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尊是個好大夫。”杏娘以莊重的口吻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贊嘆之中還有幾分羨慕。
“可惜,他不是一個好丈夫?!编嚵值穆曇衾飵е粋€女人的“怨”,盡管這種“怨”還沒有上升為“恨”,但毫無疑問,它已經(jīng)成為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一根刺。那個女人死后,這根刺就徹底地扎進了他的心窩里,以致在他的余生之中,他都不可能像別人一樣不痛不癢地給自己的父親一個幾近“圣人”的過情之譽。
為了不讓此間的氣氛變得太過于凄苦,鄧林又轉(zhuǎn)過笑臉來,說道:“不過,在我心里,他還是一個好父親?!蔽竦恼Z氣里濃縮著一種復雜的味道,有苦,也有甜;有痛,也有歡樂;有歉疚,也有諒解。
“還是一個好師父?!毙幽镂⑿χ潎@道,“名師出高徒”,杏娘的這句贊嘆更多的是表達對后者的贊賞之情。
鄧林憨憨一笑,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不無謙虛地回道:“可惜啊,我不是個好徒弟。他在世的時候,我沒好好學;等到他過世了,我才想起后悔了?!?p> “令尊也過世了?”杏娘驚訝的眼神之中露出點點同情之意,盡管驚訝是假的,但同情是真的。
鄧林低著頭,臉上稍稍露出一言難盡的苦楚之色,然后他刻意地使用了一種平淡的口吻道:“哦,是啊,兩年前去的?!蓖嚵稚袼加挟悾盟拼恋搅怂膫奶?,故而杏娘再次歉然道:“——對不起啊?!?p> “沒事!生老病死,人之常事?!编嚵挚此漆屓坏哪樕蠀s有一種凝滯不開的憂傷,還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煩惱。
“難得你經(jīng)歷這么多事,還如此看得開?!毙幽镆娖湫纳衤杂谢秀?,便轉(zhuǎn)過話題道,“說起這‘生老病死’,生與老那都是有定數(shù)的,我們無法更改,也無可作為,但這‘病’和‘死’,卻是你們醫(yī)家大有可為的,藥到病除,起死回生,可全在你們的一雙妙手啊?!?p> “沒那么神通,起碼……我還沒那個水平?!编嚵趾俸僖恍Γ行╇y為情。抬頭見杏娘那宛若秋水的眼眸從自己身上宛轉(zhuǎn)掠過,鄧林不覺面紅耳赤,恁是西北風再烈,也難消卻他心頭這一陣熱血沸涌。
“你有!”杏娘反駁道,“我瓊姨的病前前后后已經(jīng)請了十幾名大夫來,包括那位姜太醫(y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惟有你,道出了這病由和病機,還給出了治則。真乃神醫(yī)也!鄧郎中,我瓊姨的病可就全拜托你了。”說罷,杏娘已伏身拜在鄧林跟前。
鄧林一時慌忙,竟也忘了請杏娘起身,而是依樣向著杏娘俯身而拜。杏娘遲遲不起身,他也久久不起身,只在口中應承道:“娘子,你放心,你瓊姨的病,我定當竭盡所能治好她的。你放心好了?!?p> “果真?”杏娘微微抬頭,半喜半疑。鬢前的一縷青絲被風吹亂,胡亂地拍打在她那一雙澄靜如湖水的眼眸之中,逐起一片縠皺。日光晻晻,秋水瑟瑟,軒里軒外的銀燭已經(jīng)亮起,燭光里,淚光里,點點漣漪泛起一道柔弱而清瑩的光圈。鄧林癡癡地捕捉著那一剎那的光影,腦海中漂浮著一幅未曾有過的美好光景。
風挑柳眉,柳漾湖心,心在湖底,柳在眉梢。
迤邐多時,鄧林才將自己的目光回到眼前:“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鄧郎中仁心仁術,杏娘感激不盡。”杏娘再拜。二人復又施禮還禮了一番,杏娘起身問道:“鄧郎中,你這可是答應我了啊,你可不要學那姜太醫(yī),來了幾次之后就再也不來了?!?p> “自然不會?!编嚵中南耄簽榱四?,我也會再來的。
正想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說姜太醫(yī)?雖說姜太醫(yī)的醫(yī)術不怎么樣,可他的醫(yī)德那還是有口皆碑的啊,怎會如此?”鄧林本想趁機再譏嘲姜太醫(yī)幾句,可他又覺得背后說人是非不甚磊落,而且是當著杏娘的面,未免在杏娘心里落下個嫉賢妒能的壞印象,他將那半截子話咽了回去。不過,他的那前半截話倒是提醒了他。
他若有所思地抬頭覷了杏娘一眼,轉(zhuǎn)而低頭望向火爐,思忖良久,訥訥地開口道:“杏娘,在下這次來,是給你瓊姨治她的不寐之癥的,其他的……”
“鄧郎中,身為父母,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孩子病重而不管嗎?身為子女,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父母病危而不顧嗎?”杏娘沒等鄧林的話說完,便搶先說道。
鄧林愕然無對,默然許久。
“杏娘,并非在下不救,實是崔夫人——她,”鄧林猶豫了片刻,“你瓊姨已無藥可救?!?p> 面對杏娘的詰問,鄧林不得已吐露實情,何瓊芝病入膏肓,時日不多矣。杏娘本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何瓊芝的病勢如何,她都會鎮(zhèn)定自若,可是當她從鄧林的口中得到“無藥可救”這四個字的時候,她終究還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多年來,何瓊芝有疾在身,杏娘是知道的,雖然何瓊芝和崔洵都著意瞞著她,但杏娘還是能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得出來的,只是她從未意識到何瓊芝已病得如此嚴重!
“真的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杏娘瘦弱的肩膀猛地顫抖了一下,內(nèi)心的空白被兩行溫熱的眼淚所填滿。
“我想姜太醫(yī)已經(jīng)盡過力了?!鄙頌獒t(yī)者,鄧林比杏娘更能體會一個醫(yī)者愛莫能助時的無奈與痛苦。他神色黯然地耷拉著腦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既為姜太醫(yī),也為自己。
這種有心無力的悲哀,讓他抬不起頭來。忽然間,他猛地抬起頭來,一掃臉上的沮喪,歡喜若狂地驚呼道:“哦!對了,還有一個人,他或許有法子?!?p> 杏娘見他忽然轉(zhuǎn)悲作喜,卻不知其中緣故,茫然問道:“誰?”鄧林激動而振奮地拍案道:“平江祁家的祁——七——爺!”杏娘不知此是何方神圣,遲疑地問道:“祁七爺?”
“平江祁家的祁七爺,他的醫(yī)術天下第一,他家的九針十丸能治天下百病,他定有法子?!编嚵值目跉獗戎案鼮榭隙ǎ哺鼮榧?。
杏娘見他說得真切,便也托了七八分希望,淚眼盈盈道:“天無絕人之路。這次可真的要多謝鄧郎中了?!毙幽镉衷侔葜x,鄧林依舊頂禮相還。
鄧林見杏娘高興,本不欲掃她的興,可話在肚里,不吐不快。
“你先別急著謝我,”鄧林頓了頓,“這祁七爺是坐堂行醫(yī)的,從來都只在他家的千金堂給人看病,從沒出過堂,更沒有離開過姑蘇,甭管你多有錢,甭管你多有勢,他都不會去你府上看診。所以你要想請他來臨安給你瓊姨看病,怕是沒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杏娘急切地追問道,眼睛里就像是追逐著一道希望渺茫的光。
“除非你和他們姑蘇五友的其他四家有什么深厚的交情或是施過什么恩惠?!笨粗幽锬樕系南采饾u褪去,鄧林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說到最后,他也覺得自己是盡說了一堆廢話,非但無濟于事還徒增佳人心傷。
若是崔家和姑蘇五友有故交,那自然早就去謁請祁七爺了,還用等他來饒舌?
若是崔家曾施恩于人,那祁家定然不消延請,早就登門施治了,還用等他上門看診?
許人希望,卻又遺人失望,鄧林啊鄧林,你怎么能干出這樣的事情來呢!鄧林懊惱地心里埋怨著自己。
“你既說姑蘇五友,那是五個朋友嗎?”杏娘繼續(xù)問道,語氣倒不甚頹喪。
“姑蘇五友?。俊编嚵殖蛄艘谎坌幽?,兩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個圈,思忖片晌,道:“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姑蘇五友,你居然沒聽說過!不是五個朋友,是五個異姓兄弟,卻比親兄弟還親。”
“據(jù)我爹講,這姑蘇五友原本是九個人,藝祖年間,九個人從家鄉(xiāng)逃難出來,路上死了三個,剩下六個,后來這六個人就逃到了姑蘇,成為了姑蘇六君子。后來大概就是五十多年前的樣子,有一家突然就敗了,也不跟這五家來往了,所以就變成了現(xiàn)在的這五家:師家、柳家、墨家、祁家和吳家。”鄧林依次張開五指道,“祁家,九針十丸,醫(yī)術第一;吳家,賣酒鬻醋,財富第一;師家,調(diào)絲弄竹,管弦第一;墨家,奇門遁甲,暗器第一……”
鄧林如數(shù)家珍般滔滔不絕地述說著姑蘇五友的歷史變遷,那神采飛揚的勁兒就宛若他就是姑蘇五友之一,每次豎起大拇指數(shù)到“第一”二字時,那驕傲的眼神,簡直比連中三元還氣盛;那自豪的嘴角,簡直比橫掃千軍還勢壯??蓢@他那一身襤褸的布衫,卻比那不第的秀才還落魄。
杏娘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忽而有兩個字掠向眉心:“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