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學校門口的快餐店坐下,點了四菜一湯,一箱啤酒,互相回味著過往一年的經(jīng)歷。
也許活在當下的齊望席會覺得很突兀,因為那些細細碎碎的小事明明就在眼前,但對于梁起來說,那些都是值得細細品味的回憶。
比如上鋪的呂成偉(舍友)和女生表白被拒絕了,為了泄憤,徒手給撕了自己所有安全帽,以證道心。
又比如說,舍友幾個一起上課時看到橋下的幾個流浪漢,愛心泛濫,擔心他們著涼了,所以特意給他們蓋上了幾輛自行車。
再比如說,幾個人在圖書館看一些推理小說,為了方便后人查看,都會往兇手的名字勾出來打上標語。
……
沒心沒肺,沒皮沒臉,這樣的事跡真的有很多很多,數(shù)不勝數(shù)。
約摸半小時后,一箱酒被干光了,齊望席醉了,所以梁起只能攙扶著他回宿舍。
當下的月光皎潔而又清澈,靜靜地把兩個人的背影拉得瘦長,學校里頭偶爾傳來鶯笑之聲,整個氣氛恬靜而又美好。
齊望席大概覺得不舒服,仰了仰頭,目光凝在梁起平靜的面龐上。
“呼,梁起,你是不是……”躊躇了一下,齊望席呼出一口酒氣,“你是不是受刺激了?”
“為什么這么說?”梁起笑著看向他。
“沒有,就是覺得你今天很反常?!?p> “是不是和鄧馨月吵架了?”
這觀察力,可以的。
梁起心里想著,沉吟兩秒,淡然道,“算是吧,她去港城了?!?p> “媽個頭!”齊望席忽然從梁起肩頭掙扎著起來,“我就說,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女孩。”
或許是知道自己失言了,齊望席偷偷瞄了一眼梁起的表情,很平靜,沒有任何波瀾,這才降低了音量,問,
“她去干嘛?不會真要去當明星吧?”
“是?!绷浩瘘c頭,兩個人繼續(xù)走。
“丫的,所以她看不起你,把你當成累贅給甩了?”齊望席有些憤懣,轉(zhuǎn)頭就要走,一副氣勢洶洶要找人理論的模樣,梁起沒攔,站原地,
“得了,老齊,已經(jīng)說開了,況且都是成年人,需要選擇的時候不拖泥帶水,很正常?!?p> 戲斷了,
齊望席只能轉(zhuǎn)頭,郁悶道,“我又不動手,我這是討錢去,我資助你的經(jīng)費可有一半在她肚子里呢,我要她給我一個子一個子的吐出來?!?p> 被齊同志這突然的幼稚給弄懵了,梁起笑呵呵地攬住他的肩膀,“怎么?你難道還要讓她現(xiàn)場拿錢賠你???”
“那沒必要,我可是沖著我大侄子的投資,讓她留個種給你再走。”
“嗯?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啊?”
“那可不是?!?p> “哈哈哈?!?p> “哈哈哈?!?p> 夜風吹過,靜謐的校園里獨留兩聲灑脫的笑聲,而此刻的場景,應當是月明星稀的模樣。
第二天凌晨,齊望席起得很早,去食堂里給梁起帶了兩個饅頭,結(jié)果回來的時候,梁起的床位已經(jīng)空了。
“什么情況?這家伙怎么今天起這么早?”其中一個舍友起身問道。
齊望席憤憤的把一個饅頭丟在桌上,“還能為啥,感情受挫了唄?!?p> 一聽這話,全宿舍都咋咋呼呼的起床了,
“真的?”
“老梁沒事吧?”
“這么早起來不會是要尋短見吧?”
“不至于吧?”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著,開始腦補著梁起走到湖畔邊,觀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回憶著所有的過往畫面,
“撲通?!?p> “哐?!?p> “哐?!?p> 一個個都忍不住下了床,套上褲子襯衫,手忙腳亂,唯獨只有齊望席若無其事的吃著饅頭,因為他不認為梁起是那樣的蠢人。
果然,這時候,廁所響來一聲求救聲,
“有人醒了?趕緊,給我送張紙,這廁所是真他么夠味啊,我差點死在這里面。”
聞言,
幾個人愣住,
隨后齊望席暴吼道,
“尼瑪,梁起,你怎么不去死啊,勞資還在吃饅頭呢!??!”
……
周六,
在宿舍躺了一下午,起身離了宿舍,梁起沒準備和宿舍大家伙們一起吃晚飯,今天是周六,他得抽空回趟家看看父母。
嗯……順便,順便把梁媽給自己存了二十年的壓歲錢給預支了。
目標還沒定,但身上沒錢,是真的挺痛苦的。
梁起這么想著,滿打滿算著,每年外公外婆小姨大舅外加爺爺奶奶那里加起來,籠統(tǒng)應該也有幾百塊藏在二樓抽屜里的一個銀匣子里,匣子的鑰匙梁起依稀記得放在哪,畢竟打小時候梁起就對這次“巨款”有了叵測之心,只是礙于父母的威嚴,不能動,也不敢動……
公交車站很簡陋,一個滿是淤斑的綠棚子搭著,底下侯著好幾個身著工裝的男男女女,手上都沾滿了油漬,也不嫌棄,就放衣服上擦擦,一張張樸素的面龐下都帶著憂忡和迷茫。
是了,沒記錯的話,學校附近的那個包裝廠今年就要重組打包售賣了,眼下領導們應當都給這些工人階級做了心理鋪墊了。
這事在當下這個年代已經(jīng)是稀松平常了,老實說,這個主業(yè)打包包裝的國企能吊著半口氣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極為不易。
事實上,國家也一直是這么個態(tài)度,許多國企雖然早就已經(jīng)因為設備落后,制度陳舊到了要破產(chǎn)的邊緣,但畢竟都是國家的長子,同一個爹媽,同一個家,國家哪一個都不愿意輕易放棄,即使已經(jīng)口吐白沫,仍在極力延續(xù)每一家國企的性命,哪怕只是多一秒。
不過96年初的時候,國家也算是在屢屢碰壁的艱難路程中總結(jié)出了一些寶貴經(jīng)驗,那就是,要把所有國企都搞好,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決定重點扶持寶鋼,海爾等6家公司,力爭使他們在未來的某一天里發(fā)揚國威,闖進世界500強。
這也算是黑暗中的一寸陽光,迷茫中的一捧光明,彌足珍貴。
“傾巢之力,政策支持,格局即將開啟,我得盡快上牌桌了?!?p> 事實上,梁起手里的牌不少,比如十年后的互聯(lián)網(wǎng)概念,還有阿哩巴巴,騰訊這些商業(yè)巨鱷,他都清楚的記得這些龐然大物的重要轉(zhuǎn)折點是在哪里,是哪些人。
這些才是他的籌碼,也是他手里的王炸,但如今牌桌才剛開,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沒有哪個傻子會在試手階段就來個炸,那不僅會炸懵對手,甚至還會把莊家炸翻。
所以梁起的手里急需一個對三,不需多大,只要求能快速出牌,然后一路鋪墊,扶搖直上。
公交車來了,人群水泄一般的擠了上去,梁起一八零的身高,正屬于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身材,搶位置,上車,交錢,拿票,一氣呵成,引來一旁好些個人的白眼,
“大學生不應該謙讓一些嘛,怎么也和我們這些粗人擠擠擠?”有人罵罵咧咧道。
好些個穿著工服的婦女也正準備叨叨幾句,結(jié)果對上梁起那張臉,當下就忍住了,還頗為局促的理了理頭發(fā),擦了擦臉。
梁起站在車上,笑了笑,“對不起了,各位大哥大姐,趕著回家,見諒。”
“唉,大學生,來,你坐這,我這有位置。”一個婦女笑咧咧的作勢要起來,結(jié)果引來同伴的一陣嘲笑,
“瞧你這殷勤的?人家是大學生吶,記不得你的?!?p> “再說了,這年輕小伙就是面條,得晾晾,它才立得起來……”
“哈哈哈哈哈……”
全車一陣歡笑,這年頭的環(huán)境下,鄉(xiāng)下進城打工的務農(nóng)很多,雖說生活環(huán)境改變了,但鄉(xiāng)下那一類有趣耐味的黃笑話倒是未曾丟棄。
梁起也不覺得害臊,事實上他還挺喜歡這種氛圍,不陌生,很融洽,和自家鎮(zhèn)上的那些愛打趣小孩的大人一模一樣。
“不,大姐可漂亮了,身材也好生養(yǎng),男人都喜歡這樣的?!?p> ……
“噗嗤?!比巳阂魂嚭逍?,
“哈哈哈,看不出來這小子還是個蔫壞的?!?p> “哎喲,可樂死我了?!?p> 原先要讓座的女人這時候也笑著坐下,只是那眼睛啊,直愣愣的看著梁起,在冒星星。
……
“流氓!”
一聲低低的咒罵聲突兀在身邊響起,梁起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
在他右手側(cè),一名穿著長裙,踩著精致皮鞋的女生這時候正滿臉通紅的看向窗外,完全不敢直視車內(nèi)越帶越偏的氣氛。
黑長的頭發(fā)到了半腰,女生的五官深邃,兩頰這時候已經(jīng)是白里透紅,眼神閃躲著,這讓梁起有了一種狼群里藏了一只哈士奇的既視感。
嗯……有點眼熟。
梁起盯著對方,思索著,結(jié)果女生這時候轉(zhuǎn)過臉來,一張清秀的面龐即刻映入眼簾。
如果說,曾經(jīng)的梁起對于“秀色可餐”這個詞壓根沒什么概念的話,那么這一刻,他想他應該懂了。
兩目相交,女生臉頰又是一紅,立馬又閃躲開,很不自然的撫了撫自己的臉頰,繼續(xù)看窗外的風景。
“唉,長得太帥,也很苦惱哪……”
梁起心里頭這么想著,不再說話,安靜的感受著顛簸。
大概是六點時分,梁起抵達峽元鎮(zhèn)。
走在路上,看著周邊傾斜了幾度的危墻,梁起忽然有了一種別樣的感受。
以往年幼時候和小伙伴們跑跑抓抓的時候,只覺得巷子很深,很長,望不到盡頭。
但這時候,梁起卻突兀的有了種“巨人”的感受,這是一種心里頭的對比,以往的景象和回憶,都在提醒著自己。
人長高了,眼界開闊了,家鄉(xiāng)也就小了,容不下這樣幾個“巨人”了。
感慨了一兩下,梁起默默走路。
快到家的時候,院子門口的長凳上坐著清一色拿著蒲扇的鄰里鄰外,在嘮嗑,暢談。
“喲,這不是起哥兒嘛?大學生吶,怎么今天不要上課?”
“嘖,就說會讀書好嘛,你看起哥兒回來,這氣質(zhì),一看就不像山上種田的?!?p> 幾個大人一看到梁起就一頓猛夸,梁起也很懂事的一個個回應過去。
這時候,領家的謝嬸看到梁起歸來帶起的話題,又想想自家外出下海兩年未歸的兒子,心里頭一酸,長嘆一聲,
“唉……起哥兒將來是有出息了,可千萬別學謝超那混球,好好的鐵飯碗不要,前年一走,現(xiàn)在人也不知道咋樣了,在外面冷著餓著,也沒人管了?!?p> 說完,眼淚沒忍住,拿手抹了抹。
一群大老爺們忽然就沒了聲,事實上,這位謝嬸當初在自家兒子被國企錄用時,恨不得一家一家比對過去炫耀,結(jié)果這時候人沒影了,估計著是沒賺到錢不好意思回家,所有人原先大多都抱著幸災樂禍的心理,結(jié)果這時候看到謝嬸傷心落淚的模樣,卻又忍不住同情了起來。
鎮(zhèn)上的這一群淳厚樸實的民眾們大抵上性向就是如此,在家里小聲諷刺兩句可以,說這家不好啊,那家不對啊,但真要碰上事了,還是會流露出內(nèi)心最純粹的善意,畢竟也是相處了二十來年的鄰居了,誰家家里沒個事呢,能幫也就幫了。
“哎喲,謝嬸兒,你別操心了,年輕人底下三盆火,哪那么容易冷著,這年頭出去闖蕩,那就是有骨氣,會有出息的?!?p> “是啊,沒必要,我估摸著,今年過年你就能見到謝超了。”
“你啊,就多去廟里拜拜,菩薩會記得給謝超擺事的?!?p> 一群人有一句沒一句的安慰著,謝嬸抿著嘴,搖搖頭。
“放心吧,謝嬸,王大爺說的沒錯,您兒子馬上就要回來了?!?p> 一聲帶著寬慰口氣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這口氣也太篤定了吧?
這起哥兒莫非是城里呆慣了說話都不利索了?
這安慰人哪是這個安慰法子的?
萬一沒回來呢?
那不是還得罪了別人落下一個大嘴巴的名聲?
謝嬸這時候也愣住了,眼淚掛在眼眶,急切道,
“這……真噠?起哥兒,你是看到我家謝超了嘛?”
梁起輕輕一笑,避而不答,“謝嬸,超哥應該就這幾天就要回來了,到時候,會有很多人跟著回來,您家要改頭換面了,得開心些?!?p> 謝嬸愕住,嘴巴哆嗦著,欲言又止。
一旁大老爺們都鬧開了,
“啥意思?”
“咋回事,莫非真見著了?”
“不得了不得了,謝嬸,你家要發(fā)達了,可別忘了我們這些鄰里鄰外的?!?p>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
事實上,如果是在座的大老爺們說這話,基本上在場沒人會當真,但說這話的是梁起,這可是真真正正的大學生,全鎮(zhèn)獨苗,更何況梁起可是他們從小看著長大,秉性老實,那還能胡說八道的?
謝嬸忽然又哭又笑的,有些錯愕,又有些激動,不知道作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