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力后,常步期驀地再度揮劍而上,尸身宛如化作一道青影,速度比之之前何止快了兩倍。
曲星河打了個寒噤,握著恨情的手微微發(fā)抖,看起來下一刻就要不管不顧沖上去。若負聲本習(xí)地而坐,支頤望去,見狀也正了正臉色。
云枝年張目,眸色清冷,千尋電光火石之際精準擋下青鋒,宛如滿天寒星墜落。
劍身相交,冷光四濺,卻俱不落下乘,兩人交鋒快如電光,身形變幻極快,旁人幾乎辨不出誰是誰。
不知者還道是,花前月下兩人論劍,這般風(fēng)雅好看。
若負聲看得津津有味,還略加評點,問玄悲鄰易地而處會如何出招,玄悲鄰不答,反問道:“你如何懂劍?”
若負聲得意道:“在趙家習(xí)過幾年劍法,了邪雖是短刀,我卻一般哪它當(dāng)劍使的。怎么樣?分析分毫不差吧?”
玄悲鄰斂目,不置一詞。
這時,青光一厲,常步期青鋒豎斬,云枝年旋身避過,青鋒又是一挑,發(fā)帶斷裂,墨發(fā)如泉瀑下,兩人劍光一觸即分,遙遙相對。
曲星河臉色頓時一片慘白,形同死人。
若負聲目光落在常步期枯骨般的雙掌上,他的手只覆著一層薄皮,已沒有半分血肉血色。
兇尸本就噬血,見幾番打斗,奈何不得云枝年,虛晃一劍,調(diào)頭一轉(zhuǎn),就想跑路。若負聲起身,揮手召出誓生蝶封住它的前路,不待它反應(yīng),云枝年手中千尋寒芒一綻,霜降于劍鋒,仿若漫天星光斂盡,斷虹碎雪紛紛如雨。
常步期手中常字青鋒劍“當(dāng)——”一聲墜落于地。
許是沒想到劍有脫手的一天,常步期動作一頓,呆呆盯著腳下的青鋒看,仿佛癡了,連云枝年指尖飛點封住它的四肢,都并無反抗之意。
“嘩啦——”
一陣微風(fēng)扶過,烏樹搖曳,黑草亂顫,白花彌天,洋洋灑灑,宛若撲天蓋地的紙錢。
風(fēng)止花散,前方忽然多了一個人,那人一襲一塵不染的雪白道袍,身量不高,立定如柏,眉目如畫,下頷微昂,嘴角含笑。
讓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生前定是愛笑之人。
是的,生前。
這顯然也是一個死人。
簌簌清麗的纖白小花嵌在他的一對眼眶里,他“看了看”常步期,毫無血色的雙唇一開一合,聲音溫暖柔和:“多謝諸位?!?p> 云枝年還禮道:“閣下可是追逐它到此?”
白袍道人笑著頷首道:“正是,追了許久?!?p> 若負聲抬起手指,誓生蝶飛還回來,停在她的指尖,觸須垂下,緊貼在皮膚上,無聲交流一番。她猜想此人生前應(yīng)當(dāng)也是一名以除邪渡魔為己任的修士,死后雖不知為何還保持著幾分神智,卻也不忘保持從前的習(xí)慣。心道:“如今看云枝年的反應(yīng),顯然并沒有看出他已是非人,這白袍道人似乎頗為古怪,如沒有誓生蝶,我也不敢一眼就能斷定他的身份。不知他有何奇特的經(jīng)歷,才有了如今這么一幅堪比活人的尸身?”
后來她才知道,不是尸身特殊,而是體內(nèi)生魂特殊。
見白袍道人折身欲走,若負聲目光下移,忽然出聲道:“閣下手里握著的可是醒魔幡?”
云枝年和曲星河臉色微變,曲星河更是聲音幾乎變調(diào),驚道:“你說什么!”
小渡被嚇得嘰嘰一叫,往若負聲懷中更是縮了縮。白袍道人垂著雙手,轉(zhuǎn)過身遙遙望來,兩朵小白花似是含羞帶怯,他道:“閣下認得此幡?”
這便是承認了。
法仙明重衍驚才絕艷不必贅述,除卻他生平造出的震魔驅(qū)鬼之物,還有三樣引起仙門爭議百年的法器,醒魔幡便是其中一樣。醒魔幡名字是醒魔,事實卻并非用來喚醒魔物,而是用來召集魔物。當(dāng)年明重衍被各仙宗名門剿殺惡人谷時,趙瀾之親口保證醒魔幡被他焚毀,所以如今趙靈犀向姬家討要鬼鈴,才能如此光明正大,明正言順,天下人皆相信趙靈犀只是為了將鬼鈴焚毀罷了。
只是沒想到被仙門詬病忌憚的醒魔幡,不僅沒有被毀,居然會被一具死尸握在手中近百年。
云枝年臉色逐漸沉凝起來,曲星河仍是不敢置信:“這這這怎么可能呢??!”
若負聲疑惑的是,當(dāng)年明重衍既能號令群魔群鬼又是如何被人剿殺的?
見常步期已被制住,白衣道人向他們恭身一禮,如來時一般毫不停留,飄然離去。
曲星河眼尾掃過白衣道人來時的方向,分開的樹叢中隱約透出淡淡的光點,不由道:“那里有光!”
若負聲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那片樹叢后一片幽黑深暗的前方,藏著星星點點的淡色細碎光斑。
走近了,水潭的全貌便一覽無余,潭邊生長著許多巨大的晶石,就好像大大小小倒生的鐘乳石一般,十色城內(nèi)外,山流河海,皆投影在不同的紫晶石上。從平整光潔的石面上,可以看到野狼捕兔,山林里樵夫砍樹,溪流旁浣衣女,十色城人來人往,小兒嘻鬧,貨郎叫賣,卜卦算命,茶樓紅館,人間百態(tài),盡斂其中。
每一塊紫石都散發(fā)著淺淺淡淡的幽光,將平地照得宛若浩渺嵐煙籠罩的仙境。
潭面不大不小,月光灑滿波光粼粼的水面,清晰倒映著緋月輕云,以及四周栽滿的枯瘦嶙峋的烏樹,波光粼粼,水波不興,只是那些烏樹的倒影卻有幾分不同,似乎有些圓潤,像是多了些什么。
若負聲站在潭邊對著自己的倒影做鬼臉,她的鬼臉邊上倒映的正好是玄悲鄰那張清冷淡漠的臉,她轉(zhuǎn)過臉歡快地喚道:“玄遲玄遲?!?p> 玄悲鄰道:“嗯。”
若負聲興致勃勃提議道:“不如我們比個賽,怎么樣?輸?shù)拇饝?yīng)贏的一個條件。”
玄悲鄰淡道:“怎么比?”
若負聲道:“比一分鐘誰做的鬼臉多?!?p> 玄悲鄰眉尖微蹙,淡看著她,似要啟唇,若負聲立即舉起雙手道:“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又要說幼稚無聊要沒興趣是不是?我都知道?!?p> 話都給她說了,玄悲鄰只好“嗯”一聲,若負聲道:“你一個嗯字,哪能代表那么多意思?我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我之前的提議了啊。”
玄悲鄰轉(zhuǎn)身就走,若負聲追在后面,負手道:“嘿,你不答應(yīng)就是不戰(zhàn)而敗,還是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若絕!”
若負聲尋聲望去,曲星河站在一棵烏樹下,對他們招手:“快來看!”
后來她才想明白,曲星河那時臉上的笑分明是興災(zāi)樂禍。她走過去就后悔了,挨近了便看見那株烏樹枝杈上倒吊著一只甬,頭朝下,露出的是一顆人頭,那人全身上下包括頸部都鎖在白繭里,臉部一片死灰。
如果沒有水中倒影,云枝年他們根本注意不到烏林枝杈之間的秘密。
若絕眸子狠狠一縮,腿肚一軟,往后摔去,小渡脫手落在地上。玄悲鄰不知什么時候走過來,及時扶住她,淡道:“只是繭?!?p> 她嚇得魂飛魄散,渾身冷汗直冒,手腳哆哆嗦嗦直往他懷里縮去,抖著嗓子道:“繭……繭也不行啊!”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霍地抬首向周圍望去,震驚萬分:“這里,該不會全是……”
玄悲鄰早有預(yù)料,眼疾手快托住她,她才沒立刻毫無形象地一屁股軟到地上去。
緊挨著的那棵樹上也倒吊著一只白甬,露出的頭更加干癟瘦小。他們每走過一棵樹,若負聲怕得腿肚抖如篩糠,卻也勢必要從玄悲鄰后面探個腦袋觀摹一眼,再飛快把頭藏起來,瑟瑟發(fā)抖,緩上一緩,依舊故我,順帶對那張臉評頭論足一番,諸如:“這臉好丑,鼻子都塌了!”“這臉還行,就是眉毛太淡了!”“這人臉上怎么這么多痣!”“這人怎么舌頭還露在外面?”
“丑死了,丑死了!”潭邊一圈樹看完了,若負聲一屁股坐下來,“我走不動了,吊死鬼有什么好看的!”
曲星河抱臂冷笑:“你剛才不是偷偷摸摸看得還挺起勁的?”
若負聲正欲開口,云枝年遠遠道:“來這里?!彼驹谝恢陿湎?,若負聲拽著玄悲鄰走過去道:“做什么?”
云枝年:“你看看這只白甬?!?p> 若負聲眸光一轉(zhuǎn),正與那張轉(zhuǎn)過來的臉對上,眨了眨眼,心中默道:“久違了,蘅山道君?!?p> 前段時日妖蟲之亂傳得沸沸揚揚,蘅山道君容清也因此身死,后來風(fēng)聲給趙姬兩家博弈蓋了過去。
如今他們恍然大悟,那莫名其妙失蹤的妖蟲怎么會平白無故消失,原來是被八荒獸當(dāng)菜吞了。
只是二人好歹往昔一個屋檐下同居數(shù)載,如今再逢卻是蟲繭內(nèi)外陰陽兩隔,難免有些唏噓。
曲星河道:“我把他放下來。”
恨情劍光一閃,白繭紋絲不動,曲星河愣了愣,又砍一劍,繭身上連一道痕跡都沒留下,他臉色頓時變了。云枝年召出千尋試過也是如此。
若負聲無聲深吸一口氣,道:“我來。”
她招出誓生蝶,數(shù)十只誓生蝶趴在繭上吭哧吭哧啃食起來,咔嚓咔嚓的咀嚼聲聽得曲星河汗毛直豎,好在誓生蝶動作奇快,行之有效,不一會兒就把容清完整從繭中解放出來。
云枝年將手指搭在他的頸側(cè),須臾,搖了搖頭。
這時,若負聲又聽曲星河喊道:“若絕!”
她心中莫名一沉,果不其然,曲星河把身邊樹下倒吊的白甬翻了面,一張熟悉的臉撞入眼簾。
若負聲陡然一僵,三魂七魄霎時齊齊。震飛,失聲道:“容鈺!”
玄悲鄰按住她道:“若絕,冷靜!”
云枝年道:“她皮膚還熱著?!?p> 過了一會兒,若負聲才勉強找回些理智,她后知后覺摸了摸自己的臉,只覺臉側(cè)燙得可怕,不用看也知道血紋剛才又竄了上來,一定不太好看。她胸膛劇烈起伏,喘了喘平復(fù)一下,驅(qū)使誓生蝶去啃容鈺身上包裹的白繭。她轉(zhuǎn)頭對云枝年道:“融月道君,勞煩再找一下,還有沒有別的人。”
云枝年應(yīng)道:“好?!?p> 還真給他們在附近找到了四名容氏弟子,容澈謝遠也在其中,還有兩名也是容氏小輩。若負聲道:“玄遲?!?p> “好。”
若負聲笑吟吟地道:“我還沒說話呢,你就說好?”
玄悲鄰沒吭聲。
若負聲道:“那你問問我?”
默然片刻,玄悲鄰道:“……何事?”
若負聲道:“里面空氣太濁,我擔(dān)心這容鈺和幾個小崽子撐不了太久?!?p> 玄悲鄰道:“你想如何。”
若負聲道:“現(xiàn)在就重新封印八荒獸,我們出去?!?p> 玄悲鄰微微頷首,卻沒有立刻動身,他從卸下華瀲遞交給若負聲,見若負聲疑惑地望他,簡賅道:“防身。”
若負聲本想說不必,見玄悲鄰眉尖微蹙,有些不悅,忙接過來,改口道:“好好好,防身,你快去快回?!?p> 一直注視玄悲鄰背影消失在樹影深處,若絕莫名有些悵然,不過轉(zhuǎn)臉她就把這點情緒拋在腦后,等不及誓生蝶啃完白繭,就迫不及待撲上前就著它咬出的口子用手掰外面的殼,掰著掰著正忙活地起勁兒,忽然面前響起一陣猛咳,她動作一頓,緩緩抬起頭,對上一雙瞠驚駭?shù)降芍焱钩鰜淼难劬Α?p> 她張了張嘴:“容……”
容鈺瞪著她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嗆咳,她整張臉從眉梢到下巴,甚至腮幫子上的肉都在抽搐,嘴唇發(fā)抖,聲音嘶啞幾乎是從牙縫里憋出來的:“若、絕——”
若負聲歡天喜地湊上前,道:“什么什么?”
“你給我——”
后面一個字沒說完,容鈺氣力用盡,白眼一翻雙目一閉,奄奄一息又暈了過去。
云枝年:“……”
曲星河冷笑:“呵?!?p> 即使話沒說完,所有人也知道是一個滾字,看容鈺方才神智不清也要她離遠一點,足可見若負聲已經(jīng)成了她的一個夢魘,要多嫌棄有多嫌棄。
若負聲若無其事對云枝年道:“她太驚喜了?!?p> 曲星河抱臂在一旁道:“看出來了,都驚得昏過去了,你在她邊上說兩句話,沒準她還能再驚得醒過來?!?p> 若負聲方才探了探容鈺的脈,見她只是體力耗盡昏迷過去,想來她先前推測得不錯,容鈺被困的時間并不長,懸著的心踏踏實實落回原處,被埋汰兩句也樂呵呵的不生氣,她無意間眼角余光掃過一旁,這才想起還有容澈謝遠四小輩的存在。
方才她令誓生蝶啃噬他們身上的白繭,如今四人橫七豎八倒在樹下,衣裳布滿大大小小的洞眼,看起來有些凄慘。
若負聲招回誓生蝶,訓(xùn)斥道:“貪吃!一刻不看你們,你們連衣服都啃!好好反醒一下自己!”
這一刻功夫,云枝年已經(jīng)探完了余下四人的情況,道:“都沒事?!?p> 若負聲松了一口氣,抹了把汗,心道還不算太壞。
這時,他們腳下的地面驀地震動起來,抬目望去,水潭中心漾開一圈圈波紋,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從潭底浮上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