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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流年

第十一章 依稀夢里

撫流年 墨客青云 834 2019-12-11 21:51:28

  馮老板走后,老爺子這一晚上也輾轉反側的睡不著覺。

  一會坐起來,一會又躺下。

  躺在旁邊的二夫人也被他折騰的沒怎么睡安穩(wěn)。

  到了半夜,起風了,就聽見窗欞被風吹得嗡嗡作響。

  老爺子怎么也睡不著,索性披著大棉襖到臥室外面坐下來,靜靜地琢磨街上的事情。

  他透過窗戶的玻璃往外張望發(fā)現(xiàn)院子里一層乳白色,天空飄落的雪花剛剛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這雪有越下越大的意思。

  他站起身來湊到窗戶邊仔細的向外張望,院子里漆黑一片,寂靜無聲,只有風聲呼呼作響。

  他想抽口煙。

  于是就把自己的煙袋找了出來。

  這個煙袋還是他的父親傳下來的。

  煙袋鍋是青銅打造,锃光瓦亮的一個頭,煙袋桿頗為講究,是和田籽料,大概半尺長,有小手指頭那么粗,這東西需要把一塊至少半尺長的籽料切出來,然后在小心翼翼的從兩側鉆孔打通才行,桿上通過半鏤空的方式雕刻兩條盤龍,一上一下,龍爪、龍鱗、龍頭雕刻的是惟妙惟肖,就連龍須都能清晰的數清楚幾根,雕刻成這樣那需要很高的水平。

  煙袋嘴是一塊雞血石,一側圓形,一側鴨嘴扁狀,整體看起來非常的通透,鮮艷真的如雞血一般,血紅血紅的,里面無一絲雜色,絕對的上上品。

  煙袋桿上系著一根繩子,這根繩子乳黃色,其實是一根鹿筋,下面掛著一個裝煙的口袋,表面有的地方已經磨的發(fā)亮,有的地方還有點毛茸茸,這是野生麋鹿皮做的,整個煙袋各個地方用料都頗為講究。

  老爺子是個行醫(yī)的平時也不怎么抽煙,偶爾閑的無聊的時候會咂摸著幾口,沒有的時候也不想,沒有煙癮。

  他用煙袋鍋從煙袋里面挖了一下,一些煙絲就灌滿了這個煙袋鍋里。

  他用手按了按,平整壓實了一下煙絲,然后從桌子的抽屜里面拿出火柴,擦火后點了一下,同時用嘴吸了一口,在漆黑的屋子里立刻就閃現(xiàn)一團紅光。

  緊接著他瞇著眼吐了一口,白煙迅速在他面前散了一團。

  他邊抽邊想這后面的日子,當前的沈陽城是國軍在管制,可是城被攻破了,后面的日子會變成什么樣。

  聽說解放區(qū)里鬧革命,農民當家做主了,專門革地主老財的命,自己到時候可怎辦。

  他越想越覺得心里發(fā)慌,抽完了一帶煙,他就又回屋睡覺去了。

  這一晚上,他的腦子里是亂七八糟的,看似是在睡覺,其實腦子里各種畫面,各種場景交替出現(xiàn)。

  有的是真實的回憶片段,有的是各種張冠李戴的事件拼湊,也有的是一些幻想。

  其中有這樣一個畫面,讓他記憶深刻。

  也是在一年的冬天,寒冬臘月,天氣冷的出奇,那還是他小時候,臨近過年了,在他們家的門前,好多街上的小孩在這里嬉戲打鬧,一個個竄天猴飛上天空又炸開,散落的煙火五彩斑斕,一個個二踢腳蹭蹭的往天上竄去,一縷縷白煙后叮咣二聲響炸裂在半空,他和幾個小孩子們追逐著打鬧著,父親和母親還有堂叔們在門口散散落落的站著開懷大笑。

  整個鋪子門樓兩邊掛著兩串巨大的紅燈籠,每個都足有磨盤那么大,里面放著巨大的燈泡,紅彤彤的老遠就能看見,整個鋪子屋里屋外燈火通明,親戚、朋友、鄰居、還有路過駐足的行人都聚攏在這里,那景象好不繁華。

  記憶里這是家族最亨通的時候,父親威望很高,家里財力巨大,是家族最鼎盛的時候。

  突然間這個畫面一閃消失,出來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先生。

  臉上布滿了黑色、褐色的斑點、眼角和額頭的皺紋又粗又深,巨大的眼袋里面總像有很多水在浸泡,看起來如浮腫一般。

  整個面容塌陷松弛看起來是那樣的蒼老和憔悴,他的腰已經佝僂的直不起來了,柱著一只鍍金的拐杖,頭上戴著貂皮的瓜皮帽,手上是巨大的翠綠翡翠扳指,正一步一步的向他走來。

  他認出來了,這不是他的父親么?

  他趕緊跑過去攙著父親,淚流滿面。

  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就算最后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沒有這般蒼老。

  老父親走到他面前,停了下來,并沒有說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這個鋪子,那眼神里是有些恐懼,有些擔憂。

  他在屋里顫顫巍巍的走了幾步,緩緩的轉過身來又凝望了他一會,這個時候的眼神里是一種懷疑,不信任,有點鄙夷。

  他又喊了幾聲父親,但是他始終沒有說話,拄著自己的拐杖又顫顫巍巍的往外走,他想拉住父親,想多和他說幾句,但是怎么也抓不住,眼睜睜的看著父親一直走,他追也追不上,一直消失在視線里。

  他還看見了自己的大夫人,只是那么一瞬間,她的妝容很好,只看見了上半身,臉色還好,盤著發(fā)髻,一直微笑的注視著他,他剛要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臉,可是一下子就沒了。

  他看見了滿街的人,人山人海的,每個人都揮舞著拳頭,群情激憤的高呼著什么。

  自己被很多人架在中間,后面是很多軍人壓著,自己是站在了車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被當做壞人在游街,他就拼命的掙扎著,他覺得委屈,他這一輩子沒有做過任何壞事,為什么是非卻從來沒有放過他。

  他想和人群中的人說,我是好人,我沒有做壞事,可是似乎他吶喊的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而周圍只有喧鬧的人群,沒有人聽他說話,他著急的潸然淚下。

  這一夜,他就在這各種各樣的瑣碎故事里蕩漾了一夜。

  早上醒來,淚水居然濕透了枕頭。

  他楞了一會,一種沒落感油然而生。

  二夫人也跟著醒了。

  她坐起來,盡管也四十出頭了,但是保養(yǎng)的卻很好,豐滿秀芹的身材在雪白的綢緞面睡衣的襯托下依然楚楚動人,她挺直坐起,一頭黑色的長發(fā)順著水嫩的細腰如瀑布般貼著婀娜的脊背散落。

  他仰起頭用那纖細柔弱似水的手盤龍發(fā)髻,那雪白的臉龐,細嫩的皮膚,肉嘟嘟的唇立刻展現(xiàn)出來,那種睡眼惺忪的嫵媚依然迷人。

  他扭腰低頭回望,看到了老爺子的枕頭上的淚跡微微一怔,似乎有明白了什么,并沒有說話。

  她抬頭看了看站在窗戶前面的老爺子,緩緩的下地,輕輕的走到老爺子身后,用雙手輕輕的抱住了老爺子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讓老爺子感受他的體溫,體會他的呼吸。

  老爺子微微動了一下,并沒有回頭,眼里依然望著窗外,此刻兩人無語心相通。

  雪整整下了一夜,此刻已經停了,天空依然淡灰色。

  玻璃的窗欞上四周有著一小坨一小坨的高低不等但是均勻連綿的雪,像一團團疏松的棉花裝點在上面。

  玻璃上有著冰花,晶瑩透剔的每朵都那么規(guī)律,都那么美麗,比最好的雕刻工匠都雕刻的精致。

  老爺子披上自己的緞面棉襖,輕輕的推開房門。

  一股干裂的冷風迎面吹來,這清冷鉆進他的鼻子入了心肺是那般清爽,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

  他準備到院子里走走。

  幾個伙計已經開始打掃院子里的雪。

  雪下的還挺大,足有半尺深,在風的作用下,有的在墻角壘積的老高,有的地方則淺淺的一層,伙計們都穿著大棉襖,帶著大棉耳包,有的拿著鐵锨,有的拿著掃帚忙乎著。

  老爺子在門口站了一會就徑直的向前面的鋪子走去。

  因為外面比較暗,而且門板和窗戶板子也沒摘下來,所以屋里就開了燈。

  兩個伙計正在整理鋪子上的東西,有的在掃地、有的灑水,準備開門迎客。

  老爺子看了一會就貼著桌子坐下來。

  一個伙計看見老爺子出來了,就拎了一個茶壺并倒了一杯端給老爺子,老爺子吩咐他去把門開開,自己則端坐那里喝起了茶。

  一般的門板都是在外面插住,可是因為這是個前店后院的套房,考慮到進出方便,就把門板放到里面插住。

  外面則是一個漆紅的大木門,兩扇開,平時開業(yè)的時候木門都是開著,冬天的時候里面就遮著一個厚厚的大棉布簾子,人們進進出出的都要掀開才能進來。

  伙計摘了門板,準備推開門,因為雪下得大,雪把門給堵住了,他不得不用點力氣,把門往外推,門被他這么用力一推子嘎子嘎的開了一個一尺寬的縫,昨晚的大風,把街面上的雪都吹到這個門口,足足有一米厚,上面在風的作用下變成了又硬又厚的殼,門這么一開,外面的雪嘩啦的就沖進了屋里一堆。

  小伙計趕緊去找來了鐵鍬開始往外鏟,順著縫邊鏟邊推門,門開的足夠側身出去的樣子,小伙子就慢慢的走到外面,然后一點點的清理門口的雪,就這樣他沿著這個大門,很快就清理出來了一個兩米多寬的通道,一直清理到馬路中間,方便顧客行走。

  清理完門口的雪,小伙子開始清理窗戶下面的雪。

  因為這個店鋪處在街角處,正面其實是正對著十字路口的,所以窗戶分別是在整個牌樓的兩側,一個是正對著那面,一側是正對著東面。

  小伙計就先清理南側的這面。

  他想著清理完之后可以摘下門板。

  可是正清理到中間的時候,鐵鍬好像碰到了什么東西,他又鏟了兩鏟,似乎那東西就動了動,他感覺很是奇怪,他小心翼翼的用鐵鍬捅了捅,只見那堆雪開始慢慢的裂開,然后有個東西在往上拱,雪一下子四處奔散開來,嚇的小伙計一個踉蹌往后跌倒在地。

  他兩個腳撲騰撲騰的往后捯飭,嘴里帶著恐懼的哭腔不斷的喊著。

  “艾瑪,什么東西啊,什么東西?。 ?p>  他踉踉蹌蹌的好不容易連滾帶爬的站起來就往門口跑。

  老爺子正在那拿著杯蓋兒抿著茶呢,忽然聽見外面這么一叫,驚的一機靈,一口茶葉順著茶水噎進了嗓子里。

  這一嗆,半杯茶散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佝僂了一下咳嗽了兩聲趕緊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水,趕緊往屋外走去,屋里的其他伙計也聽到了叫聲,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往門口走去。

  老爺子走到門口,正好和門外的伙計撞了個滿懷,只聽見這個伙計磕磕巴巴、緊張兮兮的說道。

  “外面,外面。。?!?p>  老爺子把他讓過一邊,快速走出門去。

  伙計們跟在后面,老爺子出來之后下意識的就向右邊看去,只看見一個帶著狗皮帽子的人正坐在那里,一條腿在下面,另一條腿撇出來,正在那抖著帽子上的雪。

  在他的前面正堆著棉被,還有一半正批在他的右肩上,另外似乎還有一些被雪壓著。

  老爺子從底下望過去,似乎里面還有人。

  他繼續(xù)往前走著,后面的伙計有的回屋拿上家伙,鐵鍬,掃帚什么的跟在后面。

  老爺子走進了這家伙跟前,小心翼翼的問道:“大兄弟,你是誰啊,咋在這呆著呢?這大雪天的咋睡在這了?”

  這個人聽見有人和他說話,才停止了拍雪。

  他轉過頭看了看老爺子,看了看后面的這些人,剛才被鐵鍬一桶醒的,這會剛回過神來。

  他嘆了口氣說道:“哎,這不是都逃兵荒么,大家伙都出來避避”,老爺子一聽說是大家伙,就緊跟著問了一句:“你不是一個人過來的?”

  這個人說道:“哪能是一個人呢,半個鎮(zhèn)子的人都出來了”

  老爺子眉頭皺了皺,沒在言語。

  這個時候,緊挨著這個人的右邊的雪堆都開始裂開,緊接著就是看到一個個棉被都慢慢拱了出來,棉被逐漸被推開,一個又一個的人頭開始露了出來,有人也開始說話了。

  “這天都亮了,真是累死我了!”

  也有的人喊道:“天哪,這怎么下了么大的雪?”

  還有的說:“這一晚上睡得可真沉呢,這跑了一天我倒頭便睡著了!”

  老爺子在定睛一看,他們每個人下面也有鋪蓋,有的是褥子,有的是棉被,有的是一些衣物等。

  這一堆人大概有個五六個,有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都有,看起來像是一大家子。

  老爺子站在那呆了一會,然后眼睛往遠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整條街都在動,不大一會,各家鋪面的墻根下都有人,一撮一堆的,散落在各個墻角,情況和這個基本上一樣,這讓老爺子感到非常的吃驚。

  不一會,各家店鋪也都開了門,有的掌柜的、伙計和老爺子一樣感到震驚又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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