箍棒一樣。二嫂怕他用力過猛,扭傷手,就讓他做些輕微活兒,碎土平整封土,再三叮囑他小心,萬萬不可用重力。
陶曉偉沒想到,自己半個月時間不下耕地,眼前全變了樣。田野一片開闊,各戶人家清掉了莊稼地里過冬遺留下來的莊稼、豆架和棚屋,清一色種上了甘蔗。地里的甘蔗剛剛冒出嫩芽,有的長得快,高高地舉著四五片葉子,倔強地迎接春天的暖陽。有的長得慢,小心翼翼地鉆出土層,窺探著這個清亮的世界。他驚喜地蹲下身,用手掌輕輕捧著甘蔗的嫩葉,心里想:這一片片小小的葉子,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能夠把滿天的陽光轉(zhuǎn)化成甜蜜的世界。
陶曉偉聽二姐說,村里其他人家都種完甘蔗了,家里曉杰上學(xué),自己手受傷,全家就父親一個男人犁地,開畦趕不上,落下村北幾塊耕地沒有種完甘蔗。
中午吃飯后,陶曉偉跟父親說:“爸,我的手全好了,沒有一點妨礙。下午我和你去北坡使牛拉犁,我來開畦,讓媽和姐姐快點種上甘蔗?!?p> 陶軍紅抬起頭,臉上滿是皺紋,說:“你手剛好,拉犁我來做。你就跟他們下肥封土就行?!闭Z氣堅定,不容商量。說完,自己一人牽出耕牛背著犁頭先出發(fā)了。
陶曉偉只好跟隨母親和姐姐挑肥料往北坡去。
陶軍紅大聲吆喝耕牛,牛拉犁的腳步很快,來回幾輪就開出幾道畦溝。
大姐說:“曉偉,我們分好工,流水作業(yè),這樣種植速度快。媽媽入基肥,你左手剛好,不便利,就下甘蔗種,我和二妹封土。”
“大姐,我的左手早好了,爸爸就是瞎擔心,不讓我把犁。封土費力,我是男人我來做。你和二姐下甘蔗種吧?!?p> “不,你沒有種植過甘蔗,沒有經(jīng)驗,不懂封土深淺。土要封深了,影響甘蔗生長;封淺了,水分不保障,遇到天旱就干枯了?!?p> “想不到,種植甘蔗還有這么多學(xué)問呀?!?p> “就是嘛,張學(xué)問爺爺就說呀,學(xué)問學(xué)問,做哪一行都需要學(xué)需要問?!?p> “姐,用讀書人的話是這樣說,知識就是財富?!?p> “我們莊稼人就知道,誰耕種的莊稼多,花費的力氣大,誰就有更多財富?!?p> 姐弟一邊談?wù)?,一邊工作,效率很快?p> 陶曉偉把砍好的甘蔗種平放到畦溝,他做的很仔細,在他的眼里,每一截甘蔗種就是一段跳躍的生命,是一片碧綠的甘蔗林,是一份甜蜜的世界。他播種的不是甘蔗,而是一個美好的夢想,是一份甜蜜的事業(yè)。
下蔗種這個工作容易,陶曉偉年輕力盛,他下完整塊耕地的蔗種,兩個姐姐還沒有封上一半土。他掄起鐵鏟,從另一端開始給下好的蔗種封土。新翻的泥土暗褐色,散發(fā)一股沃土的幽香。父親說,這片山地砂質(zhì)土壤,土肉深,肥力強,莊稼一著泥,就附著了生命,瘋長起來。他一鏟一鏟把泥土填進畦溝,封住了蔗種,就像封住一個甜美的夢。這個春天的夢,吸收一年的陽光雨露,等到了冬天,夢就圓了,成為這個世界最甜蜜的結(jié)晶。
有陶曉偉這個新生力量加入,陶家僅用兩天時間,就把落下的旱地全部種上了甘蔗。
這天午飯后,劉江找到陶家,問陶曉偉:“陶叔天天趕著種植甘蔗,沒有時間去拉肥料。我家也剛種完蔗種。下午我們一起去鎮(zhèn)里拉化肥,怎么樣?”
陶曉偉家沒有自行車,平時買化肥就靠父親帶兩個姐姐挑擔子挑回來,很費勁。這回,他學(xué)會騎自行車了,正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他欣喜地說:“好,我們用自行車拉運。我跟張旺借車?!?p> 兩人各騎一輛自行車,飛一樣的行駛在山路上。劉江踩著車,很有感觸地說:“以前沒有自行車,全靠步行,上一趟鎮(zhèn)趕集,來回就要一天時間?,F(xiàn)在好了,騎車跑一陣就到街上,一天可以來回幾趟。這叫做進步?!?p> 陶曉偉也很開心,哈哈笑著:“社會總在進步,學(xué)習(xí)的人跳躍著大步前進,不學(xué)習(xí)的人原地碎步緩慢前行。我們是村里的讀書人,就要走在前面,大跨步前行。王福貴就想著給咱村拉上電呢。等我們手頭寬裕點,就給蓮花村拉起電。沒有電,太落后了。”
兩人開心騎著車,快速行駛,滿懷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呼呼的風聲在耳邊掠過,非常過癮。
在農(nóng)資公司,他們遇到王福貴。王福貴干農(nóng)活心不在焉,使不上勁,總拖家里人后腿。王宗良讓他到鎮(zhèn)上拉肥料。三個人各自在車后架綁上兩包共兩百斤尿素,小心翼翼地騎出街道,駛上公路。自行車搭人容易,人會根據(jù)車子行駛狀況調(diào)整姿勢,配合車手,騎車的人就感到輕松。自行車載重物就不容易了。兩包化肥沉沉的,像有一股力拽住車尾,車速稍微慢點就搖搖晃晃,讓騎車的人不敢大意。遇到上坡路就更加麻煩了,車后沉甸甸的,車頭被后架壓得快要翹起來,車手必須用大力穩(wěn)住車把,還得拼全力推動車身,才能艱難地緩緩爬上坡。
前面又是一個山坡。陶曉偉咬緊牙關(guān),傾著身子,腳蹬路面,拼出全力,車子一搖一晃艱難爬上陡坡。
上得坡頂,他兩手盡是汗,身上的衣服全濕透了。他舉頭一看,劉江和王福貴也好不到哪里去,兩人也是大汗淋漓,喘著氣,扶住車,立在公路邊等他。三人繼續(xù)放飛車子,一路飛馳下坡。呼呼涼風撲面而來,愜意極了。
公路岔入山道的地方有一個轉(zhuǎn)彎斜坡,王福貴貪圖車速快身上涼爽,飛一般駛?cè)肷降馈I铰放c公路不同,路面凹凸歪仄,車子劇烈震動起來,左右搖晃。劉江在后面見了,急忙喊道:“慢點!剎車!”王福貴手忙腳亂,哪里慢得下來?車后兩百斤肥料加重車身搖晃,車子急急向一旁撞去。
“小心!剎車!剎車!”劉江見他驚險,剎停自己的車,焦急地叫喚。
來不及了,哐啷一聲,自行車連帶王福貴撞入路邊的一條溝溪,他在水里掙扎著,車身和車后的兩麻袋肥料沒入水中。
“曉偉,快停車,王福貴掉入溝溪啦。”劉江急忙架好車,焦急喊道。
陶曉偉艱難地架好車身,跟他跑向溝邊,想也不想地跳入水中撈人。王福貴被車身絆住,嗆了幾口污水。劉江動作快,一把將他拉住站起來,立在水里。陶曉偉見人沒事,就去撈起自行車??墒?,車子捆綁肥料,陷入爛泥,泡上水,重得拉不動。
“過來,抬車身?!彼舐暫啊M醺YF狼狽地抹一把臉上的泥水,三人一起費力地把車身連兩包肥料扯上岸邊。麻袋被水泡浸,嗒嗒地淌著水。
“完了,尿素一泡水就溶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