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燕照常早上八點上班,渾身懶洋洋的,確實感到疲勞的累積,但又不能休息。以身體不舒服為由,也許可以請假,但她覺得別人會因此認定女人終究沒體力。
這天,她必須先到一般門診,因為住院患者要接受冠狀動脈造影檢查,她要去見習。
患者是一名六十三歲的男子,接受了冠狀動脈繞道手術。
在歷時三十分鐘的檢查之后,趙曉燕和那名患者并排坐在候診室的椅子上。他的表情很開朗,從心電圖和血壓等數據來看,他的心臟顯然較住院前好很多,他本身也感覺到其中的差異。
“活動的時候胸口不會不舒服,這種感覺真好。這幾年,稍微運動一下就喘氣,我還以為是年紀大了。看樣子,生了病不治是不行的?!蹦行曰颊咦兊煤芏嘣?。
趙曉燕剛到心臟血管外科時,這名患者還待在加護病房。她記得當時的術后情況不理想,執(zhí)刀的張效誠一臉嚴肅地與孫明遠交談。但是,在努力不懈地持續(xù)治療之后,患者已經復原了大半,應該不久就能出院了。
住院醫(yī)生的生活雖然辛苦,但若有什么事能讓人忘卻這份辛勞,就是患者痊愈后的笑容。那種欣慰無與倫比。
男性患者述說出院后的種種計劃,他想做的事很多。趙曉燕一邊聽,一邊不經意地望著四周,然后注意到一名男子。這個人有點眼熟,年近三十,身材瘦削。
趙曉燕的視線隨著他移動,看著他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樓梯。一般門診的人是不會去那層樓的。
“那……呢?”
趙曉燕發(fā)現身邊的患者正在問她問題。“咦?啊,對不起,您是說?”
“醫(yī)生在這家醫(yī)院要待到什么時候?”患者問。
“我想,還有一個多月?!?p> “這樣啊。等研修結束后,就要調到其他醫(yī)院吧?”
“目前還不知道,您怎么會這么問呢?”
“因為啊,”患者環(huán)顧四周之后才小聲說:“現在不是有很多傳聞嗎?那是真的嗎?”
“傳聞?”趙曉燕轉身面對他?!笆裁磦髀??”
他的表情活像惡作劇被逮到的小孩?!拔液孟癫辉撜f喔。”
趙曉燕裝出笑容。“如果有什么顧慮,別客氣,請告訴我,不然我也會很在意呀!”
“也對啦?!蹦凶右栽囂降难凵窨粗w曉燕說:“就是恐嚇信的事??!聽說原因是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療疏失,是這樣嗎?”
趙曉燕感覺自己的臉部僵硬?!斑@件事,您是聽誰說的?”
“沒有啦,也不是誰啦,是到處聽來的……”患者越說越含糊。
看來,已經在患者之間傳開了。趙曉燕不禁擔憂了起來,回診時,患者一定會問個不停。
“那個傳聞是真的嗎?”他盯著趙曉燕問道。
她搖搖頭?!霸斍槲覀円膊磺宄?,也沒聽說有醫(yī)療疏失?!?p> 趙曉燕的“我們”指的是所有醫(yī)師,但患者的解讀似乎不同。
“啊啊,對喔,趙曉燕醫(yī)生還不是這家醫(yī)院的正式醫(yī)生嘛,那他們就不會告訴你詳情了。”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趙曉燕想反駁“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又沒這么做。她不希望別人認為她因自尊受損而動氣。
“患者都在談恐嚇信的事嗎?”趙曉燕問道。
“那當然了。醫(yī)生們不是特地來跟我們說明嗎?還問說要是有意愿,可以協助提早出院或轉院,連這種話都說了,事情一定不尋常嘛!”
趙曉燕點點頭。院方認為即使惡作劇的可能性很高,對患者有所隱瞞反而會造成混亂,但就患者而言,這么做卻強化了事情的嚴重性。
“我還好啦,很快就能出院了,不過還得留下來的病人一定很不安。趙曉燕醫(yī)生也一樣,但愿你在這家醫(yī)院的這段期間不會出事?!?p> 他可能是基于好意才這么說,但趙曉燕不知該不該點頭??此谋砬闀崦粒颊呖赡苷`會了,在她耳邊說了這種話:“不然,我去跟上面的人聯系一下,讓醫(yī)生換到別家醫(yī)院吧?我有一點門路。”
趙曉燕吃驚地看著他,連忙搖搖頭?!皼]關系,我不想換醫(yī)院?!?p> “是嗎?不過,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盡管開口,這也算是報恩吧?!?p> 患者笑著站起來,以穩(wěn)定有力的腳步離開。趙曉燕目送著他的背影,心想,住院醫(yī)師到底算什么,做的事情和正規(guī)醫(yī)生一樣,患者大多也這么想。然而一旦病情恢復,心情從容了起來,便立刻把她當成初出社會的菜鳥。
但是,身為菜鳥是事實。她也不知道這家醫(yī)院是不是把她當成一個成年人來看待。也許正如那名患者所說的,恐嚇信一事的確有內幕,只是不讓住院醫(yī)師知道而已。
她懷著憂郁的心情回到辦公室。今天十點有一場手術,要為一名主動脈瓣閉鎖不全的老年人開刀。
手術由張效誠醫(yī)師執(zhí)刀。趙曉燕到了辦公室,卻看到他正悠哉地喝咖啡,并沒有手術前的緊張感。
“差不多該為手術做準備了吧?”趙曉燕發(fā)問確認。
“是啊,不過現在還不太清楚?!?p> “怎么了?”
“工程師叫我們等一下?!?p> “田新良先生?有什么問題嗎?”
這里所說的田新良,是任職于這家醫(yī)院的臨床工程師,不僅平時要維護醫(yī)療機器,每當心臟血管外科手術進行時,都由他負責操作人工心肺裝置。
“他說人工心肺的狀況怪怪的,應該是說,他發(fā)現有個地方不太對勁?!?p> “那就……不得了了?!?p> 這的確是大事。若人工心肺裝置無法運作,心臟血管的相關手術可以說幾乎無法進行。
“田新良先生說不是故障,只是要確認一下,不然就糟了。雖然有后備機器,可是那臺很舊了,醫(yī)院也別那么小氣,如果肯買新的就好了?!?p> “那臺機器要多少錢啊?”
“這個嘛,”張效誠雙手在胸前交抱,“可以在BJ三環(huán)內買一棟房子吧?!?p> 趙曉燕說不出話來??吹剿@樣,張效誠笑了笑又說:“每次手術工程師不是會組人工心肺的電路嗎?你猜一次要多少錢?”
趙曉燕完全沒有頭緒,只是默默地搖頭。張效誠豎起一根手指?!翱刹皇且磺А⒁蝗f哦,是十萬,跑不掉的。”
“這么貴……”
“那可是拿來代替心臟和肺的,再貴也得花。”
張效誠的視線轉往趙曉燕背后。她一回頭,看到工程師田新良板著一張臉走進來,一張大臉冒著汗。
“情況怎么樣?”張效誠問。
田新良歪著他那粗短的脖子?!拔覚z查過一遍,沒有異狀。怪了,怎么回事???”他自言自語地咕噥。
“到底怎么了?”
“唉,就是不知道怎么了,機器不知什么時候重新開機了。我又沒去碰,電源也沒有異狀?!?p> “重新開機?”趙曉燕問。
“簡單地說,就是開關重新開啟過?!?p> “機器自動開啟嗎?”
“那是不可能的。”田新良冷笑?!叭绻浲k娔蔷土懋攧e論?!?p> “那里不會停電吧。”張效誠噘起嘴。“因為有不斷電裝置?!?p> “對,要是電源有問題,現在早就亂成一團了?!?p> “怪了。”張效誠蹙起眉頭?!安贿^,機器本身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保證?!?p> “好!”張效誠往膝蓋一拍,站起身來?!皽蕚溟_刀?!?p> 前往手術室途中,趙曉燕邊走邊把剛才從患者那里聽來的告訴張效誠,恐嚇信與醫(yī)療疏失的相關傳聞已經傳開了。
“所以呢?我們又能怎么樣?”張效誠望著前方反問。
“不是,我是想,該怎么辦比較好……”
“不怎么辦。那件事已經交給警方處理,你也這樣回答患者就好?!?p> “可是,再這樣下去,患者會越來越不安……”
“沒辦法,既然不相信這家醫(yī)院,可以去別家,患者有這個權利。我們能做的,只有救眼前的病患?!睆埿д\停下來,指向趙曉燕的胸口?!拔乙灾笇пt(yī)師的身分命令你,除了接下來的手術之外,什么都不準想,知道嗎?”
趙曉燕一驚,點點頭。
在手術室前,護士們正準備將患者推進去。張效誠趕過去,對患者說話。周麗娜也在里面。
看著周麗娜,趙曉燕突然想起來了,剛才在一般門診樓層看到的那名男子,她曾經在某天深夜看過他,那時候,周麗娜和他在一起。
趙曉燕開始揣想對方到底是誰,但隨即甩了甩頭。不可以想手術以外的事,剛剛才被警告過。
原本微微振動的亮點,突然劃出一個大波浪。韓建樹凝神細看,屏住氣,一邊注視手提示波器的液晶畫面,一邊操作調節(jié)鈕。
剛才,手術開始了――他很肯定。
他人在車上,從醫(yī)院的停車場推測手術室里的情況。
他在心臟血管外科手術室所連接的不斷電電源線路上,裝設了供電監(jiān)視顯示器。那是他昨天在公司做好的裝置,顯示器可以發(fā)出電波并傳送訊號。
人工心肺裝置等維生系統一定會連接在不斷電電源上。這些裝置正在運作,表示手術已經正式開始。
但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醫(yī)生、護士在手術室里怎么將患者的身體開膛剖肚,從外面完全無從得知。有些醫(yī)院會在外面加裝電視熒幕,以便于公開手術室內的情況,不過這家醫(yī)院沒有這種設備。
示波器畫面上振動的亮點,是韓建樹唯一的線索。
靠這點東西能做什么?他感到不安,光靠這點線索,就要去執(zhí)行一件絕對無法重來、不能回頭的不可能任務嗎?
真是亂來――他再次這么想。但是,這也是他打從一開始便心知肚明,這是他在了解一切狀況所想出來的計劃。
關掉示波器的開關,韓建樹發(fā)動引擎。功能確認完畢,效果良好,現在要擔心的是監(jiān)視顯示器會不會被發(fā)現,但這只能聽天由命。
更重要的是,韓建樹往醫(yī)院門口看去。
盡管新聞播報了恐嚇信一事,患者的反應依然看不出變化,一般門診的人數也沒有減少。
他感到焦躁。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非得來這家醫(yī)院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