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袁貴妃估計皇上怒氣消了大半，就來乾清宮請罪，崇禎怒而拒之，袁貴妃就是殿外跪著，直跪到亥時，王承恩又一次求情，崇禎終于心軟，喧袁貴妃進(jìn)殿。
袁貴妃實在走不動，是經(jīng)人抬著才進(jìn)了殿門，大殿下，崇禎怒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王樸跟你有什么手段。”
“嗚嗚。”袁貴妃只是哭泣，可應(yīng)景一詩，淚人如絲縷，無濁掉搗衣。
“你說清楚，不要哭，我不想看你哭?！背绲澾@話雖硬，嘴卻軟了。
袁貴妃這才抬頭，淚目裊裊，至為委屈的嘟嘴道：“妾是聽說王樸跋扈，就想為何世上有這么不忠不孝的壞人呢，妾就四處打聽?！毖粤T只眼淚汪汪。
“然后呢。”還是崇禎急性子，問道。
“他的姑姑原來與他是青梅竹馬，妾便想，皇上對王樸隆恩厚澤，就因為這個，他果然是個武夫，荒唐的粗坯?！痹F妃作鄙夷狀。
“哼，婦人之見?！背绲澛勓砸汇?，怎么還有這事，難道王樸是個情種，恨皇帝橫刀奪愛，才處處忤逆。但崇禎畢竟做了幾年皇帝，絕不至于如此幼稚，本能就是不信。
“妾本就婦人，惟愿為君分憂，死而無憾。哇?！闭f到最好，袁貴妃突然大哭大嚎，可見委屈，這嚎聲聽著傷心見者流淚。
崇禎想來想去，也漸漸領(lǐng)悟袁貴妃的一片苦心，行事雖有過錯，還是為了他呀。念及此，崇禎莫名感動，便和悅寬慰道：“我前面下令不許再進(jìn)貢果脯，君無戲言，你是愛吃這些的，王承恩，你把存貨多給長春宮送去?！?p> “是，萬歲爺?！蓖醭卸髅Φ馈?p> “妾身，妾身是小門小戶，難免不懂事，不是有意的。”袁貴妃語帶哭腔道。
“好了，起來，平身吧。”崇禎竟親自上去扶她，這是真的不惱了。
袁貴妃破涕為笑道：“皇上急民之苦，甘心自苦。乃至于減貢品，散戲班，萬民才是福氣，妾身是小門小戶的女兒，在此為天下父老們叩謝吾皇天恩?！毙睦锇蛋档靡猓@一下就有了王樸這個鼎力外援，萬一她產(chǎn)下一子，沒準(zhǔn)，以后的事情還真沒準(zhǔn)。
山西王屋山下，一破屋離墳地不遠(yuǎn)，這里住著一對兄弟，所謂長兄如父，身為兄長的高葉正細(xì)細(xì)給弟弟高自在擦拭渾身皮開肉綻的半死之軀。他這個兄弟太愛出頭了，前些日子，朱平來村子搶水，高自在上去理論，不免挨了頓毒打。
十里八鄉(xiāng)，誰不怕朱平，這人不是普通的無賴，他姓朱，不知出了幾服的朱家皇裔，這人做了傷天害理惡事，官府也不敢管。故而，村里的老實農(nóng)戶被他欺負(fù)也只能自認(rèn)倒霉，敢怒不敢言。所謂搶水乃是農(nóng)戶常態(tài)，但是近些年雨水無序，旱澇交替，沒有水就沒有收成，交不起賦稅，不免被官府催稅，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shù)。性命猶關(guān)，各個村子莊子間為了搶奪水源而械斗不休，且日漸慘烈。有些遠(yuǎn)支皇裔就此找到了生發(fā)的營生，替有田地的親戚們搶水，討得些賞銀。故而皇裔的田地常青，百姓的田地干枯，成了一時之景。
“弟啊，你挺住啊?！备呷~抹了一把淚，咬牙道。
“哥我不甘心，如果不是他們，咱們爹也不會餓死了，還有張扒墻那個逼債的，我真想一把火把他們家都燒了?！备咦栽谇旋X低吼道。
“不，不要亂說，沒得被人聽見，惹禍?！?p> “這藥酒是打哪里來的，哥，哥你是不是把爹留下給你娶嫂子的聘禮錢拿出來花了?！?p> “嘿嘿，咱們家這樣，哪有姑娘肯上門，你平時就愛拿這個取笑哥，別還當(dāng)真了。”
“不是啊，哥，我真的聽爹娘講過的，那個錢就是準(zhǔn)備給你說親用，那咋辦啊。”高自在急了。
“過幾天我去一趟縣城，找點零活，今年的遼餉又快來了?！?p> “零活，哪還有什么零活。”話雖如此，高自在還是無奈把嘴閉了，這個時節(jié)，城里的零活只有修城墻，賊亂四起，城里大戶為了睡安穩(wěn)，就不惜捐出銀兩雇人修城，無意間好歹給了附近貧苦農(nóng)戶一條來錢活路。
但是賊亂不是虛的，從山里出去走到縣城，這一路多半會遇到劫道小賊，哥哥孤自落單出行，兇險可知。
連夜上山偷了些干柴枝條，翌日早早合門遠(yuǎn)行，高自在有傷在身，強(qiáng)撐著跟出門外，遙望哥哥從墳地墓碑中隱沒，這一幕明明鬼氣裊裊，但是莫名不失溫澤，不是鬼門邪祟轉(zhuǎn)性，是人間失了人味，這大約是所謂死人臭一里，活人害千里。
高葉行了一路，至午時，烈陽當(dāng)頭，落腳生澀，他苦笑了一聲，大約是昨夜沒有睡足，頭眩暈的厲害，就在路邊尋了一個茶攤坐下，這個歲月，百姓生計為難，連著這路邊茶攤也遍布，每隔幾里就有一個。這個茶攤開的位置刁鉆，高葉想著四處沒有井水，田里的灌溉水可不敢隨便喝，就咬牙摸了個銅錢出來，拍在桌上，道：“來碗茶水。”又從懷里摸出一個饃，就著茶水啃的正歡。
遠(yuǎn)處又來了幾個腳力挑夫，也是在這茶攤落座，討要茶水。其中卻有一人見了高葉就好意道：“兄弟，你一人出門可要當(dāng)心，最近多了好幾處山賊出沒的路段?！?p> 高葉連忙問道：“那敢問該往哪條路走合適。”
“都不行，從這里去縣城，就沒有不遇上山賊的，不過，你倒先不用急，你是去縣城，現(xiàn)在身上肯定沒錢，賊人也會先饒你過去，等你從城里掙了幾個錢，回來，你可要多約幾個同伴?！?p> “省得了，謝謝你?！备呷~作了個揖，稱謝道。
后面又趕了一段路，自夜間，星影隨身，他想著這個時辰賊盜都藏賊窩里睡大覺，乘此趕路才美。正美著，就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泥。他罵罵咧咧從泥地里爬起來，就一股血腥味嗆人，心里疑惑，就著月光仔細(xì)去瞧，隱隱約約是踩了根條狀的棍子，大約有腿粗，他疑惑不已，上去仔細(xì)查看，愈是不安，壯起膽子伸手推了推，嚇了一個跟頭，坐地上連嘔粗氣，哪有軟中有硬的木頭，這分明是一塊帶骨頭的肉，還可能是人腿，他想拿火褶子出來照一照，好看個究竟，終于還是不敢。
高葉定了定神，想著這該是山賊日間做了件殺人越貨的案子。他要趕緊走，不能和這案子沾邊，官府可是不講理，巡捕為了交差，肯定不問青紅皂白亂抓人，沾了必會死的奇冤。
才抬頭，凝望山坡月下，赫然顯出一人立馬之身影，高葉呆呆望著這人，竟然遲遲挪不動腿腳，只覺此人眼神在月下反光，冷如冥燈，不似人間生靈。
“大王不要殺我，我身上沒錢，我，我去縣城做工，回來就有錢，那時我就，就來送錢?！辈还苓@番話如何勉強(qiáng)，只能姑且說之，高葉轉(zhuǎn)過身子，拔腿就走，他也不敢回頭，耳邊傳來身后有馬蹄聲逼近，驚駭莫名，只道賊人要追來害他性命，遂邁開腿狂奔，身后的馬蹄聲不緊不慢跟著他。
直待他慌不擇路一腳踩空，掉進(jìn)河水中，身后這人留在河邊，逗留了一會兒才控馬離去。河水中漂流中，高葉撥水看去，月下清晰可見這騎馬之人的背影間有一張巨大的弓形物，暗想，這人要是用這把巨弓射箭過來，他在水中避無可避，便必死無疑，可見這人未必有歹意，心里稍壯許多。
漂流了不久，他爬上岸，周圍皆陌生，夜里也不能仔細(xì)認(rèn)路，但是寒意襲來，他只好忍不適又走了一段路，終于看見了一個農(nóng)家，上前扣門，屋里問何人，他求屋內(nèi)人給他烘干衣物，但是屋里之人以女眷為由推卻，不肯開門，懇求再三，煩了只道附近有廢廟，可去廢廟里過一晚。
他也無法可想，就向屋內(nèi)人問了路，又爬了好長一段山嶺，幾乎以為是受了誆騙，心里憤憤不平，口里罵罵咧咧，忽見山里一火光。喜出望外，也不管許多，就往火堆直去。
走了一小段，就有些警覺了，這火光是從廢廟里透出來，廟門大開，里面也有說話聲，但他實在是又冷又累，只好咬牙進(jìn)了廢廟。
廟里有十多個漢子，且手持刀兵，皆歹人的面相，高葉直呼落入虎口，這幾個漢人看他渾身濕漉漉，瑟瑟發(fā)抖的模樣，便發(fā)笑。
“你餓不餓?！逼渲杏幸蝗藛柕馈?p> “便是有些餓了。”不知為何，高葉突然變得沒有很慌張，他看出來這十多人不是很強(qiáng)，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的直覺。早時遇到那個背著巨弓的漢子就馬上懶坐，也如險山奇峰，竟成巍峨之勢。但是眼前這些人多為尋常人，神色囂器而已，這等人，村里也有，他從前就領(lǐng)教過，是那熟悉的人味，故而也就不十分慌了。
“這位兄弟，怎么掉水里了?！币灿腥藛柕溃e了舉手中的一塊肉，扔了過來。
“我，我一腳踩空，這肉不敢受，你們不要害我就是了，我烤了火，暖了身就走?！备呷~挑了處角落坐下，拿起地上樹枝，一頭將肉插上，另一頭又往火堆旁的地上一插，退了幾步，蹲下烤著火。
“兄弟，你是去縣城做工對不對，遼餉快來了?！庇袧h人問道。
“是?！?p> “如果縣里有差役問你，你要怎么回?！边@問話便有些不善了，隱有殺意。
“我就是一個老實干活的地里人，差役我躲遠(yuǎn)遠(yuǎn)的，哪來問話。”高葉回道。
“嘿嘿。”這些人倒也不是見人就殺的殺神，聽了這話實誠，殺氣稍弭。
“娘的，這會兒都不見人，老三莫不是?！辟\寇中就有人郁郁道。
“從哪冒出來的瘟神，聽說還是個和尚，卻手辣心狠。依我說，肯定是咱們得罪過的哪個財主請來對付我們?！?p> “北貓，南鷹你們兩兄弟下山看看去，老三這會兒是在南浦村附近。”有外人在場，只喊起來綽號，不露真名。
“干嘛不一起下山。碰上了，就跟他拼了，我們?nèi)硕嘁膊粊砼滤??！必堹椥值芟?，卻是不肯。
“是不是一個騎馬，背很寬的光頭，背后大弓?！备呷~聽說南浦村，就是他踩中一截斷腿的附近，若有所思，遂問道，心里暗忖：可巧了。
“你，你怎么知道?！?p> “嘿嘿?！辟\眾有人起了疑心，目露兇光，晃了晃手中刀子。
“我就是碰到他，被追著無路可去，跳下河才罷休?！备呷~心有余悸道：“你們那位兄弟估計已經(jīng)沒了，我看見一條被砍斷的人腿，穿著麻布，鞋子，鞋子底也是麻繩作的?！?p> “那么，你帶我們?nèi)?，乘蹄子印還在，我們跟上去，找機(jī)會做了他?！?p> “好?！备呷~想著此時若是推辭，無異于自尋死路，當(dāng)下便點了頭，又道：“我這衣服還沒烤干?！?p> “衣服有的是，山下那老頭，找他借一件，呵呵，他還能不給?！?p> 可憐農(nóng)戶前半夜不肯給高葉開門，后半夜，高葉跟隨賊眾就來強(qiáng)借一套褐衣，因小失大了。
高葉引領(lǐng)眾人找到落水之地，果然有清晰的馬蹄印，他們跟著印跡一路摸到章家坳，當(dāng)?shù)赜袀€豪族的寨子，賊眾恨恨，只道是章邪眼在背后搞鬼。
然而天色肚白，寨子輪廓凜然，他們這幾人可不敢強(qiáng)攻。高葉只求置身事外，就懇請放行。這伙賊人倒也不為難他。
高葉去了縣城，城墻邊椿了兩天土，遇見一個同村熟人來與他說，他的弟弟高自在被縣太爺判了站枷，正在縣衙門口受刑，嚎叫可慘了。
高葉聽了，驚叫一聲，甩手就跑，果然在衙門口看見了弟弟。
“阿弟啊。”高葉怒吼一聲，不顧一切要沖上去，引來衙役紛紛抽刀，幸而高葉及時下跪，頭皮頂著刀片，抬頭問道：“我弟何罪，縣太爺要枷人總該有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