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風暴之怒
他們認為祖安是失敗者生活的地方。
他們當然不公開承認這個想法,他們會露出一口白牙,笑著拍拍我們的后背,告訴我們沒有祖安就沒有皮爾特沃夫的今天。我們的血汗工人!我們的繁榮貿(mào)易!我們的煉金科技讓皮爾特沃夫人不屑一顧,但其實他們始終都求之不得!祖安是皮爾特沃夫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他們口口聲聲地說。
他們騙不過任何人。
他們認為祖安是白癡呆的地方。無法高攀皮城金色高塔的傻子才會留在祖安。
比如我。
我做微光酒販子做好幾個月,只為了攢錢申請赫洛蘭家族的學工資格。我仔細研讀了齒輪工廠里能找到的所有早已被翻爛了的書。我做出了一款關(guān)節(jié)機械原型,可以幫手腕骨折或者關(guān)節(jié)炎的病患恢復行動能力。我做了一切努力,只為能在皮城當個學工。我甚至闖到了最后的審查環(huán)節(jié):與博斯威爾·赫洛蘭面對面的機會。
他們說這是個禮貌性的環(huán)節(jié)。相當于是歡迎我進入家族。
他走進屋子,低頭看了看我浸透灰霾的衣服,然后勉強擠出一聲大笑。他說,“不好意思,小伙子,我們這不收地溝耗子。”
他甚至都沒坐下。
所以我回來了。又給祖安添了一個白癡。
灰霾在街道里翻滾,熱情地歡迎我回家。平日的灰霾還算稀薄,不至于深吸一口氣就咳出黏痰。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是我們所說的灰色預警。每下呼吸都讓你喉嚨發(fā)緊,胸中發(fā)燙,而且能見度不超過一臂遠。我想要逃,可是無處可逃?;姻菜坪踉诼蛭冶平?、把我踩在腳下,堵死我的口鼻。
這種時候我會向迦娜祈禱。
并不是每個祖安人都相信她真的存在,但我媽媽一直都堅持信仰。她說在我出生那天,有一只青鳥盤旋在他窗前,于是她就知道,而且深信不疑,那是迦娜在告訴她,我會沒事的。
當然了,她錯了。到頭來還是出事了。幾年前,我媽媽在一場地溝拳賽中死掉了,我僅靠著她留下的幾枚銀輪把自己養(yǎng)大。然后是孤兒的日常:交不到朋友。經(jīng)常被欺負。我愛的男孩不愛我。努力學習,努力用頭腦攀上皮爾特沃夫。白費??磥礤饶纫欢ㄊ前盐彝?。
但我依然留著媽媽給我的護符:一件木雕,刻畫的是她所看見的那只青鳥。我留著它就是為了面對這種時刻。
于是我直接坐在濕漉漉的地上,因為我已經(jīng)懶得去找長凳了,然后我從襯衫里掏出了青鳥護符,然后開始對迦娜訴說。
當然,并不會說出聲,我可不想讓周圍的人以為我是被煉金物質(zhì)燒壞神經(jīng)的怪胎,但不管怎么說,我開始對她訴說。
我并不會向她索要任何東西。我只是向她講述今天發(fā)生的事,還有昨天的事,還有我是多么害怕自己永遠都無法成為有價值的人,害怕自己就這樣死在齊膝高的地溝泥潭中,像我媽媽那樣什么也沒留下就撒手人寰,我時不時地想要跑到別的地方,讓我可以呼吸,可以不這么害怕,不這么一直想哭,我多么痛恨愛哭的自己因為我總是很輕易就被人刺痛,我多想縱身一躍跳進地溝下面的煉金廢水池,和媽媽團聚,沉溺在最深處,讓廢水灌滿我的肺,這樣一切就都可以結(jié)束了。我祝愿迦娜一切都好。我祝愿她幸福,無論她身在何處。
這時我感到一陣微風撫過我的臉龐。雖然很輕,但我確定地感受到了她。很快,微風就開始吹亂我的頭發(fā),飄在我面前。風開始呼嘯著加速,很快就開始把我的外套掀在空中,我感覺自己似乎身處于一場風暴的正中心。
灰霾在我面前形成漩渦,被一股無處不在的微風托到上空。霧霾漸漸散去,我甚至可以看到緩臺廣場上的行人,他們也在看著風卷灰霾飄向遠方。
風停了。
霾散了。
我能呼吸了。
并不只是短促的喘息,而是張開每一個肺泡的深吸氣,吸滿新鮮涼爽的空氣。灰霾的帷幕被撤去,燦爛的陽光映著皮城的高塔灑進了祖安。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皮城居民,他們正在向下看著我們。沒有了灰霾遮蔽視線,他們可以從高傲的拱橋和陽臺上直接看到我們。我覺得他們并不喜歡眼前的景象。沒人想要被時刻提醒著自己活在貧民窟之上,我看到了許多怨怒的眼神。
這時我又看到了他:博斯威爾·赫洛蘭。他正托著一塊甜糕,再次以同樣的角度向下看著我。一臉嫌惡,和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瞪著那張輕蔑的臉,甚至沒有注意到身后有什么人,直到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沒事的?!彼f,我不需要回頭看就知道一定是她。
她捏了捏我的肩膀,然后雙手交叉繞到我的胸前,緊緊抱住了我。
“一定會沒事的?!彼f。
她的幾縷頭發(fā)垂到我的肩膀上,她的味道就像風雨后的芬芳。
“現(xiàn)在可能不順。一段時間內(nèi)你可能都不順。但沒關(guān)系的,總有一天,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你會找到幸福。”她說。我的臉一陣溫熱濕潤的感覺,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潸然淚下,不過現(xiàn)在的我像烏云退散一樣豁然開朗,我抱著她的雙臂,她抱著我,一遍遍地安慰我,沒事的,她在這,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不知道她抱著我過了多久,但我就看到所有人都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從祖安的緩臺廣場,到皮城的居家陽臺。
還沒等我說出任何話語,她先開口了,“別管他們。照顧好你自己。幫我這個忙,好嗎?”
我想要回答,但我只能用力點點頭。
“謝謝你?!彼f著,親吻了我濕潤的臉頰,最后用力抱緊了一下。
她起身滑翔到我面前。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她——身材高挑、優(yōu)雅縹緲,如果不是剛才她真切地抱住了我,我一定會認為自己看到的是幻覺。我看到了她長長的尖耳朵,雙腳輕盈地浮在地面上空,秀發(fā)在靜止的空氣中隨風飄動,湛藍的雙眼沁人心脾。
然后她沖我微笑,眨了一下眼,說,“接下來這一幕你會喜歡的?!?p> 然后一陣突如其來的烈風刮過,急迫之勢讓我不得不遮住雙眼。當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但是風沒有停。烈風向上撲向皮爾特沃夫和那邊呆若木雞的居民。
烈風呼嘯著不斷加速,皮佬們想要躲避已經(jīng)太遲,大風掀起裙擺,撥亂頭發(fā)。博斯威爾·赫洛蘭驚恐地尖叫,狂風推搡著他翻身跌落陽臺。
眼看他馬上就要一落千丈粉身碎骨,但又一陣狂風向上迎著他吹去,他下落的速度立刻減緩,似乎風正在引導著他緩緩下落。但如果只看他的表現(xiàn),你依然會以為他死定了。雖然他下落的速度相當于緩緩飄落的樹葉,但是他尖叫的聲音從頭到尾沒間斷過。聲音尖銳嘶啞。顏面盡失。
他的衣服向上抽打著他的臉,最后懸浮在一個水洼上方數(shù)英寸處。
“我——”他剛開口,風突然消失,他撲通一聲一個腚蹲兒坐到了水洼里,身上的禮服套裝肯定造價不菲,全泡湯了。他像落水狗一樣狂吠,混雜著驚訝、痛苦和惱怒,像生氣的小孩一樣拍打起水花。他想要站起來,結(jié)果腳下一滑再次撲到水洼中。如果要我說實話,這時的他簡直像個白癡。
我笑的喘不過氣。
“溫,快點!”簡科大叫:“尖嘯馬上就來了!”
“我知道!”他也大吼起來:“用不著你說!”
溫正扒在一條通風管里頭往上爬。抹了油的鐵架發(fā)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怂箟毫\送機越來越近了,通風管震動起來。
他的背緊貼著帶倒角的鐵框,把抽筋的雙腿抵住對面。抬頭看去,通風管出口投下一塊四四方方的亮光,顯得遙不可及。上方探出一個腦袋,是他的哥哥尼克。
“就快到了,小伙兒?!蹦峥顺斐鲆恢皇帧!澳阋蚁聛韱??”
溫搖搖頭,使出全力繼續(xù)往上爬。他的背脊挺得筆直,腿上的肌肉火燒火燎。他一寸一寸地往上挪,終于夠到了哥哥的手。
尼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拉出了通風管。溫雙腳發(fā)軟,臉朝下趴倒在地。這是崖壁上的一個凹洞,祖安的小孩沒有不知道的。凹洞的空間不大,勉強夠他們貼著身子站起來,邊緣則是極其陡峭的懸崖。凹洞外面,隔著大約十碼遠的地方矗立著三根升降機的柱子,每根直徑兩碼,用熟鐵鑄造。
費恩站在懸崖最邊緣的地方往下看,臉上掛著瘋子一樣的笑意。大風狂卷,翻起他那滿是補丁的衣服和一頭亂發(fā)。尼克身邊站著凱茨。她很興奮,雙頰飛紅。簡科在大腿上緊張地打著拍子,生氣地盯著溫。
“你差點兒害我們錯過了?!?p> “尖嘯還沒來。我們不會錯過的?!睖匾е勒f。
簡科瞪著溫,但是因為尼克在場,他也不敢造次。當他們還是在”希望之屋”的孤兒時,簡科是個霸王。但是霸王時常會成為煉金男爵手下惡棍的眼中釘,而被狠狠的修理。
凱茨想拉他站起來,溫笑了一下,握住了她伸過來的手。
“謝謝?!?p> “不用?!彼郎惤它c兒,好讓噪音不會蓋過她的話。
溫嗅到了一股苛性皂的味道,像是化合檸檬汁的酸味,應該是她早晨洗漱用的??紤]到這趟遠足要去的地方,凱茨也在衣著方面花了些心思。她從衣服箱里翻出了一件舊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大孩子穿不下淘汰了的,或者是到了年紀,離開孤兒院之后留下的東西。盡管溫已經(jīng)拍干凈了身上的塵土和油垢,但他在凱茨身邊站定時,心頭卻突然尖銳地涌上一股無地自容的感覺。
“我從來沒搭過尖嘯,”她仍然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你呢?”
刺耳的咆哮聲越來越響。巨大的咔嗒聲灌進巖洞,撞在濕漉漉的苔綠色墻壁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回聲。費恩回頭看著他,旁邊簡科的臉上也滿是乖戾的笑容。當你生怕自己被人看不起的時候,撒謊就顯得非常順理成章了。
“我嗎?數(shù)不清了!”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溫轉(zhuǎn)過身,看到其他人已經(jīng)聚到了邊緣,一個個繃緊了腿迎風而立。
他湊近凱茨的耳邊。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么說。其實我沒干過,一次也沒有。別跟他們說,我胡說的?!?p> 她松了口氣。
“真好。我可不想自己一個人。”
扒尖嘯,是祖安的孩子們需要經(jīng)歷的眾多儀式之一。其他儀式還包括四肢健全地爬上老饑餓鐘塔塔頂,找一個男爵的手下割錢包,戲弄一個蹬著高蹺的地溝拾荒人等等。這些儀式無窮無盡,兇險異常,但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你是一個惹不起的街頭小子。
但是,要鼓起勇氣跳出巖洞邊緣,溫覺得這個測試絕對是最瘋狂的。升降機的尖叫變得更響亮了,巖洞里充斥著金屬刮蹭的厲響和齒輪咬合的重擊聲。
尼克站起來,身子探出去往下望了一眼。他回頭邪氣地一笑,比了個拇指。隨后膝蓋一彎一彈,把自己扔出了懸崖。他手腳亂揮著消失在其他人的視線里。簡科不想被搶了風頭,所以也站起來,狂吼一聲蹦了出去。費恩緊接著跟上,笑聲活脫是個瘋子。
“準備好了嗎?”溫的聲音完全被尖嘯淹沒了。
凱茨點點頭。她不可能聽到了他說什么,但也不需要聽見。她仍然沒放開他的手。他笑了,然后兩人一起沖向懸崖。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怦怦狂跳,仿佛有一把氣動錘不停地砸在他肋骨上。他腳下的步子有些遲疑,但已經(jīng)太晚了。他踏上洞口的邊緣,大吼一聲壯膽,一步就跳進了風里。
落腳的地面消失了。幾百碼之下就是祖安的下層區(qū),與他之間只剩下空氣。熾烈的恐懼陡然攫住了溫的心,像一把鐵匠用的老虎鉗似地擠空了他的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翻滾著往地面摔去,四肢忍不住像風車一樣亂舞,仿佛這樣就能像懸崖上的伯勞鳥一樣學會飛了。他往下看。尖嘯那玻璃和鋼鐵打造的卵形座艙正飛速地撲上來。
尼克、簡科和費恩已經(jīng)在上面了。他們手拉著座艙頂上巴洛克式的柵格,或是緊緊抵著支架。溫整個人拍在厚厚的玻璃上,然后朝一旁滾開。他沿著弧形的窗戶流線向外滑去,手腳拼命搔爬,想要抓住什么地方。他汗?jié)竦氖终埔恢贝蚧?,雙腳胡蹬亂踹。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能拖住他就行。
但什么都沒有。
“別別別……”他喘著粗氣,從弧頂滾到了邊緣?!板饶仍谏?!”
一股強風涌起,把他吹得翻起了身子,正好讓他看到升降機側(cè)面支著一只銅鉤。他盡力扭動身體撲過去,背后的風似乎推了他一下,不多不少。他的手指死命掛住銅鉤,終于在鬼門關(guān)前保住了命。
就差一點兒,溫就要在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射線,最后變成戛然而止的端點。他找到了落腳點,急切地尋找凱茨的下落。他看到她在高處,歇斯底里地大笑著,慶幸自己活了下來。溫也忍不住想笑,他一邊往尖嘯更平坦的頂端爬去,一邊像神經(jīng)病一樣咧嘴傻笑。
尼克看到他,歡叫一聲,同時擂了簡科一拳。
“看到?jīng)]?說了他沒問題的!”
溫爬到哥哥身邊,他感覺自己雙腿柔若無骨,仿佛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夜狂飲爛醉。他大口地呼吸,空氣清新無比。在地溝,空氣里是有東西的。但在這樣的高處,空氣清冽如刀,讓他舒服得有些頭暈。
“不錯嘛,小伙兒,干的不錯?!蹦峥伺呐乃谋?,自己咳了一下,往玻璃地上吐了一口灰痰。尼克抹抹嘴巴,溫不由得留意到他手心里留下的口水。
“那還用說?!?p> 尼克被他強撐鎮(zhèn)定的樣子逗笑了?!斑@趟值了,對吧?”
“真美。”凱茨說。
溫也這么覺得。遠遠地看下去,祖安像一卷光影交雜的深綠色布匹,在峽谷的巖石地面上伸展開來。工坊林上方籠罩著蒸汽,彩虹勾連其間。煉金熔爐散出的閃光煙霧盤旋直上,隨風輕舞。從這里看,地溝水池盈盈擺擺,如同翡翠色的海市蜃樓。陰影里明滅不定的爐火,宛如細密的星辰——在希望屋,星星實在難得一見。
淚水刺痛了溫的眼睛,他安慰自己是風太大了。遠在高處,象牙、黃銅、紫銅和黃金的塔樓群熠熠生輝,將皮爾特沃夫托在光暈里。確實很美,但祖安的美卻是來自生活。大街小巷生機洋溢,熙熙攘攘,人們摩肩接踵,生氣勃勃。溫很喜歡祖安。雖然這個城市有問題,而且還不少,但它的繁盛,還有無邊無際的可能性,都是你在皮城很少能看得到的精彩。
透過腳下的玻璃,溫看見幾十個人正抬頭盯著他。尖嘯的乘客雖然對搭便車的人早已見怪不怪,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喜歡這樣。乘客之中一部分是祖安人,但大部分是趾高氣揚的皮城佬。他們要么是在氣燈明亮的交易所商場、要么是在有著玻璃房頂?shù)氖乘?、再要么就是祖安的重型音樂廳里玩夠了,現(xiàn)在正要回去。
“該死的皮城佬兒。”簡科說:“跑到下面來找找樂子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刺激了,可一到晚上還是要溜回皮城去?!?p> “要不是這樣,祖安能賺的可就少多了。”凱茨應道。“皮城佬靠祖安賺錢,我們也要靠他們吃飯。而且我們在皮城不是有很多好日子嗎?記得去年進化日時候在日之門放的焰火不?記得你喜歡上的那個皮城小妞不?你嘴硬什么呢,簡科,明明是你最愛拉著我們往上跑的。”
他們都笑起來,而簡科卻臉紅了。
“我來給他們點好東西看看!”費恩怪笑道。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子迅速地除下背帶褲的肩帶,褲子一脫,就地一坐,把屁股印在了玻璃上?!拔梗こ抢?,今晚的月亮圓不圓???!”
就像一條狗在地上蹭背一樣,費恩沿著玻璃往下滑,兩瓣屁股壓開了花,讓底下的人大開眼界。
孩子們哄笑起來,但升降機中的乘客紛紛面如土灰。大人們一邊擋著自家孩子的眼睛,一邊生氣地朝著頭頂這個祖安的小流氓揮拳頭。
“我們不直接到頂?!蹦峥撕貌蝗菀状瓌蛄藲猓ㄖΤ鰜淼难蹨I說:“巴蓓特在中層。”
“誰知道埃樂蒂媽媽會不會在那里?!焙喛普f。
“她一定在的?!睖卣f:“我看到她桌上的節(jié)目單了。上面畫著她在舞臺上唱歌。板上釘釘,就像天一黑灰霾就會來。但我們得抓緊了,鐘響八下她就要上場,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六下了!”
埃樂蒂媽媽是希望屋的院長。這家孤兒院的由來,是因為那場撕裂祖安的災難讓許多孩子一夜之間就沒了父母。孤兒院里一開始有兩百多個孩子,資金來源是一些搬到了皮城的家庭,后來他們變成了家族集團。但是在孤兒院設(shè)立了一百多年之后,賬上的錢越來越少,因為已經(jīng)沒有資金從上面的新城流下來了。那些富有的上流家庭終于覺得,他們已經(jīng)付出了足夠的金錢來彌補自己的內(nèi)疚,就這么多了。
埃樂蒂媽媽是在孤兒院沒錢之后唯一一個留下的員工。她的膚色很深,她說自己其實是一位艾歐尼亞的公主。溫懷疑那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故事,用來吸引煉金男爵們的捐贈。但他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她說她不愿在宮殿里度過無聊的一生,她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溫沒法想象居然有人會放棄那樣富裕的生活,不過他也從來沒見過別的艾歐尼亞人,就算是他常常在碼頭上幫海員們打下手。
希望屋的每個小孩都聽過埃樂蒂媽媽在煮飯洗衣時唱的歌。她的聲音無比美妙,溫小時候就不止一次被她抱在懷里,聽著她的搖籃曲睡著。那天,溫去給埃樂蒂媽媽送草藥茶,恰巧看到一沓卷邊的信紙里塞著一張疊好的巴蓓特大劇場的節(jié)目單。他只來得及匆匆瞥了一眼,但他敢用一箱子金齒輪打賭,上面畫著的就是埃樂蒂媽媽,穿著她最精美的禮服,在腳燈簇擁的舞臺中央歌唱。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于是便叫他出去了,并且還尖聲責備他不該多管閑事。溫只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跟其他孩子說了這事,不到一個鐘頭,他們就已經(jīng)想好了溜出去看她唱歌的計劃。
“快看!”溫推了尼克一把,叫嚷起來。
尼克低頭看看,點了點頭。升降機里,一個穿著制服的操作員正對著一條通話軟管大叫。
“他在通知上面的人小心搭便車的祖安人?!蹦峥苏f:“但沒關(guān)系,反正我們不會一直坐到頂上?!?p> “那我們在哪里下?”費恩爬起來,大發(fā)慈悲地穿上了褲子。
“月臺下面有一臺舊絞車。煙囪帽的位置很合適,又平又闊,旁邊有一個沒封口的下水管。”尼克指著上面說。
“我們要再跳一次?”溫問哥哥。
尼克笑著朝他擠擠眼睛。
“對啊,可是你這樣的老手有什么問題呢,嗯?”
溫哆哆嗦嗦地呼出了一口氣。他的手心滿是血跡,因為抓到了絞車上生銹的煙囪帽。他第二次跳進狂風里的經(jīng)歷和第一次差不太多,把他嚇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不過起碼這一次他心里知道自己是可以的。尖嘯一路繼續(xù)往上,溫欣慰地看著它遠去。
但至少回去的時候會簡單一些。陡峭的山壁上有鑿好的石階,又或者,懸崖建筑群下方吊著的螺旋樓梯,一頭扎入地下,只是要忍得住頭暈才行。
絞車的煙囪帽旁邊就是一個敞開的下水管,跟尼克說的一樣。管道里滿是有毒污水留下的臭氣,不過好在基本上是干的。更難得的是,里面的空間足夠讓人站起來,說明這條管子往祖安排的爛泥臭水可不少。
“這通到哪里?”凱茨正小心地避讓著地上的水洼,里面積著綠汪汪的污泥。
“正好在彭斯卡泵站后面,應該是?!蹦峥苏f。
“應該?我還以為你來過呢?!焙喛普f。
“我是來過,但那是一年之前了,我不知道這些管道有沒有變過?!?p>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腳下的路漸漸抬頭,在巖層里七拐八彎。山崖開始震動,下水管被擠壓得發(fā)出了吱吱嘎嘎的呻吟。
“懸崖又開始說話了。”凱茨說。
“說了什么?”溫問。
“誰知道。埃樂蒂媽媽說,自從他們切開大地開通運河那件事以來,這些巖石就一直傷心到今天。她說不管什么時候,如果悲傷積得太多,山崖就會哭泣,所以大地就會震動?!?p> “所以按你說的,這條水管的出口可能是一堵墻或者一堆破銅爛鐵咯?”
“有可能。但我不覺得????!?p> 尼克指著前方的一小塊光亮,塵埃的微粒懸在逆光之中幽幽轉(zhuǎn)動。溫看到了一架生銹的梯子,通往水管頂部的一個方形豁口。
“看來我們找到出口了,”尼克說。
溫長這么大只來過幾次中層,但每一次都給他留下了異常鮮明的印象。中層位于皮城和祖安語焉不詳?shù)慕唤缦路?,而這條界線實際上也一直在變動。交易所商場、餐飲會所、演講廳和煙花之地比比皆是,讓中層成為了人口最為稠密的城區(qū)之一。在這里生活勞作的人們也習慣將中層當作真正意義上祖安的實際所在。
一行人從管道里鉆到地面上,很快就融入了人群,一路摸索著朝某條大道進發(fā)。他們之中只有溫和凱茨的識字水平足夠看明白指路牌,所以凱茨帶著他們走到了一條人潮涌動的寬街上。溫就看到了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好的一群人。
來自皮城和祖安的男男女女正歡樂地徜徉在鵝卵石鋪就的街道上。他們身著五顏六色的華服,頭戴綴有長羽的帽子。女人們穿著圓環(huán)紋領(lǐng)的褶裥裙,披著亮彩的飾帶。男人們則是長袍大衣和锃亮的靴子——要是在下面的垃圾堆里連一天都堅持不了。
“他們都很高興,每個人都在笑哎?!彼杏X自己的嘴角也受到了感染,忍不住想上翹。
“如果你不需要每天都為吃飯發(fā)愁的話,你也會笑的?!焙喛普f。
溫剛想回嘴,卻看到尼克搖了搖頭。簡科來到希望屋時候的年紀比多數(shù)孩子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離開孤兒院自己謀生的前夕。所以他會挖苦并不出奇。
溫倒是很明白他心頭的苦澀。畢竟,誰不希望能夠擁有更多?誰不希望有能力生活得更好?這個世界最冷酷的現(xiàn)實就是,一個人活得體面與否完全由荷包決定。大多數(shù)人對于自己的處境都是湊合的態(tài)度,但溫所渴望的是在某個地方,他能和一個美麗的姑娘手牽著手,一起散步,一起看戲,一起在月光下享用美餐,隨心所欲。他渴望就這樣度過一生。
他激動地握住了凱茨的手,她沒有抽開。他的心跳比第一次跳尖嘯時還要激烈許多。尼克帶頭,一群人走在大路中間,仿佛他們自然而然就屬于這里。雖然道理上沒錯,但他們臟兮兮的襤褸衣衫所吸引來的目光已經(jīng)不言自明——盡管沒人要把他們一腳踢回下面去,他們?nèi)匀皇遣皇軞g迎的存在。
恍惚有一刻,溫不由得幻想他們可以永遠地呆在這里,信步走在煉金流明管照亮的大街上,身邊的人會告訴他們哪一家熟食店賣的脆皮油鴨最棒,或是極力向他們推薦哪一家戲院的節(jié)目萬萬不可錯過。他想象著自己打扮成翩翩公子的模樣,與周遭的人們禮貌地互相問候,朝著家族集團的大人物們脫帽致意。
“那是培養(yǎng)塔嗎?”溫指著前面的懸崖邊緣問。那里有一個鐵網(wǎng)箍住的玻璃穹頂,里面霧氣蒸騰。
“我猜是。不過我只從下面看過?!眲P茨說。
緊繃的鋼索把玻璃穹頂固定在巖石上,向外探出一座鐵橋。他們停下腳步,艷羨地欣賞著眼前的美景。玻璃后面有一座小型的叢林,高大的樹木枝葉肥闊如蓬。一位身穿長袍的園丁在林間工作,光頭上紋著刺青。一地怒放的鮮花,紅的、金的、藍的,在一片蒼翠的映襯下格外艷麗。溫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景色。他朝著園丁揮揮手,心里渴望著能和凱茨一起在叢林中漫步,聞著花朵的馨香,感受著柔軟的草葉拂過腳心。
園丁笑笑,也朝他揮了揮手,然后繼續(xù)手頭的活計。
一串鐘聲響起。溫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七下。
“走吧,演出馬上要開始了?!睖刂钡卣f。
簡科問尼克:“你知道那地方在哪兒嗎?”
“巴蓓特?當然,我知道?!蹦峥宋嬷煊挚绕饋怼!拔?guī)е⒘ι橙ミ^一次。我那時在喝酒大賽上贏了一個卑爾居恩來的商人,掙了點小錢?!?p> 溫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他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哥哥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庫埃西酒——恕瑞瑪人說這種烈酒是用發(fā)酵的羊奶釀的。最后一共干了二十杯才把那個商人喝趴下。之后尼克醉了足足一個星期才爬起來揮霍他的獎金。
“就在那兒?!蹦峥苏f著,帶著他們走進了一個從懸崖上挖出來的洞穴廣場。
開闊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吵吵嚷嚷,各執(zhí)己見,談笑爭論。幾個帶著金屬增強體的人正穿過廣場,每個身上都掛著某個煉金男爵的徽記。雖然只有寥寥幾人,可他們吸引的目光遠不止是有心人的警惕眼神。
在廣場的盡頭,聳立著一座莊嚴的建筑,流光溢彩,喧嚷非凡。票販子們正不遺余力地推銷著門票,向過路人派發(fā)演出的傳單。黑色的大理石支柱上嵌著金條,撐起了氣派的門廊,頂上是一溜雕像,有的是野獸,有的是龍,還有一些是披甲的武士,在綠瑩瑩的煉金燈的照射下,影影綽綽,栩栩如生。
“各位觀眾,巴蓓特大劇場?!蹦峥苏f完,朝著光輝奪目的劇場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們不能進去?你什么意思?”尼克說。
兩個門衛(wèi)雖然正裝革履,但沒有什么華服能夠遮掩他們害人為樂的本性。他們的脖子和手腕上纏繞著紋身,其中一人的機械手正發(fā)出滋滋的充能聲。讓人搞不清楚是電擊棒還是更致命的武器——或許只是接觸不良也說不定。
“我們會付錢?!眲P茨說。
“跟錢沒關(guān)系,小妞兒?!逼渲幸粋€門衛(wèi)說。溫在心里給他起了個名字,煉金氣罐。
“那跟什么有關(guān)系?”她追問。
“你們穿的不行?!?p> “沒錯?!钡诙€門衛(wèi)插嘴道。他的機械手仍在滋滋亂叫。“巴蓓特夫人要求她的客人在著裝方面保持起碼的……衛(wèi)生。你們的衣服,恐怕達不到標準?!?p> “所以啊,從哪兒來爬哪兒去吧?!钡谝粋€門衛(wèi)說。
“從哪兒來?這里難道不是祖安嗎?”凱茨難以置信:“我們就是從這兒來的!你這地溝來的蠢貨!”
“滾吧,小雜碎。這里是祖安,但不是你們的祖安。”氣罐說。
“行吧?!蹦峥宿D(zhuǎn)身就走。“我們走?!?p> “等一下,你說什么?”溫和其他人跟上尼克。“我們就這樣回家了?”
他哥哥沒說話,一直走到了兩個門衛(wèi)聽不到的地方。大門口的人群正好擋住了門衛(wèi)的視線。
“當然不是了。你看我多蠢,地溝的頭號規(guī)矩是什么?‘走正門的都是冤大頭?!?p> 他們沿著廣場四周來回走了十分鐘,終于發(fā)現(xiàn)了目的地。溫一直留意著劇場的門口。人們還在進場,所以演出估計還沒開始。
“那里。”費恩指著一處噴吐著翠綠煙氣的屋頂說道。費恩在灰霾清理工馬爾科夫手下做事,因為他極其瘦削,所以可以爬進狹窄的管道里鏟掉堵塞氣流的污垢,代價就是幾個齒輪而已。
煙氣的源頭是一家小餐館,看起來他們既有祖安的街頭小吃,也有高級的皮城美食。餐館的裝飾乏味又刻意,陳列的食物看起來精美得不像給人吃的。
“如果我的鼻子沒出問題的話,這根煙囪是共用的。你看,你能聞出廚房里的味道,還有巴蓓特的水晶燈燒焦的氣味?!?p> “我就知道帶你來沒錯,費恩?!蹦峥藥е蠹易哌M餐館和劇場之間的小巷。墻邊高高堆放著碼頭上運來的箱子,頭頂上則垂著嘶嘶嗚咽的管道。壯漢們正在搬運貨物,累得氣喘如牛。沒人在意這群小孩。
費恩伸手比劃著管道的路線,一邊聽著動靜,一邊口里數(shù)著數(shù)。他嗅嗅空氣,輕松地一笑。
“就是這個了?!彼钢鴰r壁上的一條細管說。
“你確定?你別搞錯了,到頭來我們一股腦兒全被沖回祖安去。”簡科問。
“錯不了,耙地溝的。你不是跟我一樣爬過那么多次爛泥嗎,你也能聞得出這條管子通到哪里?!?p> 他們等了一陣子,直到搬貨工們休息的時候才爬上了屋頂。費恩很快就找到了管道側(cè)面的一個矮門,得意地撬開了。溫臉色蒼白地看著矮門里滾滾而出的煙霧。
“這安全嗎?”他問。
“對地溝扒手來說沒問題。相信我,你在黑街上走一圈吸的東西比這煙可多多了。”
溫有些猶豫,但費恩已經(jīng)爬進去了,簡科和凱茨也立即跟上。尼克比了個手勢,指著通風管。
“到你了,小伙兒?!蹦峥苏f。
溫點點頭,爬進了鐵管。前面?zhèn)鱽砹讼ドw擦地的聲音,還有咒罵和咳嗽。費恩說的對,雖然這里頭的味道實在難聞,但遠遠比不上灰霾彌漫的時候,那才真的是每一口呼吸都像在打仗。尼克跟在后面,手肘和膝蓋的動靜聽起來非常富有節(jié)奏。光線從鐵管拼接的裂縫里透下來,但很快就后就消失了,因為管道鉆進了山崖里。
“還有多遠?”尼克在他身后喊道,他的聲音在管道里詭異地回蕩著??墒菦]人回話。溫盡量不去想為什么前面一片寂靜。是像簡科擔心的,管道突然在懸崖外面斷掉把他們?nèi)酉氯チ??還是前面的人被煙霧嗆暈了?又或者是這里的巖石也變得悲傷起來,把他們這群迷路的小蟲子擠扁了?
被悲傷的巖石擠死的恐懼幾乎讓溫癱瘓在地。突然,一只手從上面伸下來,抓住了他的后頸。
“抓到了!”一個聲音嘶聲說,同時溫被人從一個黑暗中看不見的出入口提了出去。他大叫著掙扎起來,直到他意識到是抓住他的人是簡科。他們來到了一個木地板的黑屋子里。也不算是全黑,門縫底下有一絲纖細的光線。溫緩了一下,眼前是琳瑯滿目的劇場行頭,堆得滿滿當當。面具、艷麗的戲服、戲臺的背景板和各種各樣的道具,擺了好幾個架子。
費恩頭上套著一個假的馬頭,大笑著在房間里踢正步。凱茨戴著一頂金色的王冠,周圍鑲著假的寶石,中心有一塊紅色的石頭。簡科拿著一把木劍亂揮,劍刃上涂著銀色的顏料。
溫笑了,尼克也從鐵管里爬了出來。他有些頭暈,說不上是因為煙氣還是興奮。
“干得不錯,費恩?!蹦峥伺呐纳砩系膲m土,咳出一塊灰痰。
費恩有些不習慣尼克的稱贊。他甩掉馬頭,尷尬地笑了。費恩剛要開口,卻聽到鼓聲和管樂一齊傳來。
“要開始了?!眲P茨說。
巴蓓特大劇場里面的裝飾與外面相比不遑多讓。主廳裝飾著彩帶,包廂鍍著金箔。天花板的拱頂上是畫著震撼人心的風景:搖曳的叢林、綿延的山巒和藍得讓人心痛的湖泊。一盞碩大的水晶吊燈從拱頂上垂下,星座形狀的光芒徐徐轉(zhuǎn)動,整個大廳搖曳生輝。
大廳里塞著幾百號人,有穿著入時的尋歡人士,還有除掉了大衣、也扔掉了拘謹?shù)奈枵?。樂隊在大廳一側(cè)的半高臺上,全神貫注地演奏著躁動的音樂,讓人血液上涌,忍不住跟著跺腳。樂聲非常有煽動力,凱茨拉著大笑的溫跳進舞池。換做其他地方,五個地溝小孩的出現(xiàn)一定會激起人群的反應,但在這兒,擠在飛旋的舞者和歌手當中,他們幾乎不會引起任何注意。
他們的身姿出奇地靈活,因為這些小孩兒能在一個心跳的功夫里掙脫皮城守衛(wèi)的鐵腕。費恩像個瘋子一樣,一邊跺腳一邊擺手,完全合不到拍子上。簡科則是飛速甩頭,徹底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尼克踏著眼花繚亂的舞步,流暢地左右搖擺,時不時停下來跟漂亮姑娘打情罵俏。溫跳著波浪舞,與凱茨一起在舞池里穿梭旋轉(zhuǎn),縱情享受著歡樂。
音樂喧騰得緊,兩人根本說不了話。
他不在乎。
煉金燈的光芒打在吊燈上,渲染出一道彩虹,隨即散作了無數(shù)菱形的璀璨極光。溫舉起雙手,仿佛要將光影握進掌心。凱茨環(huán)抱著他的脖子,也向高空伸出手去。他聞到了她身上的肥皂和汗水,還有發(fā)梢的香氣和身體的炙熱。他希望這一刻永遠不會過去。
但它會的。
一只肥厚的手掌按住了溫的肩膀。他突然意識到,那一刻已經(jīng)永遠地消散了,一股巨大的失落頓時沖上他的心頭。他想要咒罵,話已到了嘴邊卻又硬壓住了——因為那個氣罐門衛(wèi)正俯視著他。
“我不是叫你們滾回地溝里去嗎?”
溫瞟了一眼凱茨,她點了點頭。雖然他沒有問她,但她伸出的手已經(jīng)作出了回答。
溫與凱茨十指緊握,大喊一聲:“跑!”
他像泥鰍似地甩掉了氣罐的大手,拉著凱茨箭一般地沖進了舞池中心。凱茨野性十足地尖叫著,兩人在舞者之間左挪右閃,就像是在地溝里玩躲鉤鉤一樣。他們拉著手一路狂奔,氣罐在后面魯莽地撞開人群,緊追不舍。但是凱茨和溫兩人打從知道走路起,就開始在祖安的街巷里跑跳了。他們跑贏過守衛(wèi)、煉金無賴、地痞惡棍等等等等。
一個胖門衛(wèi)更是不在話下。
他們聽到氣罐的怒吼甚至蓋過了音樂,就好像他在配唱一樣。兩人有意引著他,穿過正在旋轉(zhuǎn)跳躍的藝人們。凱茨一直緊緊扣住他的手。溫抑制不住地大笑著,就算氣罐越來越近也無所謂。然后,正當氣罐馬上就要摸到溫的肩膀時,費恩斜刺里一記肘擊,正中他的面龐。氣罐栽倒在舞池里。
他們把氣罐留在地上殺豬一樣打滾。溫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醉人的興奮。他每一下舞動、每一步踏出都恰好應和著音樂的節(jié)拍。每一段漸進的副歌都像是專門為此刻而作的。他們失心瘋似的狂笑著,在迷亂的燈光和樂聲中心手相連,從未想過他們有朝一日能夠如此親近。
音樂戛然而止。燦爛的燈光也隨之熄滅,只剩下一盞煉金噴燈聚射著舞臺。突然靜止的舞者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一聲輕嘆——舞臺中心緩緩升起了一位女士。這是魔法還是舞臺效果?溫不知道,也不在乎。這是多么卓絕的登場呀。
“埃樂蒂媽媽。”凱茨說。
溫當然知道是她,但他仍然沒法把眼前的女神和希望屋里那個嚴厲的中年婦女聯(lián)系起來。她的長發(fā)梳成了一簇繁復精美的發(fā)辮,間雜著珍珠母和翠玉,宛如初生的星辰一般。她穿著一條泛光的綠色長裙,裙身綿延著成片的皺褶,像是銀光閃閃的蛛絲織成的。
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
埃樂蒂媽媽揚起臉,音樂一同響起。先是緩慢、冰冷的步伐,然后漸進為昂揚的心跳。她隨著音樂抬起頭來,深色的皮膚撲閃著鉆石的粉塵。她的眼光掃過眾人,透徹靈魂的凝視似乎要洞穿巴蓓特里的每個人。她微笑著,也許是驚訝于光臨的客人之多,而她一雙杏眼中的溫暖也熨帖著每一個注視著她的人。溫感到自己被她的神光完全浸沒,身上未可名狀的負擔也一層一層地被揭去了。
然后她便開始唱了。
他聽不明白歌詞,但她半唱半念,詞句像蜜糖一樣潺潺流淌。每一個音符都像是溫暖的夏夜里飄飛的草葉,在大廳中盤飛輕轉(zhuǎn)。她的歌聲漸高漸亮,溫覺得自己的皮膚也刺癢起來。他任由埃樂蒂媽媽的歌聲沖進他的五臟六腑,整個人從內(nèi)到外清透如洗。他感到一種莫大的溫馨情緒正在他和凱茨之間膨脹。兩人眼神對視,他便知道她的心境也一般無二。
但還遠不止這樣。
溫感到他和每一個觀眾都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這難以言喻的歸屬感,他做夢都無法想象。埃樂蒂媽媽伸手輕揮,像是在雕琢著身前的空氣。她的聲音充滿了力量,也充滿了整座大廳,其中的包容穿透了每個人的骨肉,抹平了所有的棱角。她的臉龐沁出了閃光的汗珠,脖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見。
無論她的歌聲從何而來,代價顯然是對身體的傷害。
燈光逐漸暗下去,她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柔和。音符有如春雪初融,夕陽沉入了冬日大海的盡頭。溫的淚水滾滾而出,他也知道不止他一個人正在哭泣。十幾個男女早已泣不成聲,向著埃樂蒂媽媽伸出雙手,懇求她的歌聲。而她在舞臺上輕輕擺動著身子,一曲將終。
慢慢地,慢慢地,她開始從舞臺上的活板門緩緩下降。歌聲愈發(fā)輕柔,漸漸轉(zhuǎn)成了呢喃。
很快,呢喃也消散了。
房間里陷入了徹底的黑暗。燈光重又緩緩亮起,溫顫抖著呼出了一口氣。他眨眨眼睛,適應著煉金燈熹微的光亮。埃樂蒂媽媽唱了多久?幾個小時,還是幾分鐘?他根本無從得知。溫覺得疲憊不堪,但同時又煥然一新。他的頭腦變得輕飄飄的,肺里的空氣也比以往更加清澈。他轉(zhuǎn)頭看向凱茨,發(fā)現(xiàn)她臉上也是重獲新生的神情。在共同度過了這夢幻般的時刻后,人們微笑著相互擁抱致意,無論彼此是否相識。
尼克、費恩和簡科湊了過來,幾個人似乎都經(jīng)歷了靈魂的深刻洗禮。雖然溫不知道具體的內(nèi)容,但每個人的變化都顯而易見。
“你有沒有……?”溫說。
“嗯?!蹦峥苏f。
五個祖安的孤兒抱在了一起。他們不知道這樣心意相通的時刻將來是否還會再現(xiàn),只能在當下緊緊擁抱著彼此。當他們分開時,才看到那兩個門衛(wèi),氣罐和滋啦手,正握著拳頭站在一旁。氣罐的鼻梁歪向一邊。溫覺得他變帥了。
“我是不是說過了,你們要回家去?!弊汤彩终f。
“該死的地溝耗子?!睔夤尬嬷€在流血的鼻子,惡狠狠地說:“還以為能耍我們是吧?”
“你們該離開了。而且我沒法保證一點都不痛?!弊汤彩值恼Z氣差點兒就帶上歉意了。
“沒那個必要?!彼麄兩砗髠鱽硪粋€悅耳的聲音。
溫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埃樂蒂媽媽把手放在了他的后頸上。她的手指很溫暖,傳來一陣舒緩人心的暖流。
“他們和您一起的嗎?”氣罐問。
“確實是的。”埃樂蒂媽媽說。
兩個門衛(wèi)面面相覷,想要再多問兩句,但他們很快得出了結(jié)論——當著這些如癡如醉的觀眾的面,和他們的頭牌歌手爭執(zhí)顯然不太明智。門衛(wèi)退后幾步,眼神卻把他們五個人挨個兒盯了一遍,讓他們明白這次算他們走運,逃過了一頓好打,但下次再敢來就真的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了。
溫轉(zhuǎn)過去面對著埃樂蒂媽媽。無論她剛才在臺上織就了什么魔法,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艾歐尼亞的公主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祖安的主婦。她看著他們,眼神嚴厲,有如鐵石。
“我真應該把你們交給那兩人,讓他們好好教訓你們一頓?!彼浦麄冏呦騽龅那伴T。幾個孩子耷拉著腦袋,不敢在她的怒火面前開口。但是只有溫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笑意。即便這樣,他也已經(jīng)預見到了繁重的家務在等著他們。
“您真了不起。”凱茨說。埃樂蒂媽媽押著他們走出劇場,往落街方向走去。通向祖安的晚班升降機在那兒附近有一站,所以起碼他們不用再冒險跳崖或者去爬長長的樓梯了。尼克、費恩和簡科和他們揮手告別,因為他們年紀夠了,可以自己決定什么時候回去。溫倒不介意,他和凱茨還有埃樂蒂媽媽一起,正好一起乘著月光下去。
“您在哪里學的唱歌呀?”凱茨問。
“我小時候,我母親教的?!卑返賸寢屨f:“她是那種……老派的艾歐尼亞人,但她的歌聲比我強太多了?!?p> “那首歌很美?!睖卣f。
“瓦斯塔亞的每首歌都很美,但也非常憂傷。”埃樂蒂媽媽說。
“為什么?”溫問道。
“真正的美都是短暫的。所以為什么有一些歌傷感得讓人沒法演唱。”
溫不是很明白。為什么會有悲傷得唱不出來的歌呢?他想問多幾句,但他們離巴蓓特越來越遠,這些問題也就越發(fā)不重要了。
他抬頭看去,煉金燈和星光幽幽地照耀著這座鐵玻璃城,也照耀著懸崖下回家的路。溫看到一輪銀月從云層后探出頭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潔凈的空氣,心里明白短時間內(nèi)恐怕是沒有機會了。
“這一周接下來的地板和碗筷都是你們來負責了,不用我說了吧?”埃樂蒂媽媽問。
溫點點頭,但他不在乎。他仍然牽著凱茨的手。一周的家務活根本微不足道。
“當然。聽起來不錯。”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