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傳言
大內(nèi),武英殿。
明初帝王齋居、召見大臣皆于武英殿,后朱祁鎮(zhèn)奪門復辟,便移至文華殿攝事。
朱祁鈺暫時就在這里辦公,臨時成立的軍機處也暫時安置在西配殿的煥章殿。
若要說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閑”。跟外面往來飛奔的官吏先比,他渾身閑的都快生銹了。
至于為什么會這樣,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你要說商事、軍事,他或許還能給你說出個一二三來。
要說朝廷政治,他就是個小白。所以他寧可上陣沖殺,也不想跟那些個文臣扯皮。
而且朝臣所奏都經(jīng)過內(nèi)閣有了草擬,若有需要他批復用印的,他也是大眼一看沒什么問題了,該批復批復,該用印用印。
再說他目前只是監(jiān)國,隨意插手政事,很可能會影響到他最后一步。
與其這樣,還不如放權,自己只需摁住關要便可,就比如面前這顆監(jiān)國大印。
“玉哥兒你說我這么懶,怎么才能大權在握呢?”
朱祁鈺吃了一口放在冰塊上的西瓜,杵著腦袋問向陳玉。
陳玉看了看朱祁鈺,沉思了一會,回道:“我記得王爺說過,權利就像一條狗,只要給狗套個鐵鏈子,主人撰緊鏈子另一頭,狗就跑不掉?!?p> “那要是主人力氣不夠大怎么辦?”
聞言,陳玉翻了個白眼,很是無語。我都說到這了,你怎么還問啊,后面的話你真不記得了。
于是陳玉沒好氣道:“那就準備把弩,它敢跑就干死。”
“玉哥兒,你這殺性太大了?!?p> 朱祁鈺興致闌珊,輕飄飄的回了一句。
陳玉徹底不想說話了,閉目假寐,嘴里開始碎碎念,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等了一會,見他這般模樣,朱祁鈺瞥了一眼,又看向門外忙碌的身影們。
他很清楚自己能耐,當官做事那是不可能了,真讓他做官雖不至于做個昏官,但也是個庸官。
自己資質(zhì)過于平庸,他甚至覺得自己比不上原歷史上的自己。
不過他也有優(yōu)點,那就是知人善任,用人不疑。否則,他也不可能在暗中發(fā)展出如此龐大的勢力和商業(yè)帝國。
而且他懂得放權,懂得制衡之道。手下之人,絕不會讓其獨大。
至于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他是后世而來的穿越者,對這個時期的歷史多少有些了解。
雖不全面,卻也有一些先機在手。
軍機處的成立,對外來說或許是暫時的。但是他自己知道,這個模仿清朝的軍機處,其目的就是為了制衡內(nèi)閣。
自宋朝起,歷代武將地位低下,文臣掌控中央大權。
單說明朝時期的叛亂,領兵之人居然多是督察院那些御史言官。
并不是朱祁鈺看不起他們這些言官的領兵能力,御史中還是有知兵之人。
當然也不是對先輩以此方式制衡武將的行為不滿,畢竟這個時期的武將多是莽夫,領兵之時難免做出匪患之事。
而是這種制度,無疑使得文官權勢欲重,武將地位低下。
最后逼得明朝皇帝將內(nèi)宦推到前臺給文臣打擂臺,以便自己掌控朝局。
朱祁鎮(zhèn)就是最具代表性的皇帝,最具代表性的太監(jiān)就是王振。
東廠一開始是朱棣用來監(jiān)察錦衣衛(wèi),畢竟錦衣衛(wèi)是朱元璋的親軍,他不放心嗎。
可到了朱祁鎮(zhèn)這里,王振掌權東廠凌駕錦衣衛(wèi)之上,錦衣衛(wèi)儼然變成了東廠下屬單位。
掌握特務機構的王振,借此大肆攻殲政敵。
起初朝臣會將仇恨擊中在太監(jiān)身上,但是明后期呢,皇帝成了朝臣的仇恨中心。
所以,制衡朝臣還需要朝臣,皇帝只需要于上調(diào)和便可。
這便是朱祁鈺冒著天大的風險,設立軍機處的原因,甚至不惜提前對皇太后下手。
后期他還會分化內(nèi)閣和軍機處,他可不想也不會讓任何一方過于團結。
團結,也只能以皇帝為中心。
他也知道自古就沒有什么完美無缺的制度,因為人心是制度的巨大漏洞。
如若后世皇帝無法順應時代的變革,被人拉下皇位,那也不管他的事,畢竟那時候他都不知道死多少年了,哪管得了死后洪水滔天,顧好當下再說。
這時,門外走進一婢女,對著朱祁鈺施禮萬福。
“奴婢參見王爺?!?p> “婉容啊,你不在內(nèi)廷陪著王妃,所來何事?”
朱祁鈺看清來人,正是王淑靜的貼身婢女,開口問道。
“回王爺,王妃正在門外金水玉橋上等您,有要事與您說。”婉容低頭回道。
“你先回復王妃,本王稍后就到,去吧。”
朱祁鈺揮了揮手,示意婉容退下。
“喏?!?p> 等婉容出了大殿,朱祁鈺開始頭疼起來,汪氏這個時候找他估計跟錢皇后有關,不知道自己這個皇嫂又要作什么妖。
前幾天說什么要籌備銀錢,跟也先贖買回朱祁鎮(zhèn),朱祁鈺當時就呵呵了。
不是他不想同意,而是根本就行不通。
也先就是一頭喂不飽的狼,你能出一文錢,他就敢跟你要一百。你出一百,他就敢要一萬,那就是個無底洞。
對于一心想光復大元的也先來說,他要的不是銀錢,而是大明的江山。
給了銀錢,他會要土地,給了土地,他會要江山。
你給是不給......
一個皇帝,還是個落入虜寇的皇帝,哪怕其影響深遠。
但是其真實價值,相對于整個大明的安危來說,跟被瓦剌俘虜?shù)膶こ0傩詹o區(qū)別。
而且只要朱祁鈺敢松這個口,那他萬世就要背負罵名,老朱家的鐵血脊梁也會從他這開始再也直不起來。
“不和親、不賠款、不割地、不納貢,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p> 這句后世用來形容朱棣這一脈帝王氣節(jié)的話,怕是就要泯滅了。
再說了,大明的江山本就是朱元璋從異族手里奪回來得。現(xiàn)在若向異族低頭,那就是在抽自己老祖宗的臉面。
朱祁鈺他哪兒敢啊。
要知道在古人心中,宗法可是大于國法的。
雖說這種思想不能擺在明面上,但確實是古人們內(nèi)心的共識。
而如今“程朱理學”已經(jīng)開始普及,“禮不可廢”深入人心,“法祖思想”更是漢族傳承數(shù)千年而不滅的真正原因。
朱祁鈺,一個沒實權的監(jiān)國王爺,沒看到所有事務他都撒手不管嗎。
畢竟在明面上他還沒有跟朝臣掰腕子的實力,而桌面下的能量是永遠上不了臺面的。
說一千道一萬,不出錢贖回朱祁鎮(zhèn)是所有朝臣的共識。
朱祁鈺要敢應了錢皇后的請求,那他離九五之位將會越來越遠。
永樂朝留下的老臣們也肯定會指著朱祁鈺的鼻子罵,你太爺爺才死多久,你就開始想著賣國了,你們老朱家的錚錚鐵骨呢,你個不孝子孫。
哪怕真的要贖回朱祁鎮(zhèn),也要以也先護送朱祁鎮(zhèn)北狩而歸的名義,迂回一下。
所以說,這種事得談,畢竟朝廷需要一塊遮羞布。
至于怎么談,那就是內(nèi)閣和六部的事了。
朱祁鈺領著陳玉和侍衛(wèi)出了殿門,在過須彌座時,他似有所感扭頭看向煥章殿,剛好跟正在殿內(nèi)辦公的于謙對上眼神。
二人相互點頭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于謙,此人過于“公”,雖也懂變通,但多在于國朝之事。
就像此時朝務繁雜,于謙能獨運征調(diào),合乎機宜,號令明審,其能力可見一斑。且憂國忘身,口不言功,平素儉約,居所也僅能遮蔽風雨,但因個性剛直,常常招致同僚忌恨。
這不,最近這兩天朱祁鈺就沒少看到參劾于謙的奏本,不過都被朱祁鈺扔進了籮筐。
朱祁鈺心中給于謙的定位是絕對不能讓他掌握兵權,未來京城保衛(wèi)戰(zhàn)之后,一定要收回兵權。
至于如何安排于謙,至今朱祁鈺還在思量,因為于謙只有從政,他才能放心。
或許內(nèi)閣是個不錯的去處。
想著想著,朱祁鈺已經(jīng)帶著人出了武英門,遠遠就見汪淑賢一身華服獨自玉立在橋上,侍從們都在橋?qū)γ娴戎?,朱祁鈺看著都替她熱得慌?p> 汪淑賢一個人站在這等他,肯定有些話不方便讓他人聽。
“你們在這候著?!?p> “喏?!?p> 等來到橋邊,朱祁鈺擺手讓陳玉他們駐步,自己走上玉橋。
邊走,朱祁鈺邊從袖口抽出一塊白絲方帕,看著汪淑賢一臉憂愁,他卻淡然道:“雖然這天陰云密布,但也悶熱,怎么不穿輕便一點?!?p> 說著伸手準備給汪淑賢擦去額頭的細汗。
原本心中憂事的汪淑賢,見朱祁鈺拿出絲帕,旋即明白了他的意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內(nèi)心也升起一絲被愛人關心的幸福感。
可等聽到朱祁鈺那淡然的語氣后,汪淑賢那絲幸福感瞬間煙消云散。
“哼......”
汪淑賢陰沉著臉一把從朱祁鈺手中奪過絲帕,瞪著鳳目看著他。
“呃。”
剛剛明明看到汪氏有點欣喜的表情,怎么說變臉就變臉,看來女人真的翻臉比翻書都快。
來明朝這么久,哪怕跟汪淑賢生了個女兒,但是這些對朱祁鈺來說就像是工作一樣枯寂。
如今或許是因為大事將定,飽暖思淫欲。
他打算跟自己這位王妃,也是自己未來的皇后,玩一把霸道總裁的浪漫,好改善一下二人之間的感情。
而且他對古人那種相敬如賓的夫妻關系很反感,大家都已經(jīng)坦誠相對了,為什么還要被各種禮節(jié)約束,這也太見外了吧。
更何況,你都給我生過孩子了,就不能撒個嬌,賣個萌什么的。
學學杭氏,看看人家撒嬌賣萌,各種要求各種滿足。
汪氏,你要知道一句話,撒嬌的女人最好命。
如果汪淑賢知道朱祁鈺內(nèi)心的想法,一定會耳提面命的告訴他,你怎么不找找你自身的原因。
不過,汪淑賢或許不是一位合格的妻子,但她絕對是一位合格的王妃,一位合格的皇后。
就在朱祁鈺興致闌珊之時。
汪淑賢開口發(fā)問道:“王爺,皇嫂日夜慟哭,憂心皇上,皇太后又重病不起,你跟那些大臣到底商量出救回皇上的辦法沒?”
“我怎么知道,說出去我是監(jiān)國,可實際呢,那些個朝臣誰聽我的?!敝炱钼暉o奈的聳了聳肩,攤手回道。
汪淑賢怎么會相信朱祁鈺的鬼話,她出身官宦世家,家族世襲金吾左衛(wèi)指揮使,金吾左衛(wèi)前身是朱棣燕山左護衛(wèi),滿編兵丁五千六百余人,如今駐守在東華門左近,可以說是親軍中的親軍。
她又自小跟在她祖父和父親身邊耳濡目染,對朝政之事多少有些了解,若不然也不會常拿朝事勸戒朱祁鈺。
那日朱祁鈺在奉天殿的一番建言早就傳遍京城,汪淑賢聽聞后心中欣慰的同時,發(fā)現(xiàn)朱祁鈺并不是只知財貨不學無術的王爺。
可是最近朝廷內(nèi)外都在傳朱祁鎮(zhèn)回朝無望,大臣們準備勸舉朱祁鈺登基皇位穩(wěn)定朝局。
甚至有些傳言說是朱祁鈺不想讓朱祁鎮(zhèn)還朝。
如此一來容不得她不亂想,今日錢皇后又跪求自己。
希望自己說服朱祁鈺讓朱祁鎮(zhèn)還朝,只要朱祁鈺同意,她愿意勸朱祁鎮(zhèn)讓出皇位。
“你是不是不想讓皇上還朝?”
朱祁鈺沒想到汪淑賢回問這個問題,于是語氣平淡的反問道:“你為什么這么問?”
見朱祁鈺如此平靜,汪淑賢急了,雖然有些惱火,不過還是壓低音量道:“你難道不知道最近傳言嗎,都說是你不想讓皇上還朝?!?p> 朱祁鈺怎么可能不知道,就連傳言的源頭他也知道是誰,只不過他沒放在心上,跳梁小丑而已。
“流言蜚語罷了?!?p> “你難道不知流言亦可殺人嗎?”
“如果真是可以殺人,那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不知道死多少會了。”
“呃......”
汪淑賢覺得朱祁鈺話里有話,但回想往日流言,并未有今日之嚴重,難道背后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這也不怪汪淑賢不知道,畢竟有些能至朱祁鈺死地的流言都被扼殺。
最早宛如“雨滴”那些流言,也被英國公張輔抹滅或者壓著,如今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曉。
更何況汪淑賢一個大家閨秀,如何知曉這些腌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