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受了一通閑氣,黎蕭心里百味雜陳。
原本,她今日出門了就沒打算回來。
巍巍長安,滿眼繁華,若說心中沒有絲毫留戀之意,那一定是假的,但這份留戀還不足以困住她向往江湖原野的心。
長安雖好,不及她信念所系的詩與田園。在這太平盛世里做個飽食良民,勝過在深宅大院勾心斗角強。何況,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與這世界的羈絆牽扯,自然是越少越好。
走到清圓池邊,一汪清圓池碧綠幽靜。池邊靜謐無人,開闊的水面被徐徐微風吹皺,偶然兩三點大雁在水面上下頡頏,抓起池中游魚,咕嘎咕嘎歡叫幾聲,便朝斜陽落下地方悠然飛去了。與斜陽并肩之地,蔚然矗立著一座八角玲瓏的三層小閣樓。
望著那落日余暉下巍峨的樓閣,黎蕭頓住了腳。
——靖安郡主送她的地圖上并沒有西閣子這個存在。
那時,她以為是郡主姑姑在找人繪圖的時候,西閣子尚未修建。直到見過樓泱才知,是畫師沒膽兒畫。
按照樓泱的說法,安府的西閣子在外人眼里,就是件披在皇帝身上的新衣。明明大喇喇地立在少將軍府中一隅,卻被所有人選擇性忽視。那其中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其中一個已被“垂柳心”探知的秘密就是:那件“新衣”的主人真的就是皇帝。
晉唐皇帝。
黎蕭兩手搭在欄桿上,將這四個字嚼了又嚼,仿佛多嚼幾遍就能嚼出什么味兒來。
在她的時代,皇帝這種東西不是放在藏館陵墓中供人瞻仰的圖畫,或是存在于文學作品與影視劇中供人消遣的虛擬人物。很難想象,一位真正手掌生殺大權,凌駕在民眾與律法之上的君主的名義與事實俱存的情況。
那種感覺就像曾經遠望的天邊龐然巨蟒,突然飛起直逼身前,霎時間,連它鱗片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真切感受著連他的呼吸和心跳。
當然,心跳最快的還是黎蕭自己。
下午她回來時,甘露殿的秉禮公公正好帶著棋盤和圣諭到府、
鶴發(fā)同顏的老人站在前院外宣旨的時候,她的心跳得最快。
照理來說,圣人口諭,怎么也得安朔回來當面聽宣,但那秉禮公公見安朔不在,竟然要求黎蕭出來代為聽宣。
若是少夫人身帶誥命,出身尊貴,還勉強說得過去,可偏偏她一介小門小戶出生的女子,同安朔成婚也才不久,饒是晉唐王朝民風再開化,也輪不到她個內宅婦人代夫領旨的地步!
她自忖同那位圣人,還沒熟到那個份兒上
也許那位黎小姐手眼通天,同那位皇帝也有幾分交情……
黎蕭搖了搖頭,不敢再往下想,只是十分慶幸自己懸崖勒馬,及時回到了少將軍府。
沿著清圓池轉過大半個彎,路旁芭蕉竹葉幾日沒見,已越發(fā)蔥蘢。不知何時,水面上浮出幾片圓圓的睡蓮荷葉縮在池塘一角,偶然風過,便熙熙攘攘,似在準備恭候盛夏。
走到池子東邊的盡頭,能聽見嘩嘩的流水聲。
新的池水不斷從城外龍首渠支流匯入勝業(yè)坊少將軍府這小水池里,舊日的水邊從流向西邊榕溪草堂,裹著花肥菜糞出門去,日日夜夜不知停息。
已是五月出頭,一種熟悉的緊張感又漫上心頭。
黎蕭盡力回想去年和前年的這個時候自己在做什么?然而腦海中關于她那個時代的記憶竟如墻頭凋零的春花一般,漸漸失去顏色。
幾片殘破的梨花花瓣被晚風吹過院墻,順著淺藍色的裙擺零落余地。
她無可奈何地扶著墻,終于是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隨著日子不斷推移,那些有關李曉的回憶就像清圓池中的舊水,被新涌入的記憶不斷沖淡,以至于連某些美好的,不愿遺忘的東西都存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