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蟬語話來生
“你以前還總是要我注意儀態(tài),起身要拘禮,步伐需緩不可急行……”鬼切扶穩(wěn)了慶光院,下意識的打趣起她來,竟是忘了男女有別一說。他垂眸看向她,方發(fā)覺原來此世的源賴光竟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而這般湊近了看,才可見她眉宇其實生的頗為有力,斜斜飛揚的眉梢英氣堅毅,倒是有些顯男孩子氣。
“……謝謝,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等下次再聊罷。”慶光院心頭一顫,正想放手時卻被鬼切牽住了手。她下意識的抬眼,卻正正對上白發(fā)惡鬼那雙明澈見底的赤瞳,禪室內(nèi)燈火如螢點在他眼底明滅如星。她指尖微顫,下意識的別過臉去??晒砬袇s不解的問她:“你不帶我去嗎?你以前出遠(yuǎn)門都會帶著我戍衛(wèi)左右——”
鬼切說著一頓,忽的松開了抓著慶光院的手。他訕訕的摸了摸鼻子,低聲唾了句‘女人真是麻煩’。他終于想起俗世中的男女有別,但無奈他離開源氏太久了,那些與人共處的短暫時光在他悠長的壽命中占比越來越少。他逐漸在遺忘很多事情,比如源氏主宅的模樣又或者是與人相處的方式。可不知為何,當(dāng)他遺忘的越多,關(guān)于源賴光的一切亦就愈加歷久彌新。
慶光院心知自己是誤會了鬼切一片好意。她向鬼切歉然一笑,輕聲道:“抱歉,只是此世從未有人輕握我手……前世的你我,是經(jīng)常牽手的嗎?”
“何止?fàn)渴职??!惫砬新勓孕Φ?,心說他跟源賴光可是不知過了幾次命的交情。他沉著眼想了想,語氣似是喟嘆又似是悵惘:“說生死之交都算淺薄了,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兒,你拽著我的手把我從火里刨出來。后來我跟你糾纏不清了幾十年,直到他死也是死在我手里……再后來我去尋你上一世,卻沒保護(hù)好他,都怪我離開太久了……我只是想給你買包糖,沒想到錯過了?!?p> 慶光院聞言卻是眉峰一蹙,看著自己的手若有所思。鬼切不知她面色微變是為何事,正欲相詢時,卻聽得慶光院道:“如今亂世抵定世道太平,我又是去江戶城朝覲,定是不會出什么事。我此去最多不過一個多月便會回來,你既通隱形之術(shù),那便不妨在這間禪室住下。無事之時,也能多讀些書?!?p> 鬼切聽到讀書二字臉色就垮了下來,然不等他提出反對意見,慶光院又道:“習(xí)讀經(jīng)書可消兇戾之氣,我曾在書中讀到過,言品寶刀,因是藏鋒而不露。且你說你是斷惡之刃,那又何妨多讀些書,從另一方面來看待善惡呢?這世上從不是非黑即白,主觀取斷,亦是為惡?!?p> 鬼切被說的一愣,他委實沒想到看似溫婉的尼君也會有著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他張了張口想要反駁,卻亦覺她言之有理。慶光院見他默許,側(cè)身推開紙門欲走時卻是向他回首一顧:“……鬼切,我還是這般叫你罷。”她說著一頓,竟是衷心一笑。
“以后你就叫我的名字吧,我很喜歡源賴光這個名字。說真的,此生我從不曾想到還能擁有凡俗姓名……被送入尼寺后,我的名字便從本家被徹底抹除了。你與我說的那些前塵往事,真是今世的我從不敢肖想之事?!痹促嚬獾恼Z氣欣羨又感慨,鬼切看見她在瞧早起驚飛的鳥雀,忽的覺著這座尼寺便是她的囚籠,她不僅是籠中雀,更是被封印在這古剎中的鬼。
晨風(fēng)輕掠過檐上佛鈴,枯萎的落葉卷過庭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隱約的蟬鳴又開始起伏,天際透出一點濃麗的深紫色,顯然已快至日出時分。源賴光還是走了,尼寺之外人聲漸起,想來是她們即將啟程前往江戶。鬼切退回禪房,看著榻榻米上的兩盞殘茶,心道源賴光怎么還是這般習(xí)慣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他頗為無聊的在禪房中轉(zhuǎn)了一圈兒,卻見案上書卷未合,上面寫著:
‘白露無形,消散無情。蟬語重逢,卻待來生?!?p> 漫長的歲月賦予了鬼切充裕的耐心,他并未執(zhí)意跟從源賴光前往江戶,而是選擇聽從她的話在慶光院等著她回來。他已等待尋覓了數(shù)百年,再不會為從蟬鳴初起至喧沸的短短光陰而感到焦躁。而源賴光說的也并沒錯,如今天下抵定,流寇已經(jīng)漸漸絕跡。江戶城作為將軍所在之地,治安更是嚴(yán)密非常,甚至設(shè)有嚴(yán)格的閉城之時。
且源賴光要去拜覲講學(xué)的地方,乃將軍所居的、防御猶如銅墻鐵壁一般的大奧。就算有刺客入內(nèi),那也是沖著當(dāng)權(quán)之人去的,誰又會為難一個尼姑呢?
鬼切這般想著,心頭也不免放松起來,血契傳來穩(wěn)定綿長的回應(yīng),看來源賴光在江戶城中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思至此處,他竟是難得耐起性子讀起了書。雖然對書中內(nèi)容一知半解,但他想著等源賴光回來再給自己解答便也不急于一時求解。
這樣的等待時光讓鬼切在恍惚之間好像回到了六百年前的某一日。在山海之戰(zhàn)后,自己因斷刃重鑄尚未恢復(fù)全部力量變成幼童時,源賴光總是會在上朝之前給自己布置些課業(yè),等他回來后抽查,美其名曰這也是試煉的一部分。然自己一看著書就犯困,索性抱著書找個舒服的地方睡上一覺,反正源賴光也不會指責(zé)自己,還會帶回自己喜歡的甜食,等著自己吃零嘴兒的時候見縫插針?biāo)频慕o自己講點課。
但不可否認(rèn),源賴光那種見縫插針的掃盲行動還是頗有成效的,最起碼讓鬼切沒真成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繡花枕頭。鬼切一面想著一面翻著這一世源賴光留在禪室中的書籍,他本以為這些書大部分都是些晦澀難懂的經(jīng)書,卻不想細(xì)細(xì)一翻,才發(fā)現(xiàn)那些經(jīng)書的內(nèi)容被人偷偷換成了市井坊間流行的三俗話本??粗茄笱鬄⒉恢{(diào)的文字,鬼切突然覺得這一世的源賴光也挺有意思——
面上端重雅重的住持大人,心底卻住著一個頗有些叛逆的小獸。就像六百年前的春日,晚宴之上,源氏家主不思舞樂美人,竟是偷偷帶著源氏的重寶偷溜出門去看花火。鬼切還記得,第二日面對前來討說法的長老,源賴光強(qiáng)忍笑意的模樣。或許在某種意義上,源賴光的心至死都是少年。
不過一切都還來得及,這一世他與源賴光還有很長的一段時光可以消磨。這世上大抵沒有比佛寺青燈更為避世之處,他終于可以慢慢的守著源賴光,直到他想起一切,告訴自己追尋了六百余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