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月,繁花點點。A大附幼新鋪的塑膠跑道上,杜悠然環(huán)顧四下無人,偷偷踮起腳尖,肆意地旋轉(zhuǎn)了幾圈。她在內(nèi)心歡呼雀躍著,仿佛小時候穿過的那雙白色軟底練功鞋又回到了腳上,仿佛耳邊回旋著輕盈歡快的四小天鵝舞曲。
怎么能不開心呢?第一次參加區(qū)里的優(yōu)質(zhì)課大賽,她就取得了不俗的成績,和付老師一起被推選參加市優(yōu)課的評比。壓力當然是有的,付老師是副園長啊,和副園長同臺競技自己肯定討不了什么好。但是孟園長剛剛鼓勵她了,只要她好好表現(xiàn),今年的區(qū)教壇新秀就是她了。
悠然自嗨了一小會才哼著歌繼續(xù)往前走,她要去副樓的多功能廳取呼啦圈,下一節(jié)就是她的體育課了。
她是在穿過副樓一樓的走廊時遇到那父女倆的。
他們顯然是來晚了。年輕的父親正低聲跟小小二班的祝老師解釋著什么,小女孩則緊緊摟著她父親的脖子,一聲也不吭。
祝老師笑容可掬,聲音亦如春風(fēng)一般和煦溫柔:“祝老師和梁老師最喜歡妞妞了。來,妞妞真乖,跟爸爸說再見?!?p> 那孩子表現(xiàn)得特別抗拒,說什么也不讓祝老師抱她下來,還一個勁地往她父親懷里躲。祝老師有點尷尬,伸出的雙臂僵硬地在半空停留了一會,終于還是慢慢地收了回去。
教室的門是關(guān)著的。悠然遠遠地張望了一眼,里面倒還安靜,配班老師小梁正和孩子們做著課前小律動,課堂常規(guī)看來已經(jīng)訓(xùn)練得很好了。
年輕父親低著頭,輕聲勸慰著懷里的孩子,似乎正極盡耐心地哄她和老師進班里去。因為距離甚遠,悠然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只見那孩子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扯著嗓門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句話:“妞妞要回家,妞妞不上幼兒園?!?p> 小小班的孩子,唉。悠然不忍多看,輕輕嘆息一聲,瞇了瞇眼,快步從他們身后繞過去。才走到樓的拐角,便聽到小女孩驚天動地的一聲尖叫,“不要”。
她不由自主地回頭看,正好看到祝老師無可奈何的表情。原來小女孩的父親正試圖強行把孩子直接塞給老師,而小女孩全力反抗,一邊死死抓著她父親的衣服,一邊拳打腳踢,就是不讓老師靠近。小女孩已經(jīng)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依然倔強地抬起頭,向她的父親堅持著自己的要求:“妞妞要回家,妞妞要回家?!?p> 她這一抬頭,正好對上悠然憐惜的目光。小女孩長得可真是漂亮,長而卷翹的睫毛,半遮著淚光盈盈的大眼睛。那粉嘟嘟的小臉,真是說不出的軟萌。悠然的心瞬間就融化了。
悠然不愛哭,也見不得別人掉眼淚,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小小的孩子。她看不下去了,急忙收回目光,加快腳步右拐。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聲驚喜的還帶著哭腔的呼喊,“媽媽!”回頭看時,那小女孩已經(jīng)麻溜地從她父親懷里滑落,邁著一雙小腿飛快地向她這邊跑過來。
悠然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朝自己身后看。沒人。也對,正是上課時間,怎么可能有其他家長出現(xiàn)?
小女孩目標明確地直奔她而來。
“媽媽!媽媽抱妞妞!”小女孩撲了過來,一下就抱住了悠然的雙腿。她仰起小臉,楚楚可憐地望著悠然,一邊手腳并用,試圖往她身上爬。
這是什么情況?悠然一下就懵了。她蹲下身,把那小人兒摟進懷里,微笑著摸摸她的頭:“小朋友,我是杜老師,不是你媽媽?!?p> “媽媽!媽媽!”小女孩不管不顧地往她懷里拱,眼淚鼻涕不由分說都蹭在了她的胸前,雙手還緊緊攥著她的衣領(lǐng),生怕她會逃走一般。
悠然今天穿的是一件淺粉的荷葉邊連衣裙,領(lǐng)口有點松,被小女孩這么用力一抓,半邊的肩膀和鎖骨都露了出來。當著人家家長的面,她也不敢用蠻力把小女孩的手撥開,只能一邊尷尬地把領(lǐng)子往上拉了拉,一邊柔聲哄著小女孩,“妞妞乖,妞妞不鬧,杜老師抱抱?!?p> 她一邊說一邊就抱著妞妞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悠然在節(jié)食,早飯只象征性地吃了一點點,抱著個孩子突然站起便有點力不從心了。甫一站起,雙腿便兀自一軟,身體忽然就失去了平衡,斜斜地歪向一邊。
“悠然!”
“杜老師!”
兩聲驚呼同時響起。一個高大的身影倏地沖了過來,一雙有力的手臂,瞬間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的腰,另一雙手臂則趁勢把孩子接了過去。
小女孩蕩氣回腸的哭聲立時在空曠的通道響起:“媽媽!我要媽媽!”
那男人對女兒的哭聲似乎充耳不聞,只是抱著悠然,不可置信一般地俯視著她:“悠然——杜悠然,真的是你?你在這里工作?”
熟悉的聲音,溫暖的氣息。
悠然抬頭,怔怔地瞧了他一會。有那么一瞬間,大腦竟然是一片空白。但是她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了,她下意識地開始推他,想要掙脫他的懷抱。男人也發(fā)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緩緩松了手。他才一松開,悠然便低著頭,有如受驚的兔子一般奪路而逃。
身后是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悠然不敢向后看,亦不敢停下腳步,只是低著頭,一口氣跑進多功能廳,砰地關(guān)上門。
鏡子里是一張驚惶不安的臉,蒼白得不見一點血色。那是自己嗎?悠然瞪著正對面锃亮的鏡子墻,無聲地喘著粗氣。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都過去這么久了,為什么看到他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還是落荒而逃?
側(cè)耳細聽,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已經(jīng)消失了,他應(yīng)該沒有繼續(xù)追過來。是啊,為什么要追過來呢?她于他,已經(jīng)什么都不是。
緩緩轉(zhuǎn)過身,一個新的形象出現(xiàn)了。大門左側(cè)的鏡子,映照出的是一張腫得像個大籃球的臉,歪眉斜眼,鼻子和眼睛簡直都要擠到一塊去了。再看那身材,臃腫得簡直不像話,圓滾滾的,根本看不到腿和腳。
真滑稽。悠然苦笑了一下,又轉(zhuǎn)向大門右側(cè)的鏡子。這一回,她變成了豆芽菜,瘦瘦長長的,似乎弱不禁風(fēng),見風(fēng)就倒。
不,這也不是她想要的狀態(tài)。
她忽然很想娛樂一下自己,便又轉(zhuǎn)向倚窗而立的櫥柜。那里鑲嵌著兩面更搞怪的哈哈鏡,一面會把她扭曲成造型奇特的大龍蝦,一面會讓她成為三頭六臂的小哪吒。
她魔怔一般地在不同的鏡子前轉(zhuǎn)動著身體,不知過了多久,終于累了,有些頭暈。她抱住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羊角球,靜靜地閉上了眼睛。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這樣讓心靈放空一會吧。
可是總有人跟她對著干。
“砰砰砰”,門外傳來很用力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