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少頃,酒足飯飽。張偉祖與王成舉兩人就嚷嚷著要去后面山里打獵,謝仕芳雖然沒有吵鬧,只是在一旁看著趙希明,但眼里的神色也是躍躍欲試。
田文海在一旁勸了幾句,說衙內(nèi)們喝了酒,不如就在莊子里歇息一下,何必前往后山去受累。張偉祖幾人如何肯依,只說著自己射術(shù)超群,今天就是后山野物們的劫難。田文海見衙內(nèi)們不聽,也不敢勉強(qiáng),只好把韓達(dá)叫到一邊細(xì)細(xì)地囑咐了一陣,讓韓達(dá)帶著衙內(nèi)們在莊子后面的山包上耍耍也就是了,千萬不要進(jìn)了秦嶺深處。又說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就不去掃衙內(nèi)們的興了,請衙內(nèi)們自去耍個痛快,自己就在莊子里等著婦孺回來。
周正元見狀,也向趙希明告辭:“衙內(nèi)且在此玩耍,小人先帶著這些兄弟們到四下里去瞧瞧,看看還有沒有韃子的蹤跡。明日早上再來接衙內(nèi)回城。”
趙希明沉吟了一下,止住周正元:“周都頭且慢,不如請副都頭帶領(lǐng)大家去四下里巡視,晚間回城也可,回這趙家莊修整也可,只需提前差人來知會一聲便是。都頭今日就留在這里,某家還有些事情請教。”
周正元推辭幾番,見趙希明一再堅持,也就依言留了下來。只是把副手叫了過來,好一番叮嚀囑咐,才放下心來讓副手帶隊出發(fā)。
當(dāng)下一行人就牽了幾條攆山狗,帶著弓箭社的軟弓,又叫韓達(dá)騎了莊子上的那匹劣馬。趙希明打頭,帶著幾個衙內(nèi)騎著自己的游春馬就興沖沖地奔著后山而去。
出了莊子沒多遠(yuǎn)就是一個山包,一眼看去仿佛是一個瘌痢頭一般。走近才發(fā)現(xiàn)山包上面原本是長滿了樹木,只是這兩年趙家莊的人口日益繁多,建屋燒薪,又舍不得砍伐莊里的樹木,就只有就近對著山包上的樹木下手了,幾年下來,已經(jīng)是被砍得差不多了,這山包也就漸漸光禿起來。除了一些砍伐后留下的樹根以外,就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株大樹,想來也是因為實在太大了,莊子里的人不想太費(fèi)工夫的緣故吧。
不過這樹木少了,山包上的野草、灌木倒是繁茂起來。大的野物都跑到遠(yuǎn)處大山里去了,這里也就成了野兔、狐貍的樂園。
張偉祖本來是要直接進(jìn)秦嶺的,口里說著今日定要打一頭老虎,至不濟(jì)也要打一頭大熊,好剝下皮來回去孝敬爹爹。
韓達(dá)好說歹說地勸住了,只說是今日天色已晚,進(jìn)山不好回來。就讓那些野物多活幾天,改日再一早進(jìn)山,好見識一下各位衙內(nèi)的手段。
趙希明一行人聽了韓達(dá)如此相勸,也就依了他。爬到了山包上就分散開來,各人拿著弓箭去找尋自己的獵物。
趙武和小七自然是跟著趙希明的,偏生這個周正元也是寸步不離地跟在趙希明身邊,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趙希明也不理會他,只是專心地尋找著自己的獵物。不一會,趙希明就看見前面荒草叢中竄出了一只黃色的小東西,趙希明趕忙就是一箭射去,誰知道這箭卻是輕飄飄的毫不受力,離了野兔起碼有一步遠(yuǎn)跌落在地上。那野兔嚇了一跳,眨著黑黑的小眼睛看了趙希明一眼,趕忙從跌在地上的箭枝上躍了過去,一頭鉆進(jìn)荒草逃命去了。
趙希明面不改色的收起弓箭,看著落荒而逃的野兔贊嘆道:“果然是動如脫兔啊,某一直沒有好好領(lǐng)會到是什么意思。今日一見,果然用詞準(zhǔn)確?!?p> 周正元在旁邊趕忙附和:“衙內(nèi)說的對啊,某家也是今日才知道這兔子竟然能夠竄這么快?!?p> 趙希明啞然失笑:“周都頭不必如此。這不過是某失手了的遮羞之語。”說著,看了一眼一臉糾結(jié)的周正元又說道:“某家剛才也說過,軍中好兒郎當(dāng)以本事說話。素聞都頭射術(shù)高超,今日就拜托都頭好好展示一番,不然,我們幾個空手回去,面上須不好看?!?p> 說過以后,趙希明又回頭向趙武小七兩人叱道:“都是你們兩個在這里影響了小爺?shù)陌l(fā)揮,你們在我身邊也耍不暢快,這樣,趙武你帶著小七去尋張衙內(nèi)他們,看看他們收獲如何?你們兩個也可以散漫一下,多打點(diǎn)東西帶回去。只是路上需小心一些,莫被旁人當(dāng)作野物打了,我趙家可丟不起這人!”
趙武和小七兩人正在旁邊笑的開心,忽然聽見趙希明怨怪他們,都是一臉郁悶地看著趙希明,心里只想著你自己箭法不好怎么怪起我來?真是不會撐船怪河灣!還是趙武最先反應(yīng)過來,忙對趙希明說:“還請讓衙內(nèi)小的伺候左右,小的不愿前去打獵?!毙∑咭彩沁B連告罪,只說不愿前去,趙希明卻是一再強(qiáng)令,后來還說道如果自己今天沒有收獲都是他們兩個所致。兩人沒辦法,只得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見兩人走后,趙希明看著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周正元說道:“好了,那兩個厭物走了。還請都頭多打幾個野物,我們回去也好有個遮手的?!?p> 周正元一聽也就放下心中的糾結(jié),解下了自己腰間的小梢弓,輕輕搭箭,也不怎么瞄準(zhǔn),只是一把拉了一個滿弓,對著剛剛飛起的一只野雞輕輕一放手,趙希明都還沒有看清楚,那弦上的箭就已經(jīng)插到了野雞脖子上。
“好箭法!神箭手?。≈芏碱^平日里也是這般神射?”
周正元放下弓箭,對著趙希明恭謹(jǐn)?shù)鼗卮穑骸把脙?nèi)謬贊了,今日為圖方便,帶的是小梢弓,所以這出箭稍稍快了一點(diǎn),至于這準(zhǔn)頭嘛,多練練也就出來了,不值衙內(nèi)一笑?!?p> 趙希明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對啊,多練練也就出來了,原來這就是歐陽文忠公所說的‘唯手熟爾’啊。希明受教了。對了,你們御前營里如你這般射術(shù)的多嗎?”
“不多,小人那個都里大多兄弟能有小人的七八成水準(zhǔn)。其他都里的大半連小人都中最差的都不如?!?p> “哦,原來如此。周都頭果然厲害,不但自身神射還練兵有方,回去以后某當(dāng)向爹爹建言讓其他人也向周都頭多多學(xué)習(xí)才是?!?p> 周正元嚇了一跳,趕忙對趙希明求情:“衙內(nèi)切莫如此,小人在軍中的日子本就不好過,若真如衙內(nèi)所言,就是將小人放在火上烤了。”
趙希明聽了以后,轉(zhuǎn)過頭仔細(xì)地看著周正元,只見他滿臉惶恐,額頭上更是冒出了細(xì)細(xì)的汗珠,心知不是作偽。只是現(xiàn)在也不好多談,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淡淡地說道:“好吧。就依周都頭所言?,F(xiàn)在我們且安心打獵,總不能讓其他人等看了我們的笑話去。”
當(dāng)下兩人也不多話,只是專心行獵。趙希明的箭術(shù)雖然不好,可架不住這山包上野兔、野雞眾多,不時有野物被攆山狗驚起,趙希明也不時向周正元討教一下射箭的要領(lǐng),周正元自是竭力奉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一張白紙好作畫,毫無基礎(chǔ)的趙希明在浪射了十多箭以后,竟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一箭射在一個野雞身上。周正元連忙沖上去逮住那個還在撲騰的野雞,大叫道:“衙內(nèi)神射,小人自愧不如?!?p> 趙希明看見周正元如此賣力的奉承,心中也是有一點(diǎn)酸楚。笑了一笑,迎著周正元走了過去,周正元一見趙希明向著自己走過來,連忙小跑幾步,舉著那只野雞,諂笑著說道:“小人還從未見過如衙內(nèi)一般聰慧的人,僅僅聽小人隨便說了幾句,就有如此成績,佩服,佩服!”
趙希明也不去管自己的戰(zhàn)利品了,只是定定地看著周正元,也不說話。直到周正元站在趙希明的面前,開始還是一臉諂笑,看見趙希明不言不語的模樣,臉上的笑容漸漸褪了下去,呆愣著站在那里,只是和趙希明雙眼對視,嘴里囁嚅著,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半晌,趙希明長嘆一口氣,從周正元身上拈下幾根野草,順便給他整理了一下被灌木刮亂了的衣裳,一臉唏噓地說:“都頭何至于此啊?!闭f著,接過那只野雞順手扔在地上,拍了拍周正元的肩膀,說道:“來,都頭,我們一起坐坐?!?p> 兩人各自坐在一個樹墩子上,趙希明沉吟了一下對著周正元說:“都頭,今日某見你一直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想是有什么心事。本來是想回去以后找個時間與你詳談的,可現(xiàn)在看你這般模樣,也是......唉,算了,不說這些了,這樣,你有什么話盡管說,某家在這聽著。”
周正元囁嚅了一會,臉色不斷變幻,咬了幾次牙,幾番想張嘴說話,可終究還是重重地把頭一低,悶聲說了一句:“衙內(nèi),小人沒什么話要說,只是想侍奉好衙內(nèi)罷了?!?p> 趙希明長出了一口濁氣,站起身來,背對著踱了幾步,就在周正元忐忑之時突然站定,回過身對著周正元厲聲說道:“沒事情?沒事情你一個商州第一神射手今日會對我如此曲意奉承?沒事情你一個軍中好漢子會像一個無賴子一般跑去給我撿獵物?”頓了頓,趙希明又放緩語氣對臉色扭曲的周正元和聲說:“都頭你可知你今日的作為讓某家心中不安啊。軍中好男兒自當(dāng)憑自己的一身本事說話,怎么能如此的阿諛于人?何況都頭你也不是一個會拍馬屁的人,太過生硬,以后再不可如此!”
周正元聽了趙希明這樣說話,也是一下紅了眼眶,霍地站起身來,把身上衣裳一扯,拍著胸膛來對趙希明說道:“好叫衙內(nèi)得知,某家十四歲就進(jìn)了這御前營,如今在這軍中已經(jīng)廝混了快二十年了。與韃子的大小戰(zhàn)事某家也從不后人,衙內(nèi)請看,這都是這些年留下的。
某家也知道自己不會逢迎上官,所以至今也才是一個小小的都頭。某家也不想再升官了,只想著再在這邊境之地守上幾年,能回家對祖宗有個交待也就是了??汕皫兹章犥娭行值苷f我家統(tǒng)制惱我言語間得罪了他,便要使著法子送了我這一都兄弟的性命,某家也是實在沒了法子,就想著怎么去尋個痛快,也免得連累了眾多兄弟。天可憐見,今日卻有機(jī)會侍奉衙內(nèi),一時情急也就有了丑態(tài),小的也是逼不得已??!”
趙希明看這周正元如此情形,不由地走近幾步,到了周正元面前,一瞬不??粗苷难劬Τ谅曊f道:“你是如何得罪你家統(tǒng)制?他又是如何要壞了你們整整一都人的性命?若你信我,就從實說來!”
周正元看了趙希明一眼,一咬牙說道:“我家統(tǒng)制喝兵血喝上了癮,平日里克扣糧餉也就罷了。前日里竟然召見小的,說以后糧餉只發(fā)三成,若是過不下去,就讓小的驅(qū)散一半的兄弟。小人一時不忿,就和他爭辯了幾句?!?p> 趙希明一聽,又問周正元:“即使如此,他一個統(tǒng)制也不能在商州城一手遮天,你可有向上官檢舉?”
周正元苦著臉吶吶地說:“上官?他就是我的上官啊,軍中自有階級之法,天幸今日遇到衙內(nèi),不然小人恐怕就只有沉冤不得昭雪了?!?p> 原來這有宋一朝,除了一直以文御武之外,還一直在軍中實行階級法。這條法令確立了廂都指揮使至長行(士兵)上下級的絕對隸屬關(guān)系,凡長行違忤、陵犯或論告長官,即屬犯階級,分別處死或流放。這個法規(guī)倒是解除了唐朝中期以降,藩鎮(zhèn)威侮朝廷,士卒侵逼主帥之積弊,可這軍中也就成了死水一潭,下屬就算發(fā)現(xiàn)上官犯了錯誤,也不能越級論告,不然先按階級法論處了再說。各級軍官也是倚仗著這點(diǎn),明目張膽的就要侵吞下屬的糧餉,或是少發(fā)糧餉,或是大吃空額,更有指派士兵去給大戶人家或是商賈服勞役以換取報酬的,統(tǒng)統(tǒng)都被稱為“喝兵血”,這也是軍中不成文的規(guī)則。這次商州御前營的統(tǒng)制也是吃得狠了一點(diǎn),所以才和周正元發(fā)生了沖突。
趙希明這才反應(yīng)過來,有著階級法的存在,周正元就算想告發(fā)也只能向管他的統(tǒng)制說,而不能越級上告。難怪他今天一直跟著自己曲意奉承,趙希明先抬起手安撫住了周正元,自己一屁股坐在樹墩上,不斷地敲擊著自己的前額,苦苦思索起來。沉思了大約半炷香以后,趙希明抬頭對周正元說:“現(xiàn)在畢竟是你的一面之詞,某家也無法承諾什么。何況這事情還得由我爹爹處置。不過,某家信你。這樣,明日你與我一起回城,某家先帶你去稟告我爹爹,某家答應(yīng)你,只要你不作奸犯科,不管這事情怎么處置,某家保你和你這一都兄弟的性命?!?p> 周正元大喜,連連應(yīng)道:“是,是。小人聽候衙內(nèi)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