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無所長又輕微殘疾的你穿著環(huán)衛(wèi)工制服,一瘸一拐地掃著大街,這瘸像是后天形成的,兩腿大幅度的叉開,每跨一步整個人都像不倒翁一樣搖擺,那模樣有些吃力,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憐。有個小孩在你不遠處一搖一擺地模仿你走路,他母親怕他踩到雨后的水坑,急急地把他拉走了。
倒霉了一整天的我哭喪著臉心急如焚地朝你跑來:“師傅,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色手機?”
你卻是個口吃:“手手手手手手機,沒,沒沒沒沒沒沒見見見過。”
我急得哭出來,茫然無措地四處找,會掉在哪里呢?我記得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我還掏出手機看過滴滴軟件,叫不到車,我才走去地鐵站,地鐵站要掃二維碼進站,一摸口袋,手機沒有了。我已經(jīng)在地鐵站反反復復找過了,這一路都找了個遍,就這條街沒找了,會不會就是放下手機的時候掉在了街上?我焦急地在你周圍的地方搜尋查看,非但沒見手機的蹤影,還高跟鞋一腳踩在水坑里,滑了一跤。
我無助地跌坐在水塘里,暴風雨哭泣。
你搖搖擺擺地朝我走來:“別別別別哭,先先先先起來,起起起起起來!”
你的一只又黑又粗帶著老繭的手往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向我伸來。狼狽不堪的我抓著它站起來,像只流浪狗一身落魄。
你指指我的裙子,說:“花花花花花裙子,裙裙裙裙子,臟臟臟了?!?p> 可不是悲催到了極點嗎?手機掉了,資料都沒了,摔一跤,裙子還沾滿了泥水。我整個人已經(jīng)傻掉了,呆在那里茫然無措。
你:“妹妹妹妹子,別別別別急,再再再再找找,先先先先擦干?!?p> 你摸遍全身口袋,也沒找出一張紙巾,憨實地把搭在脖子上的擦汗毛巾遞給我,讓我拭去裙子上的污泥。
腿腳不便的你是個熱心腸,你帶著我找了一圈街上的邊邊角角,你走得實在費力,邊走還邊彎低了腰幫著我細看路面,可是仍然沒有見到我的手機。我又累又煩躁,失望了。
你堅持:“別別別灰心,那那那那邊,有有有有個分分分分類拉拉拉垃圾站,可可可可能被掃掃掃掃進去了?!?p> 垃圾站那么多垃圾,我看著就臟,心里已經(jīng)放棄了,你卻一點不嫌臟,由我站在一旁,自己上前將垃圾倒出來,一件件分揀著,費了大半天的功夫,垃圾站已經(jīng)翻得到一片狼藉了,還是一無所獲。
我已經(jīng)冷靜下來,接受失去手機的事實,或許它不是掉了,是被扒了呢,雖然不是貴手機,畢竟快要年底了,被扒也難免。我不想再麻煩你:“師傅,謝謝你,辛苦你了,一定找不到了,別再費神了!”
說著,我伸手進口袋,想找些什么答謝你,口袋里除了一把鑰匙空空如也,我向來出門只帶個手機,手機能付錢、能坐車,手機是一切,現(xiàn)在掉了。
你關(guān)切地問:“你你你怎么辦?”
我絕望地嘆口氣,離家五站地鐵,沒了手機不能刷碼進站,也沒有公交卡坐車,難道說,我要穿著一條半濕不干的臟裙子,十幾公里路走回去?
你毫不猶豫掏出兩枚硬幣:“給給給給你?!?p> 這真是仗義相助令人動容,我接過錢對你連聲道謝,起碼不遠處有公交車可以坐了。
你嘿嘿地笑起來,露出一嘴不是很整齊的牙齒:“沒沒沒沒事,別別別,別再掉掉掉掉了?!?p> 我:“師傅謝謝你,你真是大好人,幫我找了半天手機,還借我錢回去,明天你在這里上班嗎?明天我來還錢?!?p> 你:“不不不不用不用?!?p> 我生怕明天認不出你,特意仔細看了看帽子下你那憨厚的臉,昏黃路燈下,只依稀瞧見你黑黝黝的臉上一雙笑起來亮晶晶的眸子。
受人之恩當涌泉報,更何況是在那樣落魄狼狽手足無措的時候。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我拎了一盒咖啡蛋糕來找你,卻只看見其他陌生臉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沒見你人影,我這才懊悔昨天丟了手機腦子也糊涂了,連你姓什名誰都沒問。好在我向那工人打聽,一說是瘸的,那工人就知道了:“你說小陌啊,他吃了個投訴,今天不來了?!?p> 我:“投訴?不來了?”
工人:“唉老板早就想開他了,還這么不當心,把垃圾站搞得亂七八糟……”
那垃圾站是為我找手機翻亂的!你居然因此倒了大霉!這不是好心沒好報,無妄之災嗎?我急切地道明來意,無論如何求你的工友幫忙,帶我找你的領(lǐng)導替你求情。好說歹說,我終于找到了保潔主管辦公室,我把手上的茶點都給了這名中年領(lǐng)導,夸獎你勤勞工作,助人為樂,只希望他能讓你回來上班。主管面露難色:“唉,小陌是可惜了,干了這些年了,我們本來就要裁員,他自己撞槍口上,上頭抓垃圾分類正抓得嚴,兩個月來唯一的一宗投訴??!不過他反正也身體不好,正好回去養(yǎng)養(yǎng)?!?p> 眼看沒有商量的余地,我心中為這熱心腸的好人愧疚自責,又問領(lǐng)導:“阿叔,那你有他聯(lián)系方式嗎?我還欠他錢沒還呢!”
你的手機打不通,我只好根據(jù)你留在入職登記上的地址找了過去,這已經(jīng)不是欠兩塊錢的事了,如果不能當面向你道歉,我恐怕以后都要睡不著了。
這是一個被切割成五六個小單間的群租屋,光線昏暗,空氣污濁,我不知你住在哪一間,只得喊一聲:“陌師傅?”
沒人回答。
我右手邊的房門好像鎖壞了,虛掩著的門被風一吹,咯吱做響地向里挪了挪,門縫于是敞開了些,我赫然看到裸著上半身的你躺在房間里的單人床上,你正咬著牙往身上抹紅花油,狹小的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就是滿室藥油的氣味。
你看向我,吃了一驚,抓了衣服蓋在身上:“你你你你,你怎怎......”
我:“陌師傅真對不起,昨天你幫我找手機,我聽說你為這事失業(yè)了,我......”
你:“不不不不不關(guān)你的事?!?p> 我:“你受傷了嗎?”
我有些拘謹?shù)刈呦蚰?,你拿著紅花油瓶子的手微微發(fā)抖,藥油撒了許多在床上。我拿過那瓶子:“讓我?guī)湍惆桑俊?p> 你向后縮去:“別別別別碰,我我我我臟。”
我見你整條胳膊紅得發(fā)腫:“扭傷了?”
你:“老老老老毛病,肌肌肌肉酸?!?p> 你要搶過我手上的藥油,我沒給,直接幫你在腫脹處滴了三滴,均勻抹開,你咬牙強忍著痛,沒吭聲。大概沒人這樣對待過你,我手觸碰之處,你的肌肉緊張而不自然地微微發(fā)顫,我還沒全涂完,你就抽出手臂避開了。光線的陰影里,你看上去悲傷而消沉,全然不見了昨晚替我找手機時的開朗熱誠,我心里暗暗替你難過,一時卻找不出話來安慰。
還是你先開了口:“謝謝謝謝你來看我,吃吃吃吃了沒?不不不嫌棄,請請請你吃飯?!?p> 你用沒受傷的手撐了床站起來,一邊背過身去不太利索地穿起衣服:“姑姑姑姑娘家不要呆這里,走走走,帶帶帶你吃飯。”
我也不自覺口吃了起來:“不不不不用了,你還是好好休息吧,為我找手機已經(jīng)害得你丟了工作,我怎么能再影響你?!?p> 你:“我我我我自己也餓了,走走走?!?p> 我跟在你身后走下樓,老公房里沒有電梯,你搖晃著身體費力地一格一格地走下樓梯,一腳輕一腳重,不平衡的感覺看起來就像下一腳會栽倒下去一樣,我見了很想攙扶一把,卻又怕一伸手便傷了你自尊心。好不容易走到樓下,你大口喘氣,卻展開昨天那樣熱誠憨厚的笑容,領(lǐng)著我走到不遠處的面館。
我們一人要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我一邊吃一邊告訴你我昨天一天經(jīng)歷的倒霉事,工作挨批了,和男友吵架鬧分手了,最后連手機都掉了,手機里的資料都掉沒了,約莫大概下周一我也要失業(yè)了,我真真覺著我的悲慘遭遇一點不比你輕,這樣絮絮叨叨又帶些夸張地說給你聽,只希望借著我的倒霉能沖淡你的辛酸。
你卻木木地不搭話,看上去是餓極了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吃面。見我瞧著你,過意不去地笑了一下,才慢了下來。
我:“老板再來一碗加肉拉面!你當心別噎著?!?p> 你:“妹妹妹妹子...沒沒沒沒有過過過不去的坎?!?p> 我:“你呢?就你一個人在這里嗎?工作很辛苦吧?”
你:“習習習習慣了,種種種種地更苦,我我我腿不行。”
我:“你沒有別的技能嗎?”
你:“受受受了傷,輟輟輟了學,沒沒沒能再念念念書?!?p> 我:“你念到幾年級?生的什么???”
你苦笑低下頭,用手摁著腿:“我我我考到省里一本,通通通知書和車車車禍一起來?!?p> 我替你難受:“讀書那么好,為什么不再考一次?”
你嘿嘿笑:“治治治腿,花花花了許多錢,是是是命。”
你見我眼中隱約有淚,又爽快一笑:“還還還還好,我我我還有個弟弟,他他他讀書也好。”
原來你還有個弟弟,你的腿又這樣了,農(nóng)村的父母養(yǎng)兒多是為了防老,一定更不會管你了吧,所以無論以前你多么優(yōu)秀,現(xiàn)在也只能獨自行走他鄉(xiāng),做最底層最辛苦的工作來生存了。
第二碗面送來了,我把它推到你面前,你咽了口口水,也沒推脫就吃了起來。可能你不希望我再打探更多,可能你覺得說這些事心里不好受,你呼啦啦三口兩口就把一大碗面吃光了。
我提前買單,事實上除了買單我什么也幫不了你。
你說怎么能讓我付錢,伸出手來阻止,我生怕?lián)尣贿^你,爭著把錢向面館老板遞過去,慌亂間一拳撞到你剛才涂藥膏的手臂,隨即驚慌失措地看著你臉色煞白,緊閉了眼,大滴汗水從額頭滑落下來。這生疼的一擊,直撞得我心頭發(fā)顫,傻愣在一旁連一句對不起也擠不出口,直到你緩過來,才聽見你詫異說:“哭哭哭哭什么?”
你堅持沒有去醫(yī)院,我萬分抱歉逃也似的離開了,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個掃把星,自己倒霉也就算了,還會越接觸誰,越把不幸?guī)Ыo誰。
丟了飯碗的你由于拖著條殘腿,胳膊也不靈活,再也應聘不上保安、保潔員之類的崗位。求職四處碰壁后,你灰心喪氣地決定還是退了房子,回老家種田生活吧。
你在這繁華都市的最后一晚,用退租的押金買了張回去的火車票,又買了一小瓶江小白,帶著全部的家當一個蛇皮袋,蹲在人行道上喝酒。這車水馬龍樓宇林立萬家燈火的城市里,連一個像你一樣蹲在路旁的流浪漢都沒有,一個擺地攤的都沒有,一個乞丐都沒有,更完全沒有你一個瘸子的容身之處。
恰巧那天男友找我修好,我和他吃晚飯散步,正好經(jīng)過了這條街道。看見你醉醺醺地蹲坐在路邊,身旁一個蛇皮袋。夜燈下我雖然眼神不太好,也依稀分辨出這落魄的人就是你,經(jīng)過你的時候,我故意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低頭看你,半醉的你卻對身邊人來人往毫無知覺。
男友說:“小心別靠近!小心我給你新買的手機,別被扒了。”
“你說什么?被誰扒了?”我不知為何怒起來,維護你。
“當然是這種流浪漢,你看他戴了帽子看不見臉,說不定就是個老道的扒手。真是奇怪了這條街怎么這么亂,城管怎么也不管管,我跟你說,有天我經(jīng)過這里看到干垃圾濕垃圾混在一起堆得到處都是,路都不好走,我當場就投訴了,所以你要小心,沒有我陪著的時候,你別打這經(jīng)過……對了,你的舊手機不也就是這附近掉的嗎?”
“投訴?”我腦子嗡地一響,“你投訴的?你沒事投訴人干嘛?”
“你怎么了?我又沒投訴你,我是為咱們的城市?!?p> 我沒性子聽他說下去,支付寶上轉(zhuǎn)了五千給他。
男友不解道:“誒,你這是干嘛?”
我:“手機的錢還你了,今天夜宵也算我請,我不欠你了!”
男友:“我哪里惹你了大小姐?”
我:“我不在乎什么干垃圾濕垃圾,也許對你這種有錢有閑又有社會地位的人來說這很崇高,但人家只是打一份工吃一口飯而已,你憑什么用你的崇高阻斷別人的活路!”
男友:“我又不是投訴你,你怎么不講道理,莫名其妙呢!”
我:“我自己回去不用送了。拜拜!”
男友見我面色鐵青,不留余地,莫名又無奈地訕訕離開。
夜色中,我不由自主靠近你,仿佛你蜷縮在那里,就是我本來要去的目的地。
你喝得飄飄欲仙,也不在乎誰在你身邊蹲下,你可能根本一個朋友都沒有,或許如果是一只可憐的流浪狗跑過來,你還會轉(zhuǎn)過臉來看一眼。我聽你只管自己哼著烏里麻里聽也聽不清楚的歌,哼兩句打個咯,哼兩句打個咯,你的身上散發(fā)著酒氣,紅花油的藥味,還有沒洗澡的汗臭。
我問:“大哥,借口酒喝好嗎?”
你:“酒酒酒,我我我我自己都......呃......不不不不......呃......不夠......”
我:“不白喝,請你洗腳?!?p> 你:“你你你你說的,給!”
一旁的小旅館,底樓就是足浴按摩店,你一倒在按摩床上就睡著了,我看著爛醉如泥渾身臟臭的你,點了個全身Spa整套服務。聽你舒坦地睡著,呼聲震天,心里才安慰些,就好像把害你失業(yè)的那份罪過替男友償還清了。
第二天,酒醒后干干凈凈的你在陌生的旅館房間醒來,迷迷糊糊地伸手摸衣服口袋的車票,卻發(fā)現(xiàn)自己換了套睡衣。你一個激靈醒透了,從床上跳起來,看著鏡子里的連胡子都剃了的自己,不可思議地想:我在那里我是誰?腦殼一陣宿醉留下的疼。
我跑來敲開門叫你吃早飯,清早和煦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照在剃了胡子干干凈凈的你的臉上,一恍眼為那英俊的面貌失了神,環(huán)衛(wèi)大哥里竟然也有神仙顏值??!
好不容易回過神,我問你睡得好嗎,你混亂又防備地看著我,使勁拍打腦門想回憶起昨晚發(fā)生了什么。
我笑說:“昨晚在路邊喝醉了,正好讓我碰見,我又沒法背你回你家,就請你在這里泡了個腳而已?!?p> 你:“不不不不好意思,多多多多少錢?”
我:“我請你的?!?p> 你:“不不不不不不行,怎怎怎怎么能讓你,請請請請我住住住店?!?p> 我:“你都失業(yè)了就別客氣了,以后找到工作再請我吃飯好了,對了,帶著蛇皮袋要去哪?”
你:“謝謝謝謝你,今今今今晚回回回回老家,那那那那那中飯我請。”
我聽了有些失落:“你要回老家?不來了?”
你:“找找找找不到活兒,對對對對了,我我我的衣服在哪里?”
我:“衣服在樓下洗衣機洗呢?!?p> 你:“糟糟糟糟了,我我我我我的票!”
我沖下樓,從自助掃碼洗衣機里撈出你的外套,你隨后大步大步的一瘸一拐的追過來。衣服口袋,褲子口袋里,都沒有找到車票,把洗衣機翻了個底,才在濾網(wǎng)處看見一團皺巴巴的早被撕裂粉碎成無數(shù)條絮狀的紙團。
我懊悔萬分抱歉地看向你,你那表情像極了我掉手機那天的神情,我不自覺口吃起來:“對對對對對不起,我賠!我賠你!我可以在線給你訂票!”
我拿起手機要給你訂票,一點開卻直接接通了男友發(fā)來的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