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里青瓷正領著陶甁石甁兩個收拾床榻衣服和耳房的浴室,白瓷安靜地幫岑子衿絞發(fā)。
青絲垂落把原本略凌厲的下頜線條遮住,光潔的額頭,叢密的小山眉,還有那雙因為生病瘦削更顯圓大水潤的眼睛,身上的熱氣氤氳,眼中濕漉迷蒙,高聳的鼻梁下,嘴唇雖不算豐潤飽滿,但弧度很好。
臉型和五官都沒有南方女子的婉約精巧,雖然莊雅卻帶著幾分女子不該有的英氣。
身后給她絞發(fā)的女子,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柳葉水眼,小小的嘴巴,細膩的皮膚,典型的南方姑娘。
白瓷收起絞發(fā)的棉布,取過一把梳子溫柔地給岑子衿疏通長發(fā),看到妝奩鏡匣里小姐勾起的唇角,輕笑,“三小姐長得可真好看,這笑起來,奴婢看的心都要化了?!?p> “就是就是,小姐,你要多笑笑!那些碎嘴的人不是嫉妒就是不識貨!”
“青瓷!”白瓷警告地瞪她。
“本來就是!白瓷姐不是也氣她們總對小姐指指點點么?咱們家小姐多好的人,哪能讓她們這么作踐!”
岑子衿笑容更甚,連自己的貼身丫鬟形容自己都是‘多好的人’,可見心里也是不認為自己好看的。
至于青瓷說的“她們”其實就是戚家女子族學里臨安府幾個世家的諸位小姐。
岑家子嗣不豐,長房,三房更都是一脈單傳,到了岑子衿這一輩,長房只有已經出嫁的大小姐岑子安和三爺岑子宥;三房也只有大爺岑子初和三小姐岑子衿。
至于二房,相比之下可以算得上人丁興旺了。
三老爺早早病逝的原配楊氏生了二爺岑子洛,繼室劉氏生了四爺岑子瀟;四老爺更是妻妾俱全,妻子楊氏生了兩位小姐岑子清、岑子泠。
因進門五年無子,楊氏稟了方老太太,做主抬了自己的孔姓陪嫁丫鬟做姨娘,孔姨娘進門不到一年就誕下了五爺岑子洲。
而戚家,也是這臨安城有名的詩書簪纓世家,一門三代八進士,現今的家主更是當朝備受士林推崇的大儒。
這戚家女子族學就是由他已逝發(fā)妻平康郡主創(chuàng)立,初時僅做族內女子啟蒙只用,后來發(fā)展壯大,余蔭諸世家。
“青瓷你這嘴里話多眼里沒活的,早晚被絞了舌頭!”
訓斥聲在外間響起,一個二十來歲身穿暗灰短褙的嬤嬤端著一個托盤出現在鏡面中。
“小姐先把藥喝了吧!等會兒我讓陶甁兒石甁兒把床上的被褥都拿出去拆洗,好好地去去病氣!天馬上就要涼了,這白天雖然還熱著,夜里總是有些涼的,夏被也該收了,再讓她們去庫房重新拿床四斤的褥子,兩斤的被子給姑娘換上,你看這樣可好?”
一切都跟夢里一樣,只是,舊人依在!
岑子衿回頭望著趙吳氏,眼淚簌落。
“乳娘!”哽咽著喚著趙吳氏,岑子衿忍不住抱住她的腰,把臉埋到她胸前,低低的哭泣起來。
“小姐可別哭了,仔細著眼睛。乳娘知道你受委屈了,聽話,別哭了啊。”
后背被溫柔地拍著,仿佛小時候每次哄她入睡時一般。
“乳娘,我就是昏睡好幾天想你了……院子里的事乳娘安排就好!”
趙吳氏心疼的幫岑子衿把眼淚擦干,溫聲把她勸回床上,后背墊了個厚厚的靠枕,又哄著她把藥全喝下去,還喂了顆杏子蜜餞。
見她已經閉上眼睛睡著了,才放下籠帳的輕紗和床簾,輕手輕腳的帶著白瓷她們退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岑子衿才緩緩睜開眼睛。
道清三十五年七月,她還沒嫁進戚家,還沒被戚晨羞辱,被戚大太太矬磨,被戚家一封休書送去死地……
哥哥還沒因她被構陷至死……
想到后來的事情,心驟然緊縮,撕裂肺腑的痛襲遍全身。
起身靠坐,她定定地盯著床上新鋪的櫻花面錦緞棉被,習慣性雙手半疊,右手拇指用力地摩擦左手虎口。
這一次,她不但不會讓那些再發(fā)生,還要查清父母死因,平冤昭雪!
***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正午,陽光從紗窗里滲進來,整個屋子里都鍍了層亮色,溫暖而靜謐。
腳踏上的青瓷正抱著雙腿打瞌睡,頭一點一點地快要滑到地上,兩張軟塌中間幾案上擺著的那支白釉蟠螭紋花瓶里不知何時竟插了株茉莉,碧綠的葉子,奶白的花瓣,淡黃的蓓蕾。
岑子衿甚至覺得自己都聞見了那馥郁的花香。
悄悄地翻身下床走到明間,趙吳氏坐在杌子上正繡一面枕套,看見岑子衿出來,連忙放下針線起身行禮。
“小姐,你怎么下床了?餓不餓?我已經安排白瓷在小廚房守著,就等你醒來進午膳呢。青瓷不是在里間伺候,怎么你自己出來了?穿這么單薄怎么成!”
說完就跑回內室取了件薄衫披到岑子衿身上,青瓷跟在身后,一臉惺忪中帶著不安。
“乳娘,我沒事,就是躺的太久了出來走走?!?p> “那也不能再外面待太久,大病初愈,總要好好將養(yǎng)幾天才行?!壁w吳氏說完就想扶著岑子衿無奈往回走。
外面天氣這樣好,岑子衿不想回屋,只好商量,“乳娘,要不就在暖閣用膳吧?”
“行,我這就安排下去,廚房里熬了白粥,做了些清淡的小菜,還特地煨了烏雞湯,加了枸杞紅棗,等會兒小姐多用點兒!”
乳娘見岑子衿不繼續(xù)在外面吹風,高興地依著她去了暖閣。
三房的澤芳院和勤德院都是岑子衿的父親岑政親手設計,一應陳設,家具擺件,古玩字畫,是母親親自安排。
院子里,抱廈連著三間小正房,明堂的墻上掛著四君子檀木裱框掛畫,正中一張曲尺羅漢床,中間擺了張紅木小幾并堂中四把玫瑰椅。
東間套房用一扇透雕落地花罩,掛了淡米素色撒花垂地簾隔開,一套畫四季煙雨的桌椅就擺在簾后兩步,靠墻兩側分別放置了實木軟塌和條案,再往里走則是岑子衿的閨房。
這些都是母親替她準備的。
西間套房則在稍靠里放置了一張山水素屏,做了暖閣和書房。
書房里放了對和哥哥書房里一樣的紫檀雕云蝠小書柜,書桌上那套云青貼塑雙兔刻花筆筒、水盂和筆洗是母親的嫁妝,黃楊木刻鎮(zhèn)紙是父親從任上回來時帶的……
等用了午膳,服過藥,趙吳氏才告訴她,上午她睡去沒一會兒,長房二房都來探望過她,見她睡得熟,就沒讓喊,把補品放下坐了會兒就離開了。
岑子衿垂眸,不置可否。
“沒事,派人告訴她們我已經沒事了,過幾天好利索就去給她們請安。”
岑家右路只有她祖父岑鶴一個長輩住在正房榮寶堂,沒有晨昏定省。
這些年大房對三房照顧頗多,苗老太太更是幾次讓岑子衿搬到中路的榮嘉堂,只是岑子初怕她受委屈,一直沒答應。
“兄長今天回來嗎?”
杏林書院是當朝名流書院之一,現任的秦山長曾任國子監(jiān)祭酒,其才學當今天子亦有贊譽,因不喜官場爭斗致仕,后被聘請為杏林書院的山長在臨安任教。
山長是惜才之人,喜岑子初自制自勉,就從年初起將他帶在身邊教導,往常無事時也會直接歇在秦山長家中。
“小姐,大爺可是從您生病起就每天都回來,您起初昏迷的兩天直接告假沒去書院,后來還是秦山長派了人來,大爺才白天去書院,晚上回來!不過前兩天來的時候您都睡著了,就沒讓我們喊您。”
青瓷一副與有榮焉的語氣聽的人哭笑不得。
“乳娘派個人去通知一下兄長,酉時我們去給祖父請安,晚上就留在榮寶堂吃飯。讓廚房多做幾道祖父和哥哥愛吃的菜。乳娘,我們小廚房也做幾道點心,祖父以前愛吃桂花糕,兄長愛吃云苓糕,都做一點晚上帶過去?!?p> “是,我這就去準備。青瓷你去前院找人通知大爺,白瓷來給我?guī)兔Α?p> 趙吳氏很能干,就算三房沒有主母,也把整個澤芳院管理的井井有條,不然讓人對她有絲毫輕慢。
因大病初愈,趙吳氏不讓她在廚房多待,和白瓷兩個把她推到了書房。
撫摸過一件件物什,回憶著和父母的種種,岑子衿嘴角緊抿。
等趙吳氏來喚她時,已經快到酉時,回屋換了雙蝶千水裙,重新讓白瓷給自己梳了發(fā)髻,出門前乳娘又給她加了件云絲披風,才和白瓷跟在身后往上房走。
游廊走到一半就看見一身材挺拔,陽剛俊朗的藍衣男子帶著小廝踏步而來。
岑子衿快走兩步停在他面前。
“這么看著我作甚?我正準備去接你。你這丫頭,可別這么嚇唬哥哥了!”岑子初寬大的手掌揉揉妹妹的腦袋,佯怒說道。
“兄長好看!”
岑子衿眼睛彎成月牙,含淚笑答。
“好好地怎么還哭了?可是哪里還不舒服?”岑子初有些擔憂地看著自己妹妹淚眼朦朧的樣子,連忙追問,“還是有什么難處了?”
“我好著呢!兄長最近準備的怎么樣了……”
兩人談笑著并肩向榮寶堂走去,兄妹兩人繼承了父母的好樣貌,遠遠看去,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只是從踏出澤芳院的那一刻起,這場喋血的戰(zhàn)爭就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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