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殿試。打早兒一眾青衣儒巾的新科貢士,由禮部恩官領(lǐng)著至謹身殿丹墀內(nèi),分東西兩列面北而立,文武百官各具公服侍立大殿內(nèi)外,舉國上下選賢與能,場面蔚然壯觀。廉衡觀眼身前有遠圖公垂立,身后有敖頃鶴足,放心托膽做足逆鱗準備。余光兒掃眼菱花窗柩內(nèi)的敖馬兩黨,盤恒著最壞打算。思慮間,聞鴻臚寺官員奏請明皇升殿,司職太監(jiān)揮鞭三響后,眾人誠惶誠恐地行足五拜三叩頭大禮。
“科考歷來為朝廷掄才大典,關(guān)乎人才選拔、國家興旺、政治安定,講究立心為公,講究公平取士,不得偏私?!蔽⒙劥蟮顑?nèi)金玉之音響起,明皇話到此處停歇片刻,看眼滿殿大臣,沉沉再說:“不偏私是什么意思,諸卿知道么?”大殿內(nèi)外始終鴉默雀靜,明皇逡巡一凡話鋒旋即一轉(zhuǎn):“你們不知道。你們?nèi)裘靼?,何以致一個小小史翰林、兩個區(qū)區(qū)春坊官,竟能如此手持倒板、狼子野心,擠占皇榜科位,坑挖我朝人才?!你們?nèi)裘靼?,何以致這為國選賢的朝廷大事,成為受賄斂財、等價換權(quán)的捷徑?!”
“臣等有罪?!卑俟賵?zhí)笏垂首。
“不,諸卿們怎會有罪,有罪的是那些販官鬻爵、朋結(jié)黨援的賊人,愛卿們怎能與那些賊人相比。”話到此處,百官面面相覷,而殿外躬身候著的廉衡,心里止不住佩服這皇帝心思真是夠縝密。還說遲遲等不到周鼐及紀瑾三兄弟一事的后續(xù)處理是為何,原是要等到今日,等到在他們?nèi)儇暿棵媲?,親自處理。思量間,聞明皇再道:“賊人伴食其位,陷我朝于不公、不平、不仁、不義的窘迫境地,令百萬舉子失望寒心,如此賊人,有一必懲有一必罰,以正我朝綱,以平我民心。待今科結(jié)束,史翰林一黨移交三法司鞫讞問罪,右相協(xié)理,所有涉事官員及賄銀入仕舉子,一律嚴懲。眾卿可有異議?”
“陛下圣明,臣等謹遵圣諭?!卑俟匐S聲附議。
禮部尚書周邦儀看眼敖廣,瞧其泰然居之根本不聞不問,只好長嘆一聲匍匐跪倒:“陛下,微臣教子無方,令其作出失德之事,懇請陛下降罪。”
戶部尚書紀盈看眼敖廣,亦沉沉嘆氣出列跪倒:“陛下,老臣失察,本以為小兒胸懷錦繡,不料他們竟也紛紛參與到科考舞弊之中,實乃有愧皇恩。今已撤掉紀瑾太倉大使一職,紀同、紀添二子亦退學(xué)國子監(jiān),皆圈禁于家中面壁思過,只待陛下發(fā)落?!?p> 明皇掩藏了眼里清暉,恩威相濟道:“兩位愛卿日夜為國操勞,無暇調(diào)教虎兒,朕理應(yīng)寬宥他們。但恐大殿內(nèi)外賢良不服,姑念其年幼,遂對愛卿們各罰奉三年,令兒們終身不得科考,以平民心。愛卿們可覺妥當?!”
紀、周二人互視幾番,深知明皇時隔半月才在這滿殿貢士面前提及此事,此行此舉,分明就是不給他們?nèi)魏务g辯機會,只能老淚相涌,憋滿一腔子悲憤齊齊跪安說:“臣等謝主隆恩?!?p> 最怕君王笑面刀。一眾大臣緘口垂立屏息凝神,哪個不知,周鼐不過為人所用,那等自打自招的書信分明是有心之人趁機塞入其懷中加以構(gòu)陷罷了,合該他們平素品行太差也算是報應(yīng)不爽了;哪個又不曉,明皇意在殺雞儆猴。朝堂日陷黨爭,明皇早欲打壓,此番不過是順水推舟,借著有心之人煽起的東風做個警示,教化大臣們切莫再敖馬站隊。
垂立殿外的廉衡心底不住盤算:觀這明皇,果真狠辣有余啊,堪堪不似坊間傳頌!不過他既有如此手段,又何以受制于左相,連個左右相虛名都摘不掉,當是有何把柄?!忽聞凈鞭三響,群臣跪地叩恩,明皇退殿乘輦。廉衡同眾進士,忙忙跪地埋首不敢直視天顏。
明胤、明晟退出大殿后,心照不宣地皆往貢士隊伍里瞥眼,各懷心思相視一笑,彼此無話并肩前行。
清明斷雪谷雨斷霜,最后的一波寒潮甘雨蓄勢待下。眾貢士端坐謹身殿兩側(cè)廊廡,列班跪接了試卷后,就紛紛提筆冥思。粉雕玉琢的廉有才,不做思量揮毫就灑,只因月前草擬作就,此時端的個行云流水,字字光園體大,不足半柱|香|功夫就從廊廡里霍然出列,手執(zhí)對策直奔東角門受卷官處,作揖交呈,又轉(zhuǎn)身對廊內(nèi)瞠目結(jié)舌的敖頃、遠圖公等冥思儒巾們,叉手道個相安,便在一眾灼灼目光里邋邋出門,背影赳赳,闊步昂昂,走得叫一個六親不認。直驚得受卷官兒目瞪口哆,定睛恭送他神仙遠遁。
待受卷官回轉(zhuǎn)神思,正欲觀覽這狂小子試卷,墨卷已被楊鴻禮利手抽走。
雖說明皇降旨,此番殿試名次由他一人乾綱獨斷,但照舊要先由讀卷官們將文章分出個一二三等來。這太子太傅鴻儒飽學(xué),又頗具崇門風采,人皆仰敬,周鼐案后由他作主考官兒倒也個個心服,不怕再失公允??烧l曾想到,好官兒這次偏巧劍走偏鋒。那炳炳烺烺卻故逆龍鱗的試卷兒,若隔給正常閱卷官兒,管保見不得圣面,可這楊鴻禮卻巴不得雙手奉上!
雨星子有一點沒一顆,要下不下的攪著所有人情緒。明胤和太子在御花園正吃茶閑聊,聞得匆匆走過的宮娥皆私議紛紛,交頭接耳,太子微作示意,鄺玉厲聲喊住幾名宮娥:“宮城禁地,爾等為何私議紛紛,不知深淺?!?p> 宮娥們連忙跪拜謝罪:“奴婢們知錯,望太子責罰。”
明晟退開鄺玉,輕聲問:“莫怕,且說說你們在議論什么?!?p> 領(lǐng)頭宮娥知太子秉性醇厚待人寬善,便大著膽子答話說:“回稟太子,奴婢們聽大殿回來的公公們議論說,今日開考剛足半柱香時間,就有位小相公離席交卷。據(jù)說他詞藻絕代風華無雙,太子太傅未經(jīng)糊名就將他策卷兒藏起來,不叫遺露半分內(nèi)容。各讀卷官兒們要看皆不給看,便愈發(fā)神秘了,未及一個時辰,大內(nèi)就都在傳唱這事了?!?p> 明晟失口一笑,見明胤依舊泰然居之,慢品口茶問秋豪:“秋豪,你說說看?!?p> 秋豪作揖恭答:“回稟太子,卑職以為,這小相公應(yīng)該是弘文館小孟嘗沒錯,至于其殿試異舉,要么天降大才,要不視為兒戲?!?p> “鄺玉,你呢?”
“屬下以為,蓬頭稚子,不足為驚。”
“鄺玉你這廝,平白辱沒我好兄弟是為何?。俊碧凭吹?lián)沃巧?,從一簇紅花兒后風流現(xiàn)身,幾步走近水亭,削眼鄺玉繼續(xù)調(diào)侃:“有本事,你也惟務(wù)直陳,給大家半柱香功夫?qū)懗鰝€千字兒策論來,讓我們瞧瞧看吶?!?p> 鄺玉被刷掃一通,好沒脾氣句:“那小孟嘗何時認公子作了哥哥?”
“這個,”唐敬德吱溜口氣,耳熱面燒道:“他既叫的我好兄長,我不得護著他些?!”眾人聽去紛紛鄙夷,那小子仗著年紀,不見誰都口口聲聲兒“姐姐兄長伯伯爺爺”的套親近?!
而這仗著歲輕的小子,此時正溜溜點點披著雨星子,賞著碧瓦琉璃在宮城前殿里到處亂晃,滿腹心事:昨日添滿了米甕面缸,倘使不測,家里人暫時應(yīng)餓不著,攥取的銀錢都藏在炕廂背后,小大也是知道的。
轉(zhuǎn)念又嗔怪自己:怎就像安排后事一般了?好歹自己也算是為民請命了!明皇如何昏聵也不至砍他腦袋,最多關(guān)頓牢房打頓板子,以示懲誡。想他故意從速寫就,首個離場,只求物議嘩然。噪聲愈大,明皇翌日讓他親自“讀卷”的可能性就愈大,如此就愈不好收場。而自己逆論議的又是百姓最為關(guān)心的滿街滿兜的賤薄紙幣,明皇素來愛惜他在百姓及賢俊心中的聲譽,因而他既不能也不會下令讓滿殿的貢士緘口閉嘴,如此,不消一日,滿殿貢士定將他誆論“鈔法”之事傳遍京畿,甚至四海舉國,民情沸然間,明皇就更不能剮殺了他這“為民請命”的狷介狂徒!
其次,那字字文章雖未明確表陳,卻但凡是個長耳朵的,皆能聽出矛頭不僅直逼權(quán)傾朝野挾朋樹黨的敖廣及其黨附,還同時責難了積銀藏金斂財無度的馬萬群太子黨。明皇不正愁沒些個手段由頭打壓敖馬兩黨、分化黨爭嘛,自己再借他東風,豈有不賞反懲之道理?!
再者,這片龍鱗,就算他不逆,日久天長天下人也得逆。這一點明皇比誰都清楚。他不過率先垂范直戳痛癥,自己抬自己去祭旗罷了。這等勇氣,可褒可獎!
然他不知,明皇心里是有一根刺的,二更天三更鼓的午夜夢回,那一縷銀魂素魄,目今還是不容任何人碰觸的。
如他盤算,不消半日滿皇城確實都在物議他冰雪神童。
然他亦不知,言論的飛速傳播,還要多虧那位浩然正氣的太子太傅楊鴻禮澆油吹火。想此人也是沉敏,見廉衡竟猖狂到將為期一天的殿試,戮力濃縮為半柱香的眨眼功夫,頭個離席自扎明火,立時更變了心中對策,將自個借勢摘得個干干凈凈。原本答應(yīng)烏叔,逆文要由他保著送呈明皇,但那勢必要被明皇遷罪。本想遷罪就遷罪吧,只要目的達成又有何妨。熟料這小子平地驚雷,巍巍大殿上引得是眾目睽睽,他豈能不借勢吹火舉臂成全?!想他看似保護文章,不教旁人多窺一眼,卻更能鼓噪聲勢勾發(fā)明皇好奇。如此,明日讀卷,明皇必要欽點這廉衡,為顯今朝光德,更會讓其親自唱卷,孺子狂言闕詞,牢獄之災(zāi)自然就板上釘釘。
而那位將來大殿保他的人,自此就算沾了水了,夾背氣之下,不怕其不遠離京畿,不怕其不棄離弘文館。
拳頭大人心,爾虞我詐,你死我亡。
神童思緒亂飛,腳根也便亂滾,下坂走丸直躥到謹身殿西側(cè)的崇樓外敞亭,方被一陣貓狗互峙的嘶怒聲給拉回神明。卻見那狗,是條通體雪白的牡丹犬,而那貓,乃一只黑首白身藍眼的進貢波斯貓。謹身殿是前朝三大殿最北一座,亦最近后宮,想來是六宮娘娘們愛寵追逐亂跑,經(jīng)后右門才跑到了這巍巍前殿。他佯佯個眼,傍柱而立抱膊看戲。好一刻鐘,名貓利爪子直給賤狗子幾巴掌,狗吃了虧,欲還擊卻又慫包,試探幾番便露怯退避,愈退愈慫。
廉衡長吁短嘆,指狗就罵“枉你一條大狗”,再罵句貓“你個貓仗人勢的東西?!闭f時左右掄拳袖底運風,大喊句“看打?!被ㄈC腿圓瞪眼,嚇得阿貓阿狗直接狼奔豕突。假把式這才收了毫不伶俐的、余痛尚存的腿腳。
只見他佇立無言,盯著鉛云神思繾綣,眼底更是擱著悲涼:都說惡人自有惡人磨,經(jīng)年經(jīng)月,這群狗官們不還是官威赫赫?!公道哪里去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