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伯桑早起收了放置在靠山倉房中的鈴茵陳,準備為辛長弋制作外傷藥。他捧著藥罐,踏著長廊,吹著水上微風(fēng),殘毀的臉也微微發(fā)麻。
路過辛長弋的房間時,他頑皮的趴在玻璃上看了看,沒醒。
他繼續(xù)向長廊盡頭走去。天色啟明,露水已降過了,還是有些冷的。
園林一側(cè)通向山中,承伯桑踏著無人清理的落葉,深一腳淺一腳向山里幽蔽的小茅草房走去。潮氣深重,他的鞋頭也濕了。
孟冉靜立于房前。短發(fā)貼在臉側(cè),她的身后一柄長劍。
林間風(fēng)起,孟冉睜開眼,身子一側(cè),直直地向承伯桑攻過來。
承伯桑腳尖輕點,仰著身子原地打了個旋。回頭一掌,將孟冉的劍推開,順勢輕輕摟住她嬌小的身軀。
“孟冉這么早就來練劍了?”
“你也一樣?!泵先嚼淅涞?。
“我是為那受傷之人調(diào)藥呢?!?p> 承伯桑輕輕松開了孟冉,將她的劍一捻一扔,便重又搭著孟冉的肩膀問道:“去用些早點如何?”
孟冉點點頭。
兩人走入小茅草房中,取了壇酒,便一道回了烏徒別業(yè)。
那柄長劍就隨意扔在地上,埋在厚厚的落葉之中,露出半截劍身依舊散著森嚴寒氣。
洛陽,大火。
呼喊聲遍布城中每一個角落。他逃到哪,哪就是洛陽城民的哭嚎聲:“史思明又回來了!”混亂的腳步聲自遠處隆隆地傳來,漸漸地近了,從他身上踏了過去……
辛長弋一身冷汗地睜眼。
他側(cè)目,身邊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承伯桑毀容的臉上仍然無法辨認是何表情。辛長弋只聽到他放輕聲音問道:“兄臺可還好嗎?”
“無妨?!毙灵L弋開口,嗓音沙啞。
一旁的孟冉將水端至他的嘴旁,示意他張口喝水。
辛長弋有些赧然,他掙扎著起身,接過了孟冉手中的水壺。
“多謝姑娘?!?p> 孟冉只點點頭,不言語。
“兄臺方才可是做了不好的夢了?”
“只是在軍中夜夜提心吊膽,換了個地方也不甚踏實,夜里精神慣了就是容易多夢?!?p> “兄臺歇息了兩日,感覺身上怎樣?是好些了嗎?”
“確實好多了,勞煩二位費心?!?p> 孟冉冷不丁地開口:“你們先客套著,我出去了?!?p> “啊,哈哈,”承伯桑理了理頭發(fā),聲音中帶著一絲尷尬,“孟冉一直如此,兄臺請多包涵?!?p> “孟冉姑娘性情中人,又是救命恩人,辛某欽佩感激,談何包涵?!?p> 承伯桑看了看門外廊前正看水的孟冉,隨即壓低聲音說:“兄臺有所不知,這幾日外面頗亂。本來伯桑承諾帶孟冉進城中買些衣物,但近幾日是去不成了,故她的脾氣較平日還更大了些。還請兄臺諒解?!?p> 辛長弋的眉頭微微跳動,他追問道:“恩公可知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承伯桑臉頰一側(cè)那只完好的眼睛黑亮,緊盯著辛長弋說:
“如今那史思明所率的叛軍已到了城外了,據(jù)說是跑了一個重要人物,正追捕呢?!?p> 辛長弋失色地坐在床上。
門外的孟冉側(cè)目看著房中。
從辛長弋屋中出來,孟冉與承伯桑并肩走在木制回廊上。腳踏回廊發(fā)出的噔噔聲十分齊整。
湖面映著天空的流云。杏花開在岸邊山林入口處。屋檐上掛著不知何處的飛鳥銜來的嫩黃色水草。
承伯桑一樣一樣看過去,最后將目光落回一邊的孟冉身上。
“何事?”孟冉冷冷開口。
“孟冉,你說這烏徒別業(yè)還能安穩(wěn)多少天。”
“害怕了?讓他自生自滅可好?”
“孟冉,別這樣絕情?!背胁崃藫崦先饺彳浀亩贪l(fā)。
“絕情的是你吧,不告訴他不就好了?!?p> “若是史思明的軍隊真的追到烏徒別業(yè)來了,那也只能一把火燒了這兒,然后帶著長弋兄一起跑,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好一些。”
“又要燒嗎?”孟冉開口,平淡得仿佛將這樣一座占地如此之大的私人園林燒掉是一件習(xí)以為常的事情。
“沒辦法,這就是我們,我與你的生存之道,未來還有可能加上長弋兄?!?p> “加不上?!泵先狡届o地說。
“為何?”
“他是正常人?!泵先窖杆俚鼗卮?,“而我與你,是外面容不下的怪人。”
“也是,”承伯桑那只僅存的眼睛瞇了瞇,似乎在笑,“那就隨便找個地方把他安頓了。我與你,兩個人,再去建一個烏徒別業(yè)吧?!?p> “又要殺人?”
“不殺了。我們兩個自己動手,建一個。”
“建到何年何月?”
“唔,”承伯桑默然半晌,“建到孟冉長成大姑娘的年月?!?p> 孟冉輕哼一聲,加快了步伐。
承伯桑緊隨其后,心情很好的唱著小曲。
但辛長弋此時可就沒有這么好的心情了。
聽了承伯桑的一番話,他心里慌得厲害。本以為經(jīng)過了前五日的逃亡,是生是死他已無所謂了。如今恐懼卻突然又一次席卷了他的全身。那種如墜冰窟的感覺重新生了出來。
原來自己還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即使從史思的軍中逃了出來,這一點還是沒有改變。
他看了看窗外的山水園林,苦笑了一聲。前兩日他心安理得地躺在這里,享受著一個傷員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照顧。卻忘了自己身上骯臟不堪,根本就無權(quán)去接受別人的好意。
逃吧。
他起身,將云頭篦放入衣襟中。桌上的一碗清水沒動,碗旁還加了一片青色的杏葉。
他端起碗,將水喝了。打開了屋門。之前在屋中只能窺見一斑,如今,開闊氣派的烏徒別業(yè)整個撞入他的眼簾之中。
烏徒別業(yè)的占地不小,規(guī)模甚至快趕上一些貴族的私人園林了。大致呈東西走勢的長廊與長廊之間,夾帶頗有意趣的石橋,在湖面架起并將烏徒別業(yè)各部分連在一起。長廊東側(cè)盡頭,一座水中樓閣獨立。飛檐一角掛著嫩黃色的水草,大概是什么飛禽預(yù)備筑巢留下的。
他所處的房間在烏徒別業(yè)的西側(cè),從這房間再往西行一段,便可以上岸入山了。遠遠望去山中茂林修竹,深幽難測。山那邊能夠望見塔樓之類的建筑。翻過山林,估計就出了這烏徒別業(yè)了。
辛長弋將烏徒別業(yè)又看了一遍。不知為何,他在這兒待了不過兩天,卻感覺自己已經(jīng)迷戀上了這個地方。
雖然自己與這里格格不入。
辛長弋將這迷戀當(dāng)作是貪婪的產(chǎn)物,努力將它拋于腦后。他將門輕掩,抬頭卻看見門上題著詩句:
“當(dāng)其得意時,心與天壤俱。閑云隨舒卷,安識身有無?!?p> 底下又添一行:“青蓮居士”。
辛長弋看著詩句,又看了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羞愧地退了一步。
謫仙人的生活,被他們這樣一幫亡命之徒給攪了。
他不再逗留,匆匆向長廊盡頭走去。
林所
門前題詩為李白《贈丹陽橫山周處士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