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朝二十年,五月初六,立夏。
龍日,煞西、沖鼠。
宜納采、訂盟、嫁娶。
江水激激,蒲葦冥冥。水鳥浮沉戲,游鴻三兩聲。一頁扁舟橫渡,兩岸楓花無數(shù)?,樼鸪峭馀沓卿?,嫡仙會雄主。
日出滄江東,一頁扁舟南下。東方玄、燕星瀾、燕綺霞、紫奴、柳無相,一行五人渡江來赴燕北王的議和之約。
彭城渚外不遠(yuǎn),烏金瑰麗的北燕王帳,扎在了以青玄二色布幔巨幅圍起的場地之中。
燕綺霞那日斗將敗于云浪之手,見射中足面的箭矢并無鋒簇,如何不知對方已是手下留情。其后又于龐泰祟處得知,東燕此次來犯名為端本清源,實(shí)為兩家暗通款曲,私下秘盟。
于是燕綺霞便真的一言不發(fā),做起了東方玄的隨行劍婢。
東方玄不過是見燕綺霞初出江湖,鋒芒太盛。故借此挫挫其銳氣,又怎會真的要收她隨行左右,當(dāng)個劍婢。
東方玄與燕綺霞言明,劍婢一說不過是當(dāng)日戲言,她可自行其便。
燕綺霞卻是斜睨東方玄,滿臉不屑道:
“恩師曾言。赤霄雙劍,疾如電,烈如火,剛直不阿。與他心性不和,故贈于我。
又言我心澄空明,惡塵無染。正如我之劍道。只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若能秉于心,忠于道。持此雙劍,定能于武道一途劈荊斬棘。不須三十載,當(dāng)有望窺得大宗師之境。
我燕綺霞又豈會為了區(qū)區(qū)一時之辱而違諾,以致心境蒙塵,自絕武道?
煉氣大宗師少說也有近二百載壽數(shù),待你死后,我自會去你墳前燒紙?!?p> 東方玄搖首一笑,未作言語。
燕星瀾掩口咯咯笑個不停。
紫奴、柳無相、云浪等人則是哄堂大笑,幾欲流淚。連那寡言少語的程豹,都面帶譏諷之色的瞥了燕綺霞一眼。
燕綺霞雖聽過東方玄的事跡,但并不知東方玄來自何處,更不知東方氏一族又有何能。只是面帶薄怒,銀牙緊咬的望著東燕眾人。
‘東燕果然盡是無禮之輩!’
回到彭城渚外,北燕精銳皆戍衛(wèi)在布幔巨幅之外。
東方玄領(lǐng)眾人來到北燕王帳之前,柳無相言去尋故人敘舊,三蹦兩跳,跑沒了蹤影。
東方玄領(lǐng)三女入賬,卻見燕北王與一名頭戴巧士冠,半遮面孔的男子跪坐當(dāng)中。
二人皆身體挺直,雙手前拱,平視前方,行天揖跽禮。此禮已是除了祭天、祭祖之外最重的禮了。
燕北王神色無恙,而身后那名男子面上、鬢處微微見汗。顯然二人已跪了許久。
東方玄身后三女忙左右讓開,她們可受不起燕北王此禮。
燕綺霞心中暗驚,義父為何要與這東方玄行如此重禮?
扮作青奴的燕星瀾同樣百感交集。這軒昂有威,英武不凡的男子。便是我的叔父燕北還,燕家之鳩虎嘛?
燕北王面帶喜色,躬身行禮。
“燕家,燕北還,拜見東方氏前輩?!?p> 賈絮萍先為東方玄的相貌所驚,聞言又是一怔,忙躬身隨著燕北王行禮。
東方玄俊美無儔的臉上帶過一抹輕笑,不沾絲毫煙火的抬手輕道:
“務(wù)須如此,你我平輩相交即可。”
燕北還早有預(yù)料,賈絮萍面色微變。燕星瀾與紫奴還好,早知東方玄絕非十六七的年紀(jì)。
燕綺霞怒氣沖霄,只想抽出背后雙劍,與東方玄來一式赤龍三變。遂以指為劍,指著東方玄怒道:
“你一舞象小輩,不過十六七歲,安敢與我義父平輩相交?”
東方玄才不會去管燕綺霞與燕北還根本就是親父女,只是持卷負(fù)手,效之古人促狹道:
“汝之劍婢,欲刺主否?”
燕北王起身,魁梧挺拔,面帶威色。沉聲呵斥燕綺霞道:
“霞兒!休得無禮!還不速與東方先生賠罪?”
東方玄擺手一笑。
“哎!何必為難小輩?!?p> 言罷,自向帳中主位的碩大錦榻行去。
燕綺霞一雙月眸瞪得老圓,氣的險些亂了內(nèi)息。隨后被燕北王一指,趕出了王帳。
金漆紅木雕嵌麒麟踏浪。靠枕、引枕、坐褥,青綢織錦上繡金絲龍紋。
不用去猜,此榻正是燕北還為東方玄所設(shè)。
東方玄欹枕榻上,持卷橫臥。
紫奴面帶輕紗,曲線婀娜背座其后。以供東方玄靠臥。
扮作青奴的燕星瀾,則依舊低首跪坐于東方玄一旁。并未出聲與燕北王相認(rèn)。
燕北王與賈絮萍于左側(cè)各自落座。
燕北王望著塌上青衫云袖,俊美無儔。仙姿雋逸,更勝畫中的東方玄。一時間竟憑生臆斷。
‘此人當(dāng)可補(bǔ)天裂!’
賈絮萍半遮面孔,脅肩低首。用僅余的一只眼睛,偷偷的打量著東方玄。
無論是東方玄的事跡、容貌,還有方才的寥寥數(shù)言,都為這名北燕丞相帶來了太多震撼。
東方玄似有所覺,側(cè)首輕聲笑道:
“呵呵!虎側(cè)倀鬼半張面,三姓家奴賈絮萍。似你這般為鬼為魅,忘恩負(fù)義之輩也敢來此見我么?
你說我是當(dāng)殺你?當(dāng)用你?又或是先用之,再殺之呢?”
燕北王微愕,賈絮萍則頓時一驚。
‘自己的陳年往事,便是燕北王都知之不詳。此人又是于何處得知?’
賈絮萍心中戒懼,面上倒是堆笑。半張清秀的臉上滿是諂媚討好之色。
“哎呀!東方大人可是冤煞賈某了。在下為了對付那些個亂臣賊子,難免用上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故而遭人構(gòu)陷。
正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人言可畏呀!東方大人可切莫信了那些個流言蜚語?!?p> 賈絮萍笑言回道,謙卑有禮。
可于燕星瀾眼中,莫名感到一股陰冷,好似蛇蝎示好,乘間擊瑕。
東方玄持卷擊掌,不由玩味道:
“哦?如我所記不差。你原為瑯琊郡孤兒,居無定所,行乞度日。
所幸為瑯琊望族賈氏收作仆從。東州名儒賈天岳,與你賜姓起名。見你機(jī)敏,許你伴讀從學(xué)。
你未及弱冠,借著望族賈氏與瑯琊城主喬慶的間隙。與家主賈天岳獻(xiàn)‘樹上開花’一計。聯(lián)合門生,造大聲勢,用以掣肘喬慶。
另一邊密告喬慶。言望族賈氏欲借此逼寧侯換賈天岳為瑯琊城主。
喬慶情急之下,又用你‘無中生有’之計。揚(yáng)言望族賈氏鼓動士子百姓忠于大燕,造反寧侯。事急從權(quán),故未報寧侯。先命城中守將何典領(lǐng)兵,滅了賈氏滿門。
而你則是大義滅親,白得了賈氏的家宅錢財不說。事后喬慶還親為你向?qū)幒钫埞?,成了瑯琊城六品從事中郎?!?p> 東方玄不去看幾人神色,向后微仰,輕靠于紫奴腰背。拂捋著散動的青絲,娓娓續(xù)道:
“你為寧侯屬臣,喬慶也待你不薄。你卻私下投誠燕北王。獻(xiàn)‘調(diào)虎離山’之計,誆舊主入甕。又用‘連環(huán)計’,先以喬慶命你暗通燕北王之事,誘守將何典暗殺喬慶。
后以守將何典暗殺喬慶造反為名,持城主印,領(lǐng)城中官員及一眾城衛(wèi)持械,趁夜剿殺何典于府中。
你再舉大義,言當(dāng)以寧侯安危為重,領(lǐng)瑯琊一郡之地率先請降。
呵呵!可笑至今還有人稱你為寧氏忠臣?!?p> 東方玄清澈而又深邃的雙眼,帶著幾分莫名笑意向賈絮萍望去。
“賈絮萍,我言你忘恩負(fù)義、賣主求榮,可有半分言錯???”
燕星瀾聽的不寒而栗,低首心道:
‘此人真乃毒士也!如說范逸云是韜光晦跡,深沉狠辣。那這賈絮萍便是毒計百出,謀在當(dāng)時?!?p> 燕北王雖不知個中詳細(xì),但并不以為奇。只是跽坐帶笑,似等著賈絮萍作答。
賈絮萍聽罷,仰身擊掌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東方大人真乃神人也!不錯,賈氏一族確是為我所覆。
昔日賈天岳為我取名時笑曰:
‘生無根蒂苦伶仃,風(fēng)中柳絮水中萍。你便叫賈絮萍吧?!?p> 他這哪里是為我取名,分明是笑我此生不得根基,永無出頭之日!”
賈絮萍半張頗為俊秀的臉上閃過一瞬狠戾之色,繼而撩開了巧士冠垂下的紫金繡錦。
露出了那被剜去一目,似被火燒以致面目全非的另半張臉來。與東方玄笑道:
“哈哈哈!忘恩負(fù)義?如說只因賈天岳的小妾多看了我?guī)籽?,他便命人毀去我半張面孔也算恩義的話?倒是未曾忘卻的。哈哈哈哈哈哈……”
賈絮萍笑的癲狂,眼角一側(cè)都笑出淚來。轉(zhuǎn)而放下冠上繡錦,好似換了張面孔。跽坐挺身,淡然自若道:
“寧侯、喬慶、何典等人俱是亂臣賊子。縱有恩義于賈某,也不過是小恩小義。生為大燕子民,忠于大燕,才是大義。賈某忠于大燕,從未視旁人為主,又何來賣主求榮一說?
賈某自出仕北燕以來,于國事之上從無懈怠,且并不貪戀權(quán)勢財色等身外之物。東方大人知我甚詳,當(dāng)知賈某之志。”
東方玄與燕北王俱知賈絮萍確可算的上是克勤于邦,克儉于家。得來俸祿,大多貼補(bǔ)國用,家無余財。除去讀書,其人可謂無所嗜好。
燕星瀾星眸余輝,看過幾人神色。自知賈絮萍應(yīng)是所言非虛,不由得心中生嘆。
‘此人并非一無所求,而是胸中自有抱負(fù)。
虎側(cè)倀鬼半張面,北燕丞相賈絮萍。
如此謀士,父王用不起,我燕星瀾也用不起。能用此人者,唯帳內(nèi)二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