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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心凍

第三十三章 陰云卷又舒

梅心凍 秦非樓 3335 2020-04-10 13:10:33

    盈盈玉妃謫墮,沉碧水。

  依依暗香微度,浮寒山。

  聽著鄧林夢里幾聲意猶未盡的夢中囈語,聞著流風(fēng)回雪之間似有若無的一縷梅香,杯莫停手執(zhí)酒盞,忽然問道:“對了,杏娘,你喜歡梅花嗎?”

  杏娘略一沉吟道:“玉骨冰姿,幽馨逸韻。又有誰會不愛呢?”

  盡管杯莫停此問問得突然,但并不隨意。杏娘看著他和他手中的酒盞,他的手里端著酒盞,酒盞之中盛著酒。酒在杯中,話在心頭,若無這杯酒下肚,那心頭的話就無法焐熱,也就無法說出口。

  醉翁之意不在酒,卻非酒不能說也。

  杯莫停將這一杯酒囫圇灌入肚中,然后用袖口胡亂地抹了抹嘴角,爽然道:“是嗎,我還道娘子只愛杏花呢。杏花柔和,不學(xué)梅欺雪,輕紅照碧池,的的確確是人間有情之花。可梅花,冰霜作骨,玉雪為容。如此孤清冷傲,可不是太無情了么?”

  “杏花未肯無情思。梅花又何嘗不是呢?”杏娘含笑道。

  目矚亭外飛瓊,杏娘又道,“一曲梅花落,牽動多少心魂。芳草無情人有情,這世間之人總那么自作多情,還那么自以為是,總喜歡將自己一身不勝其重的喜怒哀樂或寄托給這本就無牽無掛的花鳥蟲魚,或推諉給這與人非親非故的風(fēng)霜雪月??蓱z這世間諸般既不能言又不能語的萬事萬物,平白無故地要承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無形無相卻又無以排遣的愛恨情仇閑愁苦緒?!?p>  杯莫停酣然而笑:“娘子,似乎是要為這萬事萬物鳴冤叫屈么?”

  “非也,我不過是可憐它們罷了?!毙幽雉尤灰恍Φ?,“你說它無情,他說它有情,總不過是你與他的心境不同罷了!各花入各眼,你看它孤單單一枝就說它孤清,我看它嬌滴滴五瓣,倒是嬌俏可心得很呢!”

  “若是如此,那娘子倒是不能錯過了姑蘇城外鄧尉山下的那萬枝香雪啦!”杯莫停落下酒盞,頗為熱忱地說道。

  “鄧尉山?萬枝香雪?”

  “嗯,鄧尉山的梅花可是姑蘇一勝景,娘子如今左右無計,坐這里也是干發(fā)愁,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杏娘猶豫了片晌,見杯莫停雙目殷切似有幾分期盼之意,她不忍推卻,只好說道:“也罷,就聽前輩一言!也不負(fù)前輩這番賞薦之意!今朝千里積雪浮云端,明日萬里乾坤舞清芳。若能與二三知己相偕出游,林間吹笛、膝上橫琴,才不負(fù)這番美景呢。”

  杯莫??灰恍Γf道:“如今萬枝香雪已開遍,定不負(fù)娘子雅興!回頭要是高興,折幾枝回來給老夫把玩把玩?!?p>  “怎么,你這個出主意的人倒不肯附庸風(fēng)雅一回?”杏娘詫異地問道,詫異之中還有幾許難言的失落。

  杯莫停軒然仰笑道:“哈哈,賞花聽曲可不是我這個粗俗之人所能領(lǐng)略其勝的,銜杯舉白才是我的平生樂事!”

  杏娘勉強一笑,黯然道:“前輩果真是酒中樂圣,酒不離口,杯不離手。不過,寄花寄酒喜新開,左把花枝右把杯。不也是樂事一樁么。酒中趣,曲中意,非相知者不能識也!前輩不往,真是憾事!”

  “老夫粗陋庸俗,誠不能恭臨其勝,免得唐突了這粲粲玉妃。再說老夫識見短絀,焉能稱為娘子的‘相知者’。這鄧尉山頭,吹管撥弦、吟風(fēng)弄月的,不乏其人,說不定娘子還真能遇到自己的知音人呢?!?p>  杯莫停婉拒之意已明,杏娘也不愿強求,便循著話頭宕了開去:“今日在祁家,倒是聽到了一曲極好的《梅花落》,笛音動人,甚是精妙!”

  杏娘說話間,杯莫停凝眉不語,若有所思,似乎是那《梅花落》的笛音牽動了他的一縷情思。

  默然半晌,只聽他低低地吟道:“梅花落盡杏花開,焉知生死兩渺茫?!睈澣蝗羰У难凵窭锪魈手还杀染粕畛恋谋瘋瘋隼淠Y(jié),成為了他瞳孔的底色,凌亂的雪花一層一層地疊加覆蓋,使他眼中的顏色變得更加復(fù)雜而迷離。

  用這么一雙眼睛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該有多么蒼涼?

  杏娘茫然地望著杯莫停,她不知其所悲為何,只聞其悲聲戚戚而不覺黯然生悲。

  良久,杯莫停才從這一縷悲思之中回過神來。他佯若無事地猛灌了自己一盞酒,以期以這一分酒色來掩飾這一刻已經(jīng)凍凝的悲傷。

  “在祁家聽到笛聲,那想必是祁夫人之妙音了?”他順著杏娘的話題說道。

  杏娘見其將心底事盡付于酒,還要刻意掩飾,乃知此中情事比酒還深,所以她也就沒有深問,還若無其事地接道:“只聞其聲未見其人,也不知是也不是。據(jù)祁家那位黃管家說,他們這位二夫人抱病在身,故而緣慳一面,未能得見?!?p>  杯莫停漫不經(jīng)心地望著亭外的雪花,不無惋惜地說道:“哦,可惜了。祁家二夫人一笛一琴,絕代無雙!平江府里可是出了名的。”

  “這樣說來,我今天這趟,也不算白走。雖然沒有得到祁爺?shù)膸椭行荫雎犃诉@祁家二夫人之妙音。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杏娘自我安慰似地苦笑了笑。

  杯莫停陪著干笑了兩聲,“真是沒想到,這祁七爺一向醫(yī)者仁心,怎會不肯幫忙呢?”說著,他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那郁結(jié)的表情似乎對祁穆飛如此拒絕杏娘感到意外。

  “他不幫我,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這銀釵涉及我父親當(dāng)年之事,背后牽涉的人與事,非同小可。如果我是他,為聲名計,為家人計,也許也會選擇明哲保身的?!?p>  杏娘這話可謂十分之通情達理。她對祁穆飛為了保全自己而拒絕幫她解開銀釵之謎,表示理解;但對祁穆飛由此而拒絕為何瓊芝治病,她感到非常失望,甚至還有點氣憤。

  銀釵涉及杏娘父親冤案一節(jié),杏娘方才業(yè)已告知杯莫停。杯莫停初聞,也是大吃一驚。

  盡管那日他初見銀釵之時,就已經(jīng)認(rèn)出那是墨家暗器,于時他心里確有幾分訝異,但也沒有十分在意,只道是一件尋常的墨家暗器,不想這背后竟還牽涉著這么一樁陳年舊事。

  杯莫停一時說不出話來,看著杏娘平靜似水的眼眸,看著杏娘兩邊陷落的臉頰,幾多無奈,幾多失望,深鎖著兩處遠(yuǎn)山眉黛,聯(lián)想到這幾天她在墨祁兩家接連碰壁的遭遇,他不禁感到內(nèi)疚,也感到心疼。

  “前輩,我有一件事,沒想明白?!毙幽锾崞鹨贿叺木茐兀5木票K之中徐徐注酒。

  “何事?”杯莫停放下提到一半的酒盞,著急地問道。

  “我們幾個人到平江府以來,從未向他人提過我的來歷和身份,可今天祁七爺一見我,就一語道破了我的出身。你說,他是怎么知道的?”

  杏娘手捧著酒壺,臉上露著困惑的表情,她很想知道杯莫停會作何反應(yīng)。

  杯莫停眉頭緊蹙,停止轉(zhuǎn)動的眼珠子緊緊地盯著眼前的酒盞,似乎在認(rèn)真思考杏娘的問題,良久,杯莫停才體味出杏娘此問之真意:“娘子,你不會是懷疑是老夫泄露的吧?”

  杯莫停神情緊張,忽然睜大的雙眼,有些激動,有些委屈,還有些失望。

  “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你的事情,連這里吳掌柜我都沒說?!北=吡樽约恨q解道。

  “我當(dāng)然知道不是你說的。銀釵中的秘密,我從未跟前輩你說過,可他祁七爺卻一早知道了,那自然不會是你泄露的。除非前輩你會神機妙算、能未卜先知?!毙幽镂⑿χ矒岬?,“我只是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杯莫停不知道,他在為自己辯解的那一刻,杏娘的心里有多么緊張——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聽了祁穆飛那句“紅杏飄香居不居俗客”之后,她的心里一直有一團陰云,陰云蔽空,讓她感到害怕,她好怕這團陰云會化成一場惡雨,雨浸霜華,寒透心骨。

  還好,陰云散了。

  杏娘松了口氣,杯莫停也松了口氣。

  “娘子可想仔細(xì)了,嘴上沒有,那書信往來呢?果真沒有向別人透露過分毫?你若沒有,那會不會是鄧公子或小緗娘子不小心露出了什么蛛絲馬跡。說不定,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就這么給泄露了?!?p>  “嗯——”杏娘一臉猶疑地望著夜幕高張的天空,模棱兩可地答道,“或許吧。”

  怔忡良久,杏娘眉間兩個緊蹙的疙瘩也漸漸舒展開來,臉上也隱隱浮現(xiàn)出了一絲久違的笑影。

  “還是前輩說的對,事以密成,語以泄敗??磥磉€是我等不夠細(xì)謹(jǐn),一味地急于求成,卻不想,這六出璇花零落無語、去留無痕,倒是別有心腸的隔墻耳?!?p>  杯莫停會心地笑了笑,“娘子,方才還不是憐惜這萬事萬物無端惹人愁么,怎的,這會,自己也妄意于這白雪起來了?”

  盡管杏娘沒有明確表示懷疑自己的意思,可杯莫停始終無法在她面前真正地坦率地笑出聲來,好像他的笑聲會出賣他一樣。

  杏娘莞爾一笑道:“大肚佛前惺惺語,前輩可忘了么。小女子也不過是一個拈香敬佛的凡夫俗子,焉能免俗?”

  兩人相對一視,付之一笑。

  杯莫停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榼,里面已經(jīng)空空如也,不禁有些掃興。一旁的鄧林趴在桌子上,一身酒氣,兀自沉醉不起,時不時的嘟噥幾句,連眼皮都不睜一下,便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小緗好不容易從廚房要了兩碗菜羹馎饦來,見到爛醉如泥的鄧林,氣得連酒都沒喝一口就拂袖而去了。

  夜闌人靜,酒興闌珊。

  小亭內(nèi),只留得杯莫停一人自斟自飲,甚是孤獨凄涼。遙望“紅杏飄香居”檐下的那個牌匾,五個籀篆大字,圓轉(zhuǎn)渾厚卻干凈利落,與此刻失魂落魄的自己,恰遙遙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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