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作菊花詩

　　李紈另丫鬟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探春、黛玉、寶釵、湘云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

　　一時，便都有了，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并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李紈等從頭看起：

　　《憶菊》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對菊》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shù)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蘅蕪君

　　詩余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wù)撸庹Z何妨片語時。

　　《簪菊》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舊友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yīng)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云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眾人看一首，贊一首，彼此稱揚不已．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后《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p>　　眾人聽說，皆說：“極是，極公道?！摈煊竦溃骸拔夷鞘滓膊缓?，到底傷于纖巧些?！崩罴w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

　　黛玉道：“據(jù)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游'，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jīng)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透?！崩罴w笑道：“固如此說，你的`口齒噙香'句也敵的過了?！?p>　　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p>　　寶釵笑道：“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

　　大家又評了一回，湘云笑道：“這也罷了，我們現(xiàn)在就過去老太太那里，她老人家中午吃飯時還囑咐我都作完了要拿給她評定評定。”正說著，只見鴛鴦過來。

　　鴛鴦進了屋，給眾人行了禮，笑道：“老太太讓問問各位姑娘：那詩作可是得了？若是得了就一齊過去，老太太要品評品評?！?p>　　眾人聽了，皆笑。寶釵道：“可巧就是了，剛剛云丫頭還說要拿給老太太瞧瞧去，你就來了?！闭f完，命丫鬟拿上那張謄錄好的雪浪箋，與李紈等眾人一齊同鴛鴦去了賈母處。

　　賈母見她們姊妹過來，笑呵呵地都讓坐了。湘云笑嘻嘻地坐到賈母身邊，一只手挽著賈母的胳膊，笑著說道：“老祖宗，我今兒個作了三首呢?！辟Z母也跟著笑，拍著湘云的手，說：“你是個好的。”又對著那個拿著詩作的丫鬟說：“快拿過來我瞧瞧?！?p>　　李紈起身接了那雪浪箋奉與賈母，又拿了眼鏡給賈母戴上。

　　賈母接了，看了一遍，又細細品評了，笑著問道：“你們是怎么說的？”李紈笑著把眾姊妹的點評都說了一遍。賈母聽后，不由點頭，說道：“確是如此，你們姊妹能有如此的見解，很是不錯。”接著又說：“不過，照我說，玉兒的的確是纖巧了些。寶丫頭的這首《畫菊》里的‘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很是不錯?！?p>　　寶釵沒想到賈母會如此說，心中很是驚喜，忙笑著說：“只不過是胡亂謅了兩句，當不得老太太夸贊?！辟Z母見她謙遜，笑道：“我知你是個懂事的，卻也不要太過謙了?！睂氣O臉上騰地紅了一片，正待再要說些什么，就聽探春笑道：“我就說寶姐姐的詩作沉著大氣，沒想到老祖宗的看法兒和我是一樣呢?！?p>　　湘云卻說：“我還是喜歡林姐姐的那首《問菊》，一句‘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真?zhèn)€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李紈在一旁笑道：“你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不能別開，菊花有知，也必膩煩了。”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品評了一回，便讓迎春把這十首詩作再謄抄一遍，要給寶玉寄了去。又在信中叮囑寶玉把剩下的兩首補全了。

　　眾姊妹陪著賈母用了晚飯，方散了各自回去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