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州,北燕。
滄江之畔,彭城渚上。
落日西斜,殘陽飲霞。江水滔滔,風拂蘆葦微動,兩岸楓花初露。江渚橋頭,水鳥鳴舞,一時魚躍。
燕綺霞望著此時青衫云袖,臨江負手而立。衣帶當風,仙姿雋逸的東方玄。心頭忽起一陣莫名悸動。
忙低下髻首,別過臉去。心中只道是那雙天生異相的眸子作祟。
俏臉緋紅的輕啐了一口,低低不可聞的喃喃了句。
“…妖人…妖術…”
言罷轉身,匆匆離去。
紫奴雖也驚于一時,但早見識過了東方玄的御獸奇術。此刻只是瞧著燕綺霞的倉惶背影,掩口咯咯作笑。
少頃,燕北王腰掛酒葫蘆,手提酒壇,行至江邊。自是尋東方玄而來。
東方玄示意紫奴先行退下。
燕北王與東方玄并立渚上橋頭,看滄江如練,賞日落群峰。
東方玄遠眺云霞綺麗,淡聲問道:
“你為何不與她言明,陽王臨終之時,確是改了心意,口諭傳王位于你一事?”
燕北王昂首,望江長嘆:
“我根本無意燕王大位。當日我本想借此一試各路諸侯,看看誰是那包藏禍心之輩。
不想……弄巧翻成拙,以致燕家失鹿,天下共逐。我是燕家的罪人啊……”
燕北王原本刀削斧劈,軒昂有威的臉上滿是悲戚神情。一把撕開懷中酒壇,仰頸直灌了一口,也不顧灑在須眉間和錦袍上的酒水。
東方玄神色如常,也是輕嘆。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若非如此,你兄弟二人怕捱不到今日啊?!?p> 燕北王苦笑道:
“正如玄兄所言。當日我兄弟二人分則兩生,合則同死。這天下,早容不下我燕家了。是故,我將錯就錯瞞了他二十余年。
若非如此,依著他的性子,拼了性命也是要尋我來的。所幸啊,他臨終之時,自己悟出來了。哈哈哈!”
燕北王笑著又灌了一口酒水,虎目通紅,臉上也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
東方玄微微動容,伸手言道:
“站了半日,口干舌燥,也與我一口酒來?!?p> 燕北王似早有所料,一把摘下腰間葫蘆,遞給東方玄。大笑道:
“哈哈哈!早為玄兄備好了佳釀!”
東方玄接過在手,只看這酒葫蘆便知是燕北王尋來名匠,專為東方玄所做。
酒葫蘆渾圓飽滿,陰陽相若,頗為罕見。通體絳紅發(fā)亮,上雕麒麟踏浪。更嵌金漆,勾繪成東方氏龍紋模樣。
葫蘆塞子鑲口,乃是一枚價值千金的血玉。雕琢成了麒麟盤臥之姿,鱗角須尾窮工極態(tài),神態(tài)自若栩栩如生。真可謂形神兼?zhèn)?,巧奪天工。
東方玄拔開塞子。
一縷濁香復清明,濁浪拍來化清流。
東方玄笑而言道:
“盞中紅濁浪,卻是清流釀。乾朝王室不傳于世的武道秘酒,濁清流。
呵呵!此酒釀來頗為不易。你若不用,也大可留給你女兒的?;蚴恰?p> 留給你那生而感氣的兒子,東方玄心中想著,口中卻是沒說出來。
燕北王放下酒壇,與東方玄行禮言道:
“正有一事相求玄兄?!?p> 東方玄神色難明的試問道:
“可是要把你那女兒留在東燕?”
燕北王面有憂色,連連頷首。
“劣女生性魯莽,只怕北燕用兵之時有所閃失。我戎馬半生,就得來這一點骨血。還望玄兄體諒,將她帶在身邊?!?p> 東方玄只想說你并非這一點骨血。不過燕北還的家事,東方玄卻無意多管。麒麟島上那些孩童正缺人手教習,多個燕綺霞倒也不多。
東方玄塞好塞口,將酒葫蘆掛在腰間珠白天蠶束帶上,倒與另一側的火玉麒麟佩相得益彰。更添幾分游戲紅塵的散仙味道。
東方玄微微頷首,以示默許。
燕北王大喜,卻又見東方玄伸過手來。一時訕訕笑道:
“玄兄,你那葫蘆里是濁清流,我這壇子里就當真是濁酒了……”
燕北王襟懷如豁,坦蕩磊落。為父兄、為家業(yè)、為挽狂瀾于既倒。行了那許多本不欲為之之事,反遭世人詬病,得了‘燕家鳩虎’的惡名。
世事無常,以致如此人杰忍辱負重到了今日。只嘆英雄易老,眉上三疊,鬢已星星堪鑷。
東方玄一時感嘆,遂而言道:
“玄,今日且與你同飲一回濁酒?!?p> 燕北王頷首大笑,揮拳破壇為盞。與東方玄臨江把盞同飲。一時興起,昂首高聲誦道:
“
往來形勝地,羈旅至東州。白瑤翠碧濤里,滄江一頁舟。帆落彭城渚上,矯首孤鶩歸處,紅云最上頭。放歌須縱酒,不負少年游。
楓葉落,蘆荻飛,晚煙收?,幣_絳闕,銀河倒瀉,玉京此中留。滾滾滄江不盡,屈指英雄人物,逐波去悠悠。唯余滄江水,天付與風流!
”
燕北王所誦之詞,乃是南州夏國,瓊天閣大學士南書賦?!董偺鞗鲈~》中的《水調歌頭·東州形勝地》。是其少年之時,游歷東州所作。
此時雖未至楓葉飄落,蘆荻飛花的季節(jié)。渚上二人,亦非少年,至少年紀上真的不是。但此時由燕北王誦來,卻是別有一番人間雄主,指點江山的英雄氣概。
啪!——啪!——啪!——
東方玄棄盞,撫掌三聲。繼而由云袖之中,抽出一卷錦軸遞了過去。
“此為‘群鯨貫索蹈浪陣’。將燕星瀾予你那雷火鯨艄造上數(shù)十艘。佐以此陣,足可困那謝微和魯國水軍百日了。便是謝樽來援,亦是無用?!?p> 燕北王如何不知,燕星瀾予他那江河湖海無阻,更能噴水吐火、激射雷石的機關舟,‘雷火鯨艄’圖錦。根本就是東方玄所贈之物。
光是瞞天過海,海船入河道一計。已如神來之筆,占盡先機。再有宛如仙家兵器,令人匪夷所思的機關舟,‘雷火鯨艄’。如今更有專為此舟、此戰(zhàn)所用的‘群鯨貫索蹈浪陣’。
試問這滄江之上,誰可與敵?!這天下之間,誰可與敵?!
燕北王不由得心中又想起那四句詩來。
東方有子最得意,
夢入神機麒麟兒。
天下英雄堪伯仲,
獨領風騷數(shù)百年。
燕北王虎軀輕顫,情不自抑。未去接過錦軸,而是兩手輕執(zhí)東方玄腕袖。雙目盈淚,難掩激色道:
“滄江風流,王謝風流,皆不如玄兄夢入神機,天下莫敵的仙家風流啊!”
東朝十二年六月,夏。
北燕損兵折將二萬有余。東燕則是一兵一卒未損,反得了北燕一城一關??梢姈|燕武相東方玄手段了得,逼的燕北王親往彭城議和。
至此,這場東燕伐北燕,兄弟鬩墻之戰(zhàn)。隨著滄江之畔,彭城渚上的兩國和談而告一段落。
東方玄歸還了北燕大都督,‘金刀太歲’龐泰祟,瑯琊城守將聶龍、聶虎兄弟。還有鎖牢關與瑯琊城的數(shù)萬北燕降卒。
卻把北燕倚東海之濱,據(jù)滄江之險的雄城,瑯琊城。和北面兩牢山中的險關,鎖牢關。緊緊攥在了手里。
為東燕那座更勝‘天下糧倉’熙農城的新糧城,荒淄城。套上了大小兩副鎧甲,至于結實與否則令人生疑。
因這瑯琊城主和守將二職,皆被東方玄隨手丟給了鎮(zhèn)軍將軍云浪一人。
來時的三萬大軍,二萬隨云浪駐守瑯琊。一萬留在鎖牢關待命,卻連個守將也未曾留下。
即是說,東燕南面御魯國、防北燕的屏障,便是那方過弱冠之年的云浪。
若說是其父大將軍云海,亦或是他那已故的亡兄云波來守瑯琊城,都還說的過去。
云浪雖頂著個鎮(zhèn)軍將軍的名頭,實則從軍不過月余。今能得此重任,若非是東燕感念云家累功所賜,便是朝中上下根本無將可用。
東州,東燕。
荒淄城外,官道之上。
護國公程豹,提棒驅豹于前領隊。十六名金甲力士,肩負墨玉麒麟輦居中行走。兩名鐵騎,各執(zhí)旌幡行于兩側。
左側上書,武相。
右側上書,東方。
隨手落子三萬眾,乘輦歸來數(shù)十人。
燕綺霞人在千里胭脂馬上,按轡徐行于后,神色怏怏。
那日彭城渚上,燕綺霞離去之時。便先去尋其義父燕北王。
言其學藝十余年方歸,還未與義父膝前盡孝半分。如今雖成東方玄劍侍婢女,卻也未必要日日侍奉左右。還望義父勸那東方玄通融一二。
是的,燕綺霞為自己的劍婢之名,又加上了二字……
燕北王聞之沉吟片刻,微微頷首。
她本以為,之后義父燕北王與東方玄立于橋頭渚上臨江把盞,相言甚歡。還贈了東方玄一個看似不凡的酒葫蘆。想來正是為自己求情,令她于北燕多留些時日。
誰料燕北王喚來她時,卻先言什么燕家王室,信諾為金。既已應下為婢一生之事,便理應寸步不離,隨行左右。自古忠孝不可兩全,忠字在前,還是速速與東方先生去東燕吧。
燕綺霞當時聽的月眸圓睜,杏口半張,錯愕當場。
這說起忠來,不是當先忠于君父、忠于北燕的么……
燕北王似仍不放心,臨行之時又再度囑托燕綺霞須好生跟在東方先生身側聽用,切不可任意妄為、魯莽任性。
燕綺霞滿腹狐疑。
‘明明是義父尋他飲酒,怎的倒似被他灌了迷湯……’
燕綺霞蛾眉微蹙,望著前方不遠處,墨玉麒麟巨輦上的那座青幔龍紋大帳。心煩意亂。
不知為何,又想起了那日江渚橋頭,水鳥鳴舞,一時魚躍的奇景。想起了落日余暉,殘霞紅浪,楓花蘆葦之間的那一襲青衫。想起了那雙清澈深邃令人不覺沉淪的眸子。想起了自己從未曾有過的那一瞬心悸……
夏日熏風襲過,吹拂起了耳畔青絲。
燕綺霞秀美絕俗的俏臉上,升起了一抹醉人的淡粉之色。闔目側首,羞惱的輕啐了一口。
“樹精狐魅,最是亂人心智?!?p> 夏日熏風未解慍,春花含羞輕隨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