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的地方,當然就是北條。但是在去北條之前,我還要五船橋下的那個石渡口看一看。
打車到了三條河岸邊,順著河岸走下去,遠遠地看到大橋陰影里面的石渡口,仿佛上邊就還有一張椅子,撐船老人坐在上面,撐船大叔坐在上面,在夕陽里摸索著手里的銅壺,嘴上叼著一根紙煙。
我走到石渡口旁邊,坐在石臺上,看著我當初葬下送喪燈留下的小土丘,看樣子下了幾場雨,土丘都變得有些低矮了,續(xù)了些土上去,又見了鵝卵石排在土丘上面,這個小小的墳墓才算是有個正經(jīng)樣子。
我看著自己的作品,突然笑出聲了。
“我是該叫你大爺,還是該叫你大叔呢?”我喃喃道。
大叔終究還是沒有找到他的因果,沉淪在自己的輪回里,由我開始,又由我結束,仿佛昨天我就看見他撐著船站在三條河的中央,和他的四個兄弟,就像那天晚上的五個影子一樣。
所以我看到的,到底是輪回的印記,還是大叔真的去向了歸宿?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叔的因果是什么,我不知道他糾結著什么樣的生活,就好像三十年前的經(jīng)歷就在前天的一個晚上度過了,而他找了三十年去等我。
翠花被他安然的送到了邊陲鎮(zhèn),過得很好,唱著自己的歌;老面館當年沒有天分的年輕人,最終成為了給幾十年的客人煮出美味拉面的老板;夢旅館的老板說著一口流利的中文,給別人講述著那些褪了色的舊風鈴有什么玄妙;石肚佛帶著一個堅強的人一生的懺悔,在海邊守候著那一片夢幻般熒光的來臨;似水會念著她記取的母親的容顏,成為一個怎么樣的人;凄風嶺的長明燈,幾百年先輩的靈魂守望的人們,過著怎么樣的生活。
我看著三條河的河面,突然有種想掉下眼淚的感覺。
我想煙蘿。
我是個小人物,這個世上沒有誰不是小人物。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活,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見識,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堅持,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輪回。
如果說世道輪回在這個世間徘徊著,冥冥中注定了很多的事情,讓我們開心,讓我們無奈,讓我們面對的時候傷心欲絕,讓我們低落之后失去了希望。我更愿意相信,在這樣的輪回里,我們找到了本來應該是失去的。
于是所有的失去都不再變得難過,那些不舍和不甘,都變成了我們前行的指向,走過來,走過去,或許回過頭,你能看得到,我們失去了的,就在身后不遠的地方,對你輕輕地笑。
三條河不知疲憊地想著遠方流淌,五船橋的陰影劃過了這邊和那邊,日漸正午,陽光照在老青石的舊渡口上,把每一塊石頭上歲月的刻痕映照出來,閃著熠熠的光芒,蓋過了長滿石頭邊緣的石苔。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站起來,最終離開了這個地方,在路邊打了一輛車,司機問我:“兄弟去哪?”
“去北條?!?p> 路過北條的高速公路,是前些年剛剛修起來的,少了很多彎路,不到半天的時間,司機帶著我到了北條縣的高速公路出站口,問我去北條的哪,問得我有愣住了。
雖然知道北條河的拐角,但是我確實不知道那條街叫什么,那個小區(qū)叫什么,也不知道在北條縣的具體哪個方位,只好告訴他說:“把我放河邊吧,我自己走過去?!?p> 司機沒說什么,找了個地方把我放在了河邊,徑自地走了。
我站在河邊看著有些年歲的白色石欄,上手摸了摸,摸了一手的灰塵,不似當年的質(zhì)感十足,畢竟三十年過去了啊,我笑了一下,隨便挑了個方向順著河岸向前走,沒過多久就看見了那個拐角,在很遠的地方支棱著。
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是因為煙蘿已去而我又不再糾結,或許是因為習慣了,或許是因為倦怠了,總之我的心情不像之前那樣急切著,也不像夢中那次的迷茫彷徨,只是平靜著,很平靜的。
這才想起真正的老三跟我們說過的,北條是個好地方,能讓人心靜的好地方。
慢慢地走著,走過了河岸的廣場,走過了商場的門前,走過了小區(qū)的門市區(qū),走過了空曠的街道,慢慢到了那個河道的拐角,拐角依然還是如當年一樣,對岸的樹木仿佛更加茂盛,多了一些什么樣的建筑。這邊的小區(qū)重新蓋過,樓層更加高,門市更加寬敞,大大的落地窗,大大的招牌,中間留著一個大大的空場,被圈了起來。
空場的這邊開著一家面館,里面飄著老湯醇厚的香味,這邊則開著一家小超市,門口的冰柜里亂七八糟扔著各種顏色的雪糕,路口的另一個對角,是一家很大的網(wǎng)吧,盤了三個店面。
我走進了面館,大概因為還沒到飯點兒,里面并沒有多少人,后廚的師傅在坐著看電視,老板在柜臺邊上寫寫畫畫。店里坐著兩個服務員,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阿姨,就像領路人咖啡店里的那個。另一個是年輕的小姑娘,看來比我還要小幾歲,八成就是暑假的打工妹。
點了一碗面坐下來,打工妹很快就把面端到了我的面前,我從冷藏柜里拎了一瓶啤酒,三下兩下把面吃完,滿足地抱著肚子養(yǎng)神。
老板估計是算賬算完了,我隨便跟他拉磕。
問起這個小區(qū)的事情,老板說這個小區(qū)其實是以前某個廠子的家屬樓來著,結果后來廠子黃了,地皮兌出去,蓋了現(xiàn)在的這個小區(qū),但是地基基本上沒怎么改,只是加固了之后把新樓蓋在了上邊,所以小區(qū)里邊結構都沒變。
小區(qū)改建,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小區(qū)里的居民,很多都是原來廠子里上班的人,改建之后給了房子,也有很多后來的人,有些上了歲數(shù)的喜歡到這邊來買房,因為這邊靠著河環(huán)境好,也比較清靜。
這邊的店鋪有原來就是開在這里的,也有新開的,跟小區(qū)里的居民都很熟了,生意不算是興隆,但是也能賺錢。
老板的面館是很久之前就在的,后來改建,自己添了錢換了這個門市,繼續(xù)開下去,也算是十幾年的老店了,小區(qū)里附近的居民也喜歡來吃早中飯,晚上或許還喝點酒,叫上三五要好的朋友吃喝聊天。
空場那邊的超市,是后來開起來的,之前那邊是個發(fā)廊,老板有錢了,去了大城市,把鋪面兌給了當年剛結婚的一對兒小年輕,小年輕就在自己樓下開了超市,街坊鄰居都很熟,他們父母也經(jīng)常幫著看店,孩子六歲了,是個漂亮的小丫頭,剛上小學。
老板家這個小姑娘,是今年大學畢業(yè)的學生,在這里打工打了大概一個多月了,過幾天就要辭工開學,小姑娘的家也在小區(qū)里,父母跟老板見過幾面,正好老板缺個臨時的小工,聽說她要找工作就叫了過來。
小姑娘干活很勤快,人也細致,老板說很少能找到這么好的服務生,要不是小姑娘考得大學不錯,他都想提點工資把人留下來繼續(xù)干了。另一個服務員阿姨,是之前就在他店里干活的,當年來當服務生的時候也是二十幾歲,轉(zhuǎn)眼就快四十了。
北條縣的人,過得很安靜,過得很安逸。整個縣的創(chuàng)收并不多,地方也是一個死胡同,沒有什么開發(fā)商投資商過來賺錢,所以這些年發(fā)展地很慢,到了現(xiàn)在生活水平也不是那么特別高。老板說,甚至往上再數(shù)五年,城里連個一百萬以上的車都沒有。
后來有人把當?shù)氐囊恍┊a(chǎn)業(yè)標上特色打出去,這才改變了一些情況,城里的人也開始越來越富裕,但是富裕了之后,人們的生活依然還是停留在之前的節(jié)奏里面。
早上天亮起床,中午賣菜做飯,下班吃飯散步,晚上早早就睡了。整個北條縣,晚上十一點之后就很少有人會在街上走動,九點之后也很少會有商鋪開門。除了每天早中晚,小區(qū)里就只有偶爾進出的居民,和小區(qū)里轉(zhuǎn)著圈的環(huán)衛(wèi)工人。
老板在小區(qū)里也有一間房,就在從面館和超市的空場進去之后沒多遠的地方,因為有這個空場的緣故,一整天都有陽光照進去,說著說著老板就嘆了氣,跟我說,馬上這個空場就要堵起來了。
“為什么要堵起來?”
老板說:“還不是什么城市建設,說中間留一塊地方影響城市形象,要蓋點什么,也沒說要蓋什么,就直接把地圈起來了,也不讓過,我回家還得繞個遠,你說這不是扯淡嗎?”
我笑著聽老板說完,店里開始上人了,結了賬,我離開了面館,走到背面的超市買了一只雪糕,站在河邊一邊看河面一邊吃,就仿佛煙蘿還在我旁邊,還在跟我說:“你好呆啊?!?p> 就跟那天晚上在玻璃貓前一個樣。
我笑出聲,差點把雪糕棍掉進河里。轉(zhuǎn)了個身靠在石欄上,我嘴里叼著木棍發(fā)呆,看著面館里進進出出的人,還有超市門口送飲料的卡車,暖暖的陽光照在我的側臉,輕輕的風從河面上吹過。面館和超市中間空場圍起來的彩鋼板顯得格外丑陋,我卻覺得很可愛。
“是啊,我好呆啊?!蔽倚χ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