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過得很累。
她已經是祭司了,是部落中地位最高的那個人,所有的擔子都在老祭司病倒的那一天壓在她的身上。
尤其是在盡到祭司的本分以外,還要照顧身體衰頹、纏綿重病的老祭司。
而且部落里近期的情況很讓她頭疼,這得從部落的最后一次東遷說起。
在那一次東遷后,他們遭遇了占據東方的龐大部落,他們自稱“山靈”。
這是個聽不出什么含義的名稱,因為附近根本連山都沒有!當然,有鹿部其實也有點名不副實,在數次東遷之后,部落早已離開那個野鹿很多的地方,所以有鹿部漸漸也被稱作“西來”。
據葉所知,如此頻繁地向著一個方向遷徙的部落可能只有有鹿部,或許用不了多長時間,“西來”將取代“有鹿”成為部落的名字。
嗯……“西”這個字是有鹿部獨有的,所以其他部落對有鹿的稱呼其實是“來自日落之地”。
一路走來,有鹿部遭遇了很多,遇到過很多別的部落。大部分部落都比有鹿部弱小得多。唯一一次遭遇的更強盛的部落是有蛇部,可惜有蛇部無意和平,而兩個部落間的戰(zhàn)爭對他們來說是個大打擊。
時間能夠愈合傷痛,敗給有蛇部之后,他們修養(yǎng)了很多年,又數次東遷,如今的部落發(fā)展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大。
直到他們遇見“山靈”。
在老祭司與葉的認知中,在部落口耳相傳的傳說里,從來未曾有過像“山靈”這樣強大的部落。葉甚至無法想象山靈究竟強大到什么程度。
她見過山靈部落的樣子,即便只看到了一部分。
在那個部落里到處擺放著她看不出用途的工具,她看到他們像有鹿部一樣懂得使用輪子移動沉重的東西(在這之前,葉一直認為只有老祭司能發(fā)明出輪子這樣偉大的東西),看到他們擁有著有鹿部所擁有的一切優(yōu)勢,也擁有著有鹿所沒有的東西。
這樣的部落,帶給葉的除卻震撼之外,更多的是恐懼。
幸好山靈并不是有蛇那樣崇尚暴力與戰(zhàn)爭的部落。
在山靈附近,不止存在著有鹿部,還有大大小小數十個部落!
所有的部落都在這片并不算大的地區(qū)內生存,但彼此之間并無戰(zhàn)斗。因為這塊地方的野獸實在是太多了些,而且大多都不是猛獸,但凡捕獵必有大收獲。
令葉困惑的是那些野獸仿佛怎么捕殺都殺不完,數十個部落的活計全都仰仗這片林子,然而獵物的數量在供養(yǎng)部落里無數人之后好像并沒有減少。
然而充足的食物并不是和平的唯一保障。
在有鹿部來到此地不久后,葉就親眼目睹了一個不守規(guī)矩的部落是如何被山靈從這片大地上驅逐的。
所謂驅逐,便是使其消失。
山靈的強盛令葉感到恐懼,也令部落里的其他人感到恐懼,但這塊有著無窮無盡獵物的地方實在太過誘人,她很難做出再次遷徙的決定。
而且山靈也堵住了他們東遷的道路。
誰也不知道山靈部落究竟有多大。它占據著東方,以至于無論怎樣繞路都無法繞過山靈!
葉從未聽說過有千人之部落,事實上除了像葉這樣專門司掌部落傳承的祭司外,其他人可能連“千”這個數字概念都無法理解。
然而山靈部落實是異類,在葉看來,即便說山靈已有萬人,她或許都會相信!
如此龐大的部落堵住了東遷的路,若要離開此地,唯一的法子就是向西折返。
每一次東遷都是祭司的決定,假如因為遭遇山靈就決定返回西方,那這么多年的東遷又有什么意義?
最重要的是,如果下令西遷,無疑會折損屬于祭司的權威。
所以當下唯一的做法便是長居此地,葉只得如此下令。
她也不知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當她去詢問老祭司的時候,那個已經無法起身的老人給她的答案便是讓她相信她自己。
處理部落事務如此勞心勞力,幸好有老祭司給她的“禮物”,不然的話葉恐怕更難支撐。
在葉正式成為祭司的那天,身體已經不堪的老祭司指導她找到了一個被老人珍藏多年的木盒子,奇的是這么多年過去,盒子竟然依舊如新!
盒子中有一個長條狀的物品,它是透明的,就像水一樣。這物品的一端有著尖銳的刺,另一端則平整光滑。
葉完全看不明白這東西有什么用,老祭司讓她把帶刺的那一端扎進皮肉里,這讓她覺得奇怪,同時也有面對未知的懼怕。
然而這幾年的相處與教導讓葉無比信任老祭司,即便心中懼怕,她依舊堅定地把那根長刺扎進了自己的手臂。
血液沾染上針頭,受力位點反饋數據正常,針劑尾端的推進裝置啟動,在剎那間便完成了注射。即便隔了這么多年,這個東西的機械結構與內部物質的活性依然保持完好。
隨著葉把針劑拔出,針尖上最后泌出的膏狀物質在第一滴血珠滲出皮膚前便分化為無免疫排斥類生物組織修補好創(chuàng)口。
經過特殊編譯的大分子在注射入身體后即刻自我復制,并將在未來幾天內開始對她體內的雙螺旋結構酸性物質進行定向修改。
而在可以預計的未來,在她體內的“浩大工程”即將完成時,那些活躍的小東西將在異構化之后嵌合入她的遺傳物質中,徹底宣布所有進程已經到達終點。余裕的部分則逃不過隨著代謝而完全降解的命運。
從那之后,她將像老祭司那樣度過健康而富有活力的一生,然后在六十個春秋后迅速衰頹腐朽。
那是雨的神明朋友給他最后的禮物,兩支完全相同的神藥。
初次注射讓他在六十年的時間里絲毫不會面臨體魄方面的困擾,在這期間,他送走了一代又一代匆匆活過此生的族人,然后做出放棄再次使用藥劑的決定。
那本應可以令他迎來生命的回春。
他已經活得很長了,長到足以令他自己心生厭倦,于是他把它交給了自己的繼任者。
又或許……不只是繼任者。
在第五個冬天到來前的一日清晨,他把她叫到身前。他問祭司的責任是否太重,會不會辛苦,她搖頭,像往常那樣給他說部落里發(fā)生的趣事與好事,他靜靜地聽。
忽然,老人握住了葉的手,那張并不顯老態(tài)的臉上露出一個孩子般的笑容。
“葉,以后的日子你得相信自己……”老祭司的話說了一半卻又頓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道,“你要明白,我一直愛你。”
說完這句話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連他握住葉的那只手也不再有力,雨癱臥著,歪頭盯著身邊的少女,他的眼中映出映著他的臉龐的她的黑眸。
葉怔住了,她當然明白。在她十七年的人生中,老祭司都是她印象中最威嚴卻不失慈祥的前輩,尤其是朝夕相處的這五年,她何嘗體會不到他的關照與寵愛?
然而他為何要在此時說這樣的話?葉心中泛起悲傷,濃郁得仿佛昨晚熬出的骨湯。
“我明白……”她的聲音帶著顫抖,緊緊握住他已經無力的手掌。
沒有回應,葉的身影成了他這一生中最后的畫面,在意識彌散之前,不知他心中是否還會留有些許遺憾?
她終究還是不明白……
這年秋末,下了一場秋雨。
秋雨過后是初冬。
第五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時,葉如同去年那樣登上祭臺,主持部落的禱祝。
只是在她身后,已沒有那個教她做這些事情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