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喜歡鋼琴,從很小就喜歡鋼琴。那時很少有人彈得起鋼琴,可我鄰居家的一個小姐姐會彈鋼琴。那時我對鋼琴家還不知道什么概念,只是喜歡靜靜的坐在鄰居隔壁墻根偷聽,搬個小草墩坐著托著腮,看著藍天白云,她彈多久鋼琴,我就聽多久鋼琴,她彈一天我就聽一天,好多次忘了吃飯。那時,我就夢想長大后能像她一樣彈鋼琴。
她長的很好看,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看的小姐姐,比陳曉旭演的林黛玉還好看,大眼睛雙眼皮,白白的,還梳著一個長長的辮子,長發(fā)及腰,她笑起來的聲音也很好聽,清脆的像一串風鈴,眼睛里裝滿會說話的小星星。她笑起來的樣子,眼睛彎成一條橋,更像夜晚空中彎彎的藍月亮。我一直記得她,直到現在我還會想起她,因為是她讓我喜歡上彈鋼琴,愛上鋼琴,并學鋼琴,發(fā)誓成為像她一樣的鋼琴家。我也是從那時喜歡長頭發(fā)的樣子,風輕輕吹,長發(fā)飄飄,像極了天上的仙女。我就學她的樣子留起長發(fā),長發(fā)及腰。
可是,沒過多久她就死了,年紀輕輕就死了,死的時候才二十歲出頭,大學還未畢業(yè),還沒結婚生孩子。
我記不太清,她哪年死的。印象中,她死的時候,她家里來了很多的人,而且來的人都大有來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年我剛好十二歲,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正好是2000年,中國21世紀的元年,距離現在她已經去世19年,到2020年整整20年,不知道還有沒有像我一樣的人記得她。只是每次父母鄰居提起她時,都是無盡的惋惜。我也是從那時才懂“天妒紅顏”這個詞的含義。
后來村子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出去打工,沒過多久她弟弟去深圳打工,沒過幾年賺了不少錢,全家都搬走了,不知道搬哪兒去了,有人說搬到深圳,有人說搬到省城,有人說搬到南京。不管去了哪兒,她家的人再也沒回來過。她妹妹成了一名會計,起初在縣城面粉廠當會計,后來也去了深圳,說是她弟弟拉長途貨車,類似現在物流,讓她也去幫忙了。她家的院子空蕩蕩的,每年我回家都會問我媽,她家的人還回來嗎。我媽說估計以后不會回來了。那時,我就會爬上高高的屋頂,去看她家的院子,想象她彈鋼琴的樣子,我只聽過她彈鋼琴,從來沒見過她彈鋼琴的樣子。我想,她彈鋼琴的樣子一定很美。
她家的屋子和墻大部分塌了,院子里全是干枯的草枝干,有一米多高。除了那扇關著的門依舊關著,再也沒有其他東西。
還聽我媽說,她家有當大官的親戚,還有一位是空軍,那位空軍后來去了南京。那時我分不清南京和東京,總把南京說成東京,但又不是日本的那個東京,反正就是很遙遠的又讓人憧憬的地方。從那時起,我就特別想去“東京”看看。
我家隔壁鄰居的姑娘叫蘇梅。
1
蘇梅大學學的聲樂,專長鋼琴。
蘇梅很能吃苦,源于從小生活的家庭背景。蘇梅有一個弟弟叫蘇陽,有一個妹妹叫蘇蘭。家里父母身體都不好常年吃藥。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長期上學讀書,彈鋼琴,她的家境并不富裕,說是農民又不是農民,說是城里人又不是城里人,她的家正好介于農村與城市之間,上不上下不下,就像我現在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境遇。
蘇梅從小學就喜歡鋼琴,那時她的家境還說得過去,托人找關系,在縣城一所有名的小學讀書。那里學生的父母大多是縣城里非富即貴的人物,那不是蘇梅家能比的,也是蘇梅可望不可即的。不過,蘇梅剛進學校時并不懂自己家與同學家的區(qū)別。直到后來放學后,她同學父母都開著小轎車接送,而她不是騎自行車就是坐公交。對當時的她來說,做一趟兩元的公交都感到貴的要命,她只有羨慕同學的份。每次放學回家蘇梅都是最后離開學校,她已經能明顯地感受到自己花錢縮手縮腳,同學花錢大手大腳的差距。就算同學出于好意順路捎她一段,她也會委婉的拒絕。她不是不想做轎車,而是每次看見那種車就讓她有種深深的自卑感。她感覺自己的頭怎么也抬不起來,像是低到塵埃。那時她還沒見過鋼琴,也沒聽說過鋼琴。
林月是蘇梅的小學同桌,兩人因為各自生活經歷不同有說不完的話,很快成了好朋友。有次周末放學,林月父親來接林月回家,林月非讓蘇梅一起回家,說要請?zhí)K梅吃好吃的,蘇梅第一反應是不想去,可她拗不過林月和林父再三邀請,蘇梅就去了。
蘇梅第一次坐上這樣的車,原來坐上去是這種感覺,欣喜激動充斥著蘇梅整個神經末梢。除此之外,蘇梅再也感受到其它,差點忘了,她發(fā)覺這種車與公交車的最大的不同,那就是轎車比公交車速度快,坐著也舒服。蘇梅納悶同樣是四個輪子,差別怎么這么大?
林月在自家車上表現尤為活躍,不停的說話,不好好坐著。蘇梅恰恰相反,在車上極其文靜,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偶爾笑一笑。林父看見蘇梅和林月的差別,一直夸獎蘇梅是個乖孩子,懂事聽話,還讓林月以后好好跟蘇梅學,別整天像個假小子。蘇梅不知道怎么接林父的話,只好露出標準式的笑容。林父更喜歡蘇梅了,教育林月以后得向蘇梅一樣溫柔安靜。蘇梅雖然聽著林父的夸獎,可不知為什么她一直高興不起來。每次她在一個陌生環(huán)境見到陌生人就手足無措,那種莫名的不安全感,束縛著她,約束著她,讓她不敢開口說話,也不敢隨意亂動。林月這點和蘇梅完全不同,林月性格活潑開朗大大咧咧。她兩在一起,一個好靜一個好動。林父當著林月夸獎蘇梅,林月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不悅,仍是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不過她說什么,蘇梅一句也沒聽進去。其實蘇梅從心里滿是羨慕林月的性格,甚至希望林月的活潑開朗能分給她一點點就好了。
蘇梅不知何時開始有心事,一旦有心事,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說,只是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也不知道自己發(fā)呆什么,只是那種狀態(tài)讓她很放松。此時,蘇梅盼望著快下一場雪,坐在車里望著車窗外欣賞下雪,那樣一定很美?,F在正是寒冬臘月,進入冬天后,天寒地凍出奇的冷,卻一直沒下雪,蘇梅盼望來場大雪,她想看到白茫茫的世界。
隨著車速漸漸慢下來,蘇梅意識到快到林月的家了,林月坐在車子上,迫不及待的心情一下映入蘇梅的眼睛里。林月不安分的坐著,半條腿垂下來,來回搖著,不知說了多少次怎么還不到家。蘇梅雖然每次回家心情沒那么迫切,但騎自行車回家時的感覺無比美好,就像長時間關在籠子里的鳥沖出牢籠。那刻,甭說有多美妙。
林父停好車后,還沒下車,林月自己打開車門像兔子一樣一下蹦了出去。蘇梅卻不是這樣,盡量表現的安分守己,不出任何差錯,尤其在林月這樣的家庭面前,越是家庭背景差距大,越不能讓人看扁。
林月下車后宛如小主人的姿態(tài),牽著蘇梅的手飛快地往家跑。這條胡同里全是家屬院,每戶住的都是縣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林月家也是。林月父親是縣教育局局長,林月母親是縣重點高中精講老師,是學校里的學生爭先恐后進的班級。蘇梅也希望高中時能成為林月母親的學生,大家都說林母教出來的學生不是名牌大學就是重點大學。
林月家世比蘇梅家世好,從林父起,林家三代都和教書有關。那時蘇梅還小,并不懂什么叫書香世家。
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真是羨煞旁人。蘇梅心想如果她也生在這樣的家庭該有多好。在蘇梅印象中,凡和書接觸久的人都帶有一種說不出的淡淡的氣質,也說不出是什么感覺,這種感覺讓她很喜歡。這種獨特的氣質,在林月母親(備注:下文簡稱林母)林月父親(備注:下文簡稱林父)兩人身上體現尤為明顯。蘇梅后來才知道那是與書接觸時間久熏陶出來的恬淡氣息,與眾不同,忍不住讓人看了一眼又一眼,就像身上帶著一種書的香氣,可這種香氣卻聞不到,只能細細品味才能感受到。蘇梅喝了一次茶后,才想到那是一種喝茶的感覺。
林母一看林月帶來一個小伙伴回來,還沒問就猜是林月的同桌蘇梅,林月經常在父母面前提起蘇梅。林母笑著先摸了下林月的頭,帶著愛意透著溫柔,讓蘇梅產生了一絲羨慕。林母微笑著對蘇梅說:“你就是蘇梅吧,總聽小月提起你,今天終于見到你了?!碧K梅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叫林母為林老師還是林姨,一時緊張起來。林母看出蘇梅窘迫,說:“到了家里,你叫我林姨吧,別再叫老師了?!碧K梅露出甜美微笑,溫柔地說:“林姨,小月非讓我和她一起來?!碧K梅這句話的意思,想表明不是自己死皮白咧來的,是林月讓她來的,要不是林月非讓她來,她才不來。林母并不在意,笑著說:“這次認門認路了,以后常來。只要林月不說不,我們雙手歡迎?!绷衷掠行┥鷼猓f:“媽,你說什么呢?你想讓蘇梅來,蘇梅還不愿意來呢?”蘇梅沒想到林月在她父母面前可以這樣說話。如果蘇梅和蘇母這樣說話,蘇母一定會罵她沒大沒小。
蘇梅還沒來得及給林母說沒事兒,林月就把蘇梅帶去自己的房間。蘇梅這時才懂什么叫井底之蛙,林月有好多好玩的,蘇梅見都沒見過,聽都沒聽過。林月有好多漫畫冊,五顏六色的畫筆,更重要的是,林月有好些個洋娃娃,大的小的,還有一個大大的布偶熊。蘇梅驚訝了,張大眼睛,像看著稀奇古怪的東西,看了一樣又一樣。林月房間布置的像公主屋,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粉紅色。蘇梅想都不敢想,但這些也沒什么,蘇梅也只是羨慕。
林月神秘的看著蘇梅說:“給你好吃的,蘇梅!”蘇梅好奇地問什么。林月拿出一個圓形鐵盒子,從里面拿出兩個金色小圓球,笑著說:“你嘗嘗,好吃嗎?”蘇梅沒見過,也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個吃法,看著外面金光閃閃的外殼猶豫著吃不吃。林月從蘇梅手里拿過來一邊剝外殼一邊說:“得這樣吃?!碧K梅的臉瞬間紅了,蘇梅的自卑感就涌出來了。
蘇梅一下把整個剝了外殼的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全放進嘴里,可那個不知名字的東西太大,瞬間占據整個嘴巴,怎么也沒法像吃饅頭一樣咀嚼。林月不知蘇梅沒見過也沒吃過,只是想和蘇梅分享好吃的,當看到蘇梅一口放在嘴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蘇梅知道自己又出丑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太丟人了,把人丟到林月家了。如果林月說出去,自己得有多難看,想到此,蘇梅努力張了張嘴動了動舌頭,結果還是失敗。林月說:“你得一小口一小口的咬著吃,不能一口吃完?!绷衷乱贿呑鍪痉兑贿呎f。還好,沒多久,蘇梅嘴巴能動了能張口說話了,含糊不清地問:“這是什么?怎么苦苦的,”林月說:“巧克力,怎么樣,好吃吧?你覺得好吃就多吃幾個,反正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再不吃就過期了。”蘇梅聽出林月的意思,急忙說:“味道有點苦,我不喜歡苦澀的味道,我喜歡吃甜的。”林月說:“你別看它苦,它可貴了,你拿著吃吧!說是快要過期了,還能放一兩個月沒問題?!睕]等蘇梅拒絕,林月就從盒子里抓了一把。裝進蘇梅上衣口袋。蘇梅不想要,卻又不好說什么,開始后悔起來千不該萬不該自己是不能來的,下一次林月再說什么也不來。蘇梅暗自心想,其實她不來也沒什么,明明自己有機會找借口溜走,可看到林月站在轎車門旁邊時她鬼迷心竅地就上車了。蘇梅之所以去林月家并不是因為林月誠懇邀請打動了她,而是那輛黑色轎車吸引了她,撓的她的心直癢癢,讓她忘掉一切所謂的自尊,忍不住坐上去體驗一把。
蘇梅就是這樣跟著林月來到林月的家,多么可笑,竟為了坐一次轎車而丟失自己的自尊。蘇梅的敏感,讓她頓時覺得顏面掃地。
蘇梅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雖然林月家比她家好千倍萬倍,她還是想盡快逃離這個地方,這個讓她丟盡臉面的地方。蘇梅給林月說她該回家了,再不回家天就黑了。林月抓住蘇梅不讓蘇梅走,還說她可以教蘇梅彈鋼琴。
蘇梅聽到林月叫她彈鋼琴時猶豫了,她只在電視里見過鋼琴,從沒真實的見過摸過鋼琴,更別說彈鋼琴。蘇梅膽怯地說:“我手比較笨,怕給你弄壞了?!绷衷抡f:“不會的,鋼琴越用越好用,反而長時間不用,再用時更容易壞?!碧K梅本想問為什么又擔心自己問出白癡問題,就什么也沒問。
林月還沒吃飯,就拉著蘇梅到了琴房。一臺黑色發(fā)亮的鋼琴正對著房門,位于房間正中央,凳子身后就是窗戶。如果趕上好天氣,陽光就會灑在彈琴人身上,恰好是一邊彈鋼琴,一邊曬太陽。蘇梅心里暗自贊嘆。鋼琴放的位置真好。林月坐在鋼琴前的凳子上開始彈奏起來。蘇梅看到鋼琴架上的五線譜。林月時而看著五線譜時而看鋼琴,彈了一首歌,蘇梅也不知道那歌叫什么名字。蘇梅看到林月靈巧的手放在黑白鍵上襯托著林月的手又白又嫩,完全和自己的手不是同一個顏色。之前蘇梅從未在意過自己手的顏色,這次不知為何突然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雙手,蘇梅最終得出一個結論,一雙手一眼就能分辨出身。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蘇梅由于經常在家干農活兒手里竟有了幾個黃黃的硬硬的繭子,這幾個繭子讓蘇梅感到自己手里握了幾個石子,咯得她手心疼。
蘇梅看著林月彈琴,竟然出神了。林月以為蘇梅看自己彈琴,看的入神了,便叫醒蘇梅讓蘇梅彈一遍。蘇梅不敢相信林月如此大方,竟讓自己碰她的鋼琴。如果這臺鋼琴是她的,蘇梅決不會讓任何人碰,就連門也不讓進。包括她的弟弟蘇陽妹妹蘇蘭。林月期待地看著遲疑不動的蘇梅,等待蘇梅走上前來,蘇梅仿佛做了一個夢,一步一步走進夢境,在夢里她坐在陽光下,陽光自由的傾灑在她的后背上,仿佛背了一身瀑布的陽光,從頭到腳溫暖著她。蘇梅靠在林月身旁坐下來,林月按一個鍵,蘇梅跟著按一個鍵,她不知道自己按了哪些鍵,那些黑白鍵分別按了多少次,她神情恍惚,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林月問:“記住了嗎,蘇梅?!碧K梅頓時傻眼了,紅著臉說:“我……沒記住。”林月說:“我再教你一遍,這次記住了?!碧K梅努力讓自己集中精力默背黑白鍵,可還是分心了,那些黑白鍵一點不受她控制,仿佛故意和她作對,再和她鬧脾氣,蘇梅差點喊出來:“別鬧!”蘇梅還沒喊出來,就被林月打斷了。林月說:“蘇梅,你不好好的記,我就不教你了。這是我第二遍教你,最多教你三遍,再學不會我就不教了。我當時學這首歌的時候就學了一遍。”蘇梅臉燙了起來,滾燙滾燙的仿佛鍋里沸騰的開水,燒的她的心也跟著燙起來。蘇梅心里有一股莫名的火,像火山一樣,隨時噴出來。
蘇梅學第三遍后還是沒學會,林月有些不耐煩。不過蘇梅看出來了,蘇梅動了動嘴唇似乎有話要說,心想你教我的時候我分心了。蘇梅按著鋼琴黑白鍵時,仿佛光著腳丫在剛澆水沒多久的莊稼地里奔跑,從腳底涼到心里,舒服又清涼。蘇梅咬了咬嘴唇說:“我說我手很笨,你不信,這次信了吧?”林月說:“多練幾遍就好了。開始我也是這樣,不知道被我媽罵了多少次,打手打了多少次。”蘇梅難以置信地說:“真的?”林月說:“真的,別看我媽是老師,看起來那么溫柔,一旦我彈鋼琴,她就像變了個人,變的特別兇。我能彈成這樣,都是我媽逼出來的,也是我媽打出來的?!碧K梅剛才的怒氣一下就沒了,說:“你媽都是為了你好。林月,我該回家了,天太晚了,再不回去我媽該擔心了?!绷衷略偃炝簦K梅還是堅持回家。
臨走時天已黑,蘇梅心想萬一坐不到公交車就倒霉了。林父說要開車送蘇梅,蘇梅沒讓送。蘇梅心里有數,怎么能讓縣教育局局長送自己回家呢。雖然她是林月的父親,林月又是自己的同桌。
蘇梅從五年級上學期開始轉學的。從村里小學轉到縣里這所有名難進的小學。蘇梅和林月正是這個時候認識的。她倆還成了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