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南、北
“你來找我,亮明身份,恐怕不是為了認祖歸宗吧?”
徐承宗翹著二郎腿,品著清香淡雅的茉莉花茶。
二爺眼神一亮,撇了一眼一臉愜意的徐承宗,心中贊嘆:這小子有些門道啊。
“我對認祖歸宗沒興趣。”
徐承宗是瞎猜的,沒想到還猜對了,但聽到自己猜測被證實,又看到二爺一臉不屑的表情,心中難免不是滋味。
多少人巴結的公勛豪門,就讓你這么嫌棄嗎?
“還不知道你叫什么,總得有個稱呼吧?”
“你叫聲我堂哥,我也就勉為其難答應了。”
二爺眉頭一挑,低眉看向戲臺上換上的相聲。
“嘁,你又未入宗祠族譜核驗,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二叔祖的后人,萬一你是冒充的呢?!?p> 莫名其妙冒出一個堂哥,擱誰身上都多少有點不爽吧。
“徐顯純!”
“徐顯純?徐顯純......”
徐承宗讀了兩遍二爺,不,徐顯純的名字。又問道:“既然你不認祖歸宗,那你找我何事?”
“站隊!”
“站隊?”
徐承宗不明覺厲。
“靖難時,你們這一脈站錯了隊,害得四叔祖慘死,你們兩家就此結怨,事后你們這一脈若非曾祖遺澤險些被廢爵。
這次,將是你們這一脈翻身的機會。再錯了,神仙也難活你們這一脈?!?p> 徐顯純幽幽開口道。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徐承宗眉頭直跳,語氣平平。
“是不懂,還是不想懂,亦或者是不敢懂?”
“哼!”
“左右逢緣,四方押寶,本就是宗族世家慣用的伎倆。但也要審時度勢,這一次只有生或死,沒有獨善其身的選項。”
徐顯純挑眉看了眼徐承宗,拿起面前的茶盞把玩。
“你到底是誰?又代表誰?”
堂堂魏國公還從未被人如此威脅,哪怕是族內(nèi)也沒有過,這讓徐承宗惱怒不已。
“不出這個月,就要有人來應天府了,到時候你不就知道了?!?p> “砰......”
徐承宗拍桌而起,指著徐顯純緊咬著牙根道:“行,這個月要是沒有你說的人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哼!”
說完徐承宗掃袖而去。
陰雨京師,京北大營。
“嘩嘩嘩嘩......”
整齊劃一的軍步聲,消逝在大雨之中。
“好了,會議就到此結束吧,諸公都還有公務需忙活,早些回去吧?!?p> 朱祁鈺對眾臣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散會了。
“臣等告退!”
眾臣起身告退。
“胡尚書......”
待眾臣準備退出大帳時,朱祁鈺突然開口叫住胡濙。
“問您老個問題,若無倉頡造字,可會有孔子著論語?”
“......”
胡濙一時間啞口無言,這話怎么回答,無論怎么回答都是錯。
而且皇帝、孔家無論哪個都不是現(xiàn)在的他能得罪的。
他特么就是個孤臣,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摻合,就想安享晚年。可是特么的小皇帝,好像不想放過他。
就連其他諸臣聞言都身形一顫,好在都是千年的老狐貍,沒鬧出個什么君前失儀的事情來。
大帳瞬間靜可聞針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每個人都感覺度日如年。
直到朱祁鈺發(fā)話,打破這詭異的氣氛。
“朕就隨便問問,都回吧!”
“喏……”
這時眾臣才緩過神來,唱喏告退。
等所有人離開,朱祁鈺杵頭沉思,就見英國公張輔去而復返,同行的還有王直、胡濙。
“皇上!”
三位老臣對朱祁鈺躬身施禮。
“皇上可是對圣衍公有意見?”
張輔踏前一步,目光直視朱祁鈺問道。
朱祁鈺杵著頭,目光在三人身上游走,一個武將之首,一個文臣之首,一個禮部掌官。
最后眼神定在張輔身上,朱祁鈺不傻,他不會往張輔的語言陷阱里跳。
圣衍公多了,讓他懟當代的圣衍公還行,孔老夫子還是算了,除非他不想做皇帝了。
于是,他緩緩開口道:“古人由民而帝者,漢之高祖也。天命所在,人孰違之。爾若無疾稱疾,以慢吾國,不可也。
諭至思之!”
三人同時一臉迷惑之像,不知朱祁鈺說的什么典故。
不過大概意思卻明白:古時從老百姓混到皇帝位置的人,漢高祖劉邦。天命所在,人力不可逆。你要是沒病裝病,怠慢我的國朝,那是不可行滴。你給我好好想想吧!
張輔聽到最后半句,以為是在說他,有些惱羞成怒。但是旋即一想前半句,說漢高祖劉邦似有所指。
立馬把快沖出喉嚨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朱祁鈺起身越過張輔,走到胡濙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尚書,禮部掌禮樂、定章制不能把眼睛只盯著一家之言,太祖爺還是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p> 說罷,他領著陳玉、朱祁鏞和趙信離開了大帳。
胡濙臉色微變,旁人不知這句話可以理解,可作為三朝皇帝狗腿子的他,怎么會不知道這句話的出處。
但他不敢說出來,這特么得罪人?。?p> 晚節(jié)難保啊......
胡濙搖了搖頭,也不跟張輔、王直打招呼,獨自向外走去,身影多少有些落寞。
因為他大概猜出來了朱祁鈺的意圖,自己霸者禮部不讓,已經(jīng)讓朱祁鈺有了芥蒂。
今日這看似兒戲的會議,卻被劃分出三個陣營。
最先舉手的張輔等人,妥妥的帝系。這次會議不用猜,朱祁鈺肯定提前跟他們打過招呼。
自己和那幾位自己推薦的人,被朱祁鈺歸為帝系之外。若不是自己反應快,估計要跟陳鎰和焦敬一起倒霉了。
失了圣心,以后在朝中將會舉步維艱,自己仗著歷任皇帝寵幸太過自負,小看了朱祁鈺。
這就是個不按套路出牌的瘋子,瘋的敢派軍隊圍了朝廷重臣,以命相脅。
剛開始他還覺得,這次會議過于兒戲。現(xiàn)在想來,或許朱祁鈺想讓某些人這么認為。
藏拙,一如既往的藏拙。
走出帳門,一絲冷意襲來,胡濙腦海瞬間清明不少。
遲暮的雙眸中突然爆出精光,嘴角不自覺的咧起。
小皇帝,不簡單啊……
自己差點入套嘍!
隨即大袖一甩,冒雨走向自己的馬車,前來遮雨的下人也被他一把推開。
然而胡濙不知道,他的一系列變化都被身后的兩個人看在眼里。
“張公爺,你發(fā)現(xiàn)沒,咱們這位主兒,有那么一絲古君之姿?!?p> “古君之姿沒看出來,倒是有些太祖太宗遺風。”
“比之太上皇如何?”
“嗯……各有千秋?!?p> “您老還是好好養(yǎng)病吧……”
“哼!”
十數(shù)輛馬車由錦衣衛(wèi)開道,軍衛(wèi)護送向京城駛去。
過地壇,入德勝門后四散而去。
于謙的馬車走的是斜街,剛過鼓樓就有一小廝攔住馬車,給于謙送了一餐食盒。
他打開食盒,里面只有一碗半生的米飯和一碟小菜。
于謙沒吃,拿起食盒中的筷子在米飯中扒出一小卷紙。
捏起展開,掃了一眼上面的文字,便將其扔進碗中,蓋上食盒。
等馬車從北安門入了皇城,沿著景山西側,順筒子河西一路南下至西華門前,于謙才下車步入皇宮,走向已經(jīng)遷至右順門外,與左順門外內(nèi)閣相對應的軍機處。
而那餐食盒,似乎被于謙給遺忘在了馬車里。
西苑,太液池釣魚臺。
一座由木樁和油布,搭制的五丈方圓的遮雨亭。
朱祁鈺也在諸臣入京之后,回到了離開半個多月的皇城。
他看著送到手中的紙條,隨手扔進面前的太液池。
“這些人真是不消停。”
“皇上,我覺得咱們現(xiàn)在咋那么憋屈,要是在......那邊,這些人有幾個弄死幾個,哪像現(xiàn)在......”
朱祁鏞雙手一攤,表示著自己的不爽。
“大樹參天,樹蔭下怎么可能沒有蟻窩,想那么多干嘛?!?p> 朱祁鈺沒有說話,趙信接過了話頭。
“爺,禮部尚書胡濙、戶部尚書金濂、刑部尚書俞士悅、大理寺卿許彬,四位大臣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內(nèi)侍宦官陳啟提醒道。
陳啟,陳符義子,陳玉義弟,也是朱祁鈺親信之一。
如今正在命成忠清查十二監(jiān),畢竟朱祁鈺信不過十二監(jiān)的那些太監(jiān)們,另外他也打算改革十二監(jiān),并且奪了司禮監(jiān)朱批特權。
為了不耽誤外廷運轉,又任命陳啟暫領外廷中官也就是宦官。每日為他簡抄奏疏奏報,傳達諭令。
不過他可不是閹人。
自清朝開始“太監(jiān)”和“宦官”就被混為一談,用來形容去勢的閹人。
但是在明朝,“太監(jiān)”卻是內(nèi)十二監(jiān)掌印官的官名。
而“宦官”也是形容所有于服務皇族的人員,跟民間豪門望族的家仆是一個性質(zhì)。
所以說,“太監(jiān)”屬于宦官,“宦官”包含太監(jiān)。
并且宦官里也有很多正常男人,不過他們只是在外廷服務,不得進入后宮。包括去勢不完整的宦官,也不得入后宮。哪怕去勢完整的宦官,無事也不可隨意進出后宮。
皇族制度可是非常嚴謹?shù)模驗榛首迨翘煜卤砺?。明朝也有一套很嚴苛的宦官制度,還是朱元璋定下的,就是為了防止宦官干政。
后世影視劇里的妃子身邊都標配一個太監(jiān),是要鬧哪樣?
在漢家王朝里,只有后宮之主才有權利配一個太監(jiān),主要職責也是負責對接外廷。
還有什么明朝皇帝縱容對食?
那都是有權利的太監(jiān)才能享受到的潛規(guī)則,而且還是明中后期才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
還有什么宮女受不了那方面虐待,聯(lián)合要勒死嘉靖皇帝。
就問一個問題,知道為什么清朝宮女只用滿族之女嗎?
明朝皇帝被暗害的還少嗎……
“召吧!”
朱祁鈺擺了擺手。
“喏……”
陳啟施禮走出了釣魚臺。
待他離開,朱祁鈺令趙信負責守衛(wèi),又打發(fā)朱祁鏞自己去一邊釣魚。
便凝視著水面上在雨水拍打下的紙條,隨便亂丟垃圾是不是不好。
華夏民族是個很神奇的民族。
每逢亂世必有熱血之輩,亂世初定兩三代內(nèi)民心空前凝聚,共建盛世之心甚強。
三代之后便會出現(xiàn)惰性。
就拿明朝來說,明初平頭百姓敢緝拿犯官入京告罪。而仁宣之后,此像已然罕見。
民心似水,亂世似火。
火滅,則水涼。
而這個時候,民間就會滋生出也些陰暗,他們心生嫉妒,見不得別人高高在上,便躲在陰暗的地方操縱朝局,甚至敢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
自以為掌控天下棋局,妄圖根據(jù)自己的心意改朝換代。
戰(zhàn)國百家、漢晉士族、隋唐世家、宋明鄉(xiāng)黨。
這哪些不是妄圖操縱天下大勢之輩。
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并不是舞弊案。
而當時的主考官劉三吾清廉坦蕩,卻為何最后落個流放的下場。負責復審的張信與新科狀元等人,均被處死。
原因無他,一榜五十一進士無一北人,竟是南人。
別說他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朱元璋,就是心胸比之寬廣的李世民遇見這事兒也得抽刀子大開殺戒。
敢這么玩,是想試試老子的刀磨的快不快嗎。那老子就讓你們知道知道,什么叫帝王心術。
其實從客觀原因來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因為早在五胡亂華時期為避免被屠戮滅族,漢族衣冠南渡。
掌握著知識傳承的少數(shù)人南遷東移,造成現(xiàn)在南北之間的文化差異越來越大。
自有文明以來,最值錢的就是文字。
自有文字以來,最值錢的就是書籍。
而這些知識,在古代永遠都是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里。
直到紙張出現(xiàn)文化得以普及。
以至于后來在大勢之下運應而生的科舉制度,才勉強打破這種存在無數(shù)年的文化封鎖。
但是依然無法徹底消除。
這一點從明朝南方多文臣、北方多武將,就可以看出來。
打個比方南人主考,主觀意識肯定更會偏向南人的思維方式,這也就出現(xiàn)了一榜無北人的情況。
無奈之下,朱元璋推出“南北榜”制度。
因一榜在春季,一榜在夏季又稱,“春夏兩榜”。
但這畢竟是臨時舉措,并未得以延續(xù)。
后來洪熙年間三楊之一楊士奇,也看出了其中弊病:長才大器,俱出北方。南人雖有才華,多輕浮。
于是楊士奇提出了“南北卷”制度。
不過到了宣德年間才得以實施。
會試時,考生在試卷上按戶籍標記“南”字或“北”字。
錄取時,南卷占百分之六十,北卷占百分之四十。
后來,又細分為南、北、中三卷。錄取時,南卷占百分之五十五,北卷占三十五,中卷占百分之十。
這一制度,直到清朝也一直在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