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幕后之人沒有作答小四的問題,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道:
“他用他那沾滿鮮血的手去觸摸那個女嬰的時候,那個女嬰忽然笑了一下,他一下子愣住了,好像有什么東西攫住了他的心。他看了那個女嬰一眼,那孩子的眼睛是閉著的,分明還在睡夢中,可她的笑容卻像一彎新月一樣掛在她的嘴邊,好像是夢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兩瓣小嘴唇還微微地撅著,好像是在吮吸什么好喝的東西?!?p> 說話人說到這里,略停了一下,“呵呵,那是你單哥哥手上的血滴進了她的嘴巴里,那是她全家人的血,我想那里頭應該有她爹娘的。她聞到了父母親人的味道,所以開心地笑了。你說是不是?”主人仿佛在體味那個笑容之單純,又仿佛在嘲笑那個笑容之天真。
小四面無表情地立在那里,沒有笑容,沒有回應,她只覺得自己的喉嚨里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泛涌上來,讓她的整個口腔感到十分的不舒服。
“家人被屠,她居然還能睡得那么香,見到兇徒,她居然還能笑得那么甜!果有些東西是天生的,那就是一個人的本性。”幕后的主人悠然地呷了一口茶,那語氣好似在說與二人無關的事情。
茶水的熱氣帶著怡人的茶香和合意的溫度拂過他的面頰,讓他感到舒服而滿意。身子半倚著椅子的扶手,向著身前的書案微微前傾,但小四根本看不清主人的表情。
書案上的燭臺上有蠟燭,但沒有點亮,房間內(nèi)只有兩盞沒有燈罩的落地燈吐露著微弱的燈光,搖曳的燭火時不時地顫抖兩下。整個房間被壓抑的陰暗的光線籠罩著。小四盯著那個向上躥起的火苗看了一會,依舊默不作聲。
“你也看到了你單哥哥耳朵背后那個黥刺了吧?就是那個兇案的結(jié)果!當時若不是他手中抱著這個小女嬰,我想我那時也制服不了他這頭野狼?!闭f話人儼然一位狡猾而老到的狩獵者,不僅善假于物,還善假于人。
“后來,我也問過他,當時為什么不殺了那個孩子,他說,那個孩子就是曾經(jīng)的他自己,他不想那個孩子將來會變成現(xiàn)在的他?!?p> “什么意思?”小四沖口問道,語氣略有些冒失。
“意思就是他很后悔他當天的殺戮,也很厭惡眼下的處境?!敝魅藳]有動怒,還道,“其實你單哥哥對你真的很好,這么多年來一直照顧你關心你,教你武功教你習字,就是想補償你!就算他有多么不愿意做我的殺手,但為了你,他也咬牙忍了?!?p> “哼!騙子!騙子!騙子——”默然片晌,小四突然尖聲吼叫了起來,一揚手將身邊的一副桌椅給劈成了兩半。木頭斷裂的聲音,急促而猛烈,驚得燭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也將她的心碎成了兩半。
“都是冤孽!”那幕后之人搖了兩下頭,長嘆一聲:“雖然我和你單哥哥有約在先,但我心底里是很不愿意說起這段往事。你單哥哥平日待你不薄,你倆兄妹情深,可,可死的畢竟是你的父母、你的家人,你是有權(quán)知道當年之事的?!敝魅艘豢谝粋€“單哥哥”,親昵的稱呼里充滿諷刺的意味。
“他不再是我的單哥哥,他是滅我滿門的大仇人!”小四切齒道。
“他這么多年來照顧你,確是在向你誠心懺悔??!”
“哼,這不過是讓他內(nèi)心好過點而已,才不是懺悔!”
“你恨他,不肯原諒他,這我能理解!可眼下那杏娘已經(jīng)幫你殺了他,也算是幫你報了仇!你又何必再耿耿于懷呢?”幕后之人這句話隱隱透露出幾分“殺人不見血”之寒意。
小四微微打了個寒噤:“滅門之仇,不共戴天。一刀斃命,太便宜他了。她若真是我的恩人,就該由我來手刃兇徒。他在我家人身上砍過多少刀,我必得一刀一刀給他要回來,血債必須血償,血償怎可假手于人。眼下,我雖知曉仇人是誰,卻已沒機會再報這血海深仇,空教我遺恨終生?!?p> “哼,這女人和他一樣可恨!不,比他更可恨!”小四切齒罵道,低伏的耳目一直在留意幕后的動靜。
“敵人的敵人,不應該是朋友么?你怎能恨她呢?”
“朋友的朋友,還是朋友;敵人的敵人,可未必朋友!”
“稚子之言,真是有趣。那我問你,我是你什么人?”幕后那人爽朗的笑聲里隱約亮出一道惡毒的刀光。
“主人于我,恩同父母,自然是我的大恩人!”
“你單哥哥生前也說我是他的大恩人,以前我總不信,如今他以死相報,我才算是信了?!?p> “主人,小四日后我也必當結(jié)草銜環(huán),以死相報?!?p> “當真?”幕后之人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
“萬死不辭!”
“哈哈哈,一死足矣,何須萬死!”主人的語調(diào)依舊平緩而溫和,不過,茶盞落下的聲音卻并不那么和緩。
小四很熟悉這個聲音,準確來說,她很熟悉主人喝茶這個動作。
她心生機警,急疾反手欲拋射出手心的一枚銀針,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頹然倒了下來。
直至此刻,她才發(fā)覺那鴨鑪內(nèi)焚香吐穗的安息香中含有“酥魂散”,此酥魂散無色無味,聞入后會使人全身無力、神思恍惚。只怪小四年歲尚幼,經(jīng)驗尚淺,此刻發(fā)覺,已是晚矣。
然,禍不單行。未及她反應過來,后背一把利刃已貫胸而出。此刃快而準,倒沒有多大的痛苦,但最讓小四痛心的是,她認識這把刀,準確來說,她認識這把刀的主人。
“都是養(yǎng)不熟的狼!一個背叛我,一個還想暗殺我!”幕后之人恨恨地罵著這些心懷鬼胎的“狼子野心”,拂袖之際,茶盞落地,碎了一地,發(fā)出了尖銳的破碎聲。
“那花婆子早就告訴我了?!敝魅岁帾熞恍Γ徽Z道破了花婆婆被毒害的真正原因,“你早就知道你全家被滅門的真相了,何必假裝不知道呢?還用那么陰險的手段殺你單哥哥!嘖嘖嘖,小小年紀,也太狠毒了吧?!?p> 小四神情萎頓,又突遭一刀之厄,驚駭莫名,手捂胸口,顫聲道:“殺我全家的人,我會一個一個找你們算賬!你,等著!我和我全家人都會來找你的!”說完,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背后偷襲的殺人兇手,那個眼神,有點復雜。
持刀之人觸碰到那個眼神的時候,不禁心下一顫。
“你下手夠快的!”那幕后之人說話聲音很冷,一句半似稱贊的話讓人聽著更像是一句責備的話。
小四身后閃出一人,正是當日鴛鴦湖畔逃脫的那人。他澆滅香爐,上前往小四鼻下一探,已無氣息,“主人,小四已經(jīng)死了?!?p> 那主人緩緩從帷幕后走將出來,露出那如霜的銀鬢,正是時任淮西宣撫使的張俊張?zhí)尽?p> “月鹿,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么要殺她?”張俊瞥了一眼小四的尸體,森然向張月鹿問道。
“呃……”張月鹿斂首垂目,心下惴惴,雙手垂在身邊,惶惶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四打小就被張俊收在身邊,雖說不上視如己出、疼愛有加,卻也是張俊悉心調(diào)教、贊賞有加的“奴才”。此刻尸橫就地,張月鹿心中確是有些心寒;但張俊身為主上,誅殺奴才,無有不可,所以他也不敢說什么。
“小小年紀,手段毒辣,心思詭譎!這么多年能夠在你們這些高手之間游刃有余的存活下來,確是你們這些自稱高手的武林人士所不及。這次這件事你們幾個高手,屢次出手,卻都廢然而返空手而歸!只有她——能夠做到!”
對于小四的才能,張俊是十分肯定的,但是對于一個手下來說,才能是其次的。
“按說這么一個神童,我是該好好留著,假以時日,必能成大器??上О?,她非要打聽自己的身世,非要翻查以前的舊案,你可知道,她查到了什么嗎?”
“屬下疏忽,未有留意?!?p> “她早就知道當年她全家滅門案的兇手另有其人?!?p> “她知道了?!”張月鹿驚詫地問道。
“要不然,你以為她為什么要殺花婆子!”
“當年你們六個人背著我偷偷地把她救回來,卻不知養(yǎng)虎為患?。〗裉炷阋部吹搅?,方才我多次給她機會,可她呢,卻想出手殺我!。”
“主人,當年之事,是我處理不當,見她還小,便想留她一命,事后未及向主人稟報,是屬下的錯。這些年,我作她的老大,卻未能嚴加管束,縱得她胡作妄為,無法無天,實在有虧職守,還請主人降罪!”張月鹿伏地告罪。
張俊伸出右手,示意張月鹿起身免禮,手捻霜須,緩緩說道:“將功折罪吧。眼下用人之際,當是你用心之時。別再婦人之仁,我今天跟她費那么多話,就是讓你看看當年你們撿回來的狼崽子是怎么恩將仇報的,免得你日后又不聽我令,重蹈覆轍!”
“接下去,你們可要仔細些,別像上次那樣,連塞上孤狼和誰喝酒都跟不到。嚴密監(jiān)視杏娘,一有動靜,馬上回報!那銀釵暫時不必再去搶奪了。平江那邊,加緊部署,不要再讓我失望。”
張俊聲音沉郁,說到平江的時候,雙目微翕,現(xiàn)出一縷猶疑之色。
“是!”張月鹿拱手作禮,領命而出,順手帶走了小四的尸身。張俊倚著身邊的圓桌,就著一張錦墊圓凳而坐,又自凝眉垂目,右手的食指一起一落的點敲著桌面,若有所思??勺藳]多久,他就起身了。
他不能在這里久待,值此宋金交戰(zhàn)膠著之時,他本不應該擅離職守,但他還是于百忙之中抽身親來了,因為這支銀釵里有一個和他密切相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