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蒼涼,彎月如鉤掛在漆黑天幕上,繁星如瑰麗寶石般散落開來,風(fēng)中有誰吹一支短笛,篝火在夜間是大漠上的星辰,卻只有稀稀落落幾點(diǎn),流亡的人坐在跳動的火焰前,思念早已踏碎在鐵騎之下的故國。
落江隔著火光去看燕許,燕許也在看她,并回報一個靦腆的笑容,他笑起來酒窩淺淺,在那張木訥的臉上少有出現(xiàn)這樣柔和的表情,因?yàn)樯僖姸@得彌足珍貴。
她覺得很滿足,每個同樣的時刻都是這般滿足,自她逃亡的靴履邁出蒼水時,她便被迫明白這個世上沒有永恒。
所以,她珍惜所有被她劃歸到“安定”范圍內(nèi)的時刻。
“真好聽?!毖嘣S將下巴埋到臂圍之間,抱著膝蓋隨著笛聲哼唱著。
“阿娘從小告訴我,月亮之下有蒼水。
蒼水彎彎藏大漠,月亮彎彎繞溫羅。”
那是很少再會有人唱起的歌謠,來自他們共同的過去,以及沒有機(jī)會再見一面的故園。
殉亡的魂尚有歸宿,在蒼水神的懷抱里沉睡。他們活著的,卻如浮萍無依無靠。
“不要停!”落江放下短笛,沖著燕許眨巴眨巴眼睛,紅唇揚(yáng)起,露出皓潔的牙齒:“繼續(xù)唱!我想跳舞了?!?p> 她擊著掌,半跪在黃沙鋪就的大漠之上,圍著腕的銀鈴簌簌地響著,隨著歌聲,她靈動如同鶯雀的身體在篝火旁翩然起舞。
“溫羅林深古蟲毒,溫羅樹密草藥多。
此去采藥換衣衫,蒼水之神保佑我。
兒郎采藥換衣衫,阿娘阿娘莫落淚。
蒼水彎彎繞溫羅,蒼水之神保護(hù)我?!?p> ……
落江的拍掌聲頓住,足尖向外點(diǎn),卻沒有再做下一個動作,而是保持著不動,停下得十分突兀。她是背對著燕許的,燕許看不見她的神色,也沒有聽到她說不跳了,便繼續(xù)重復(fù)著,手指點(diǎn)在沙上打著節(jié)奏。
“燕許?!痹S久過后,落江才將高舉過頭頂?shù)氖志従彿畔拢龥]有回頭,但聲音里透著輕松:“我不想再走了,我要停下來了哦?!?p> 燕許沒聽明白她在說什么,便笑道:“無論是走還是停,燕許都陪公主一起?!?p> “不行?!甭浣剡^頭:“你跟我又不一樣。”
她還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動了動嘴唇,眼角一濕,她知道再多說些什么燕許就能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可她不想再讓燕許被她的恐懼和悲傷而絆住腳步,他走近燕許,將裙聚攏成一團(tuán),坐在了他的身側(cè),燕許對她向來恭敬,見狀惶恐地想往旁邊挪,卻被厲色制止:“別動!我命令你!不要動!”
燕許不敢違抗命令,只好僵硬著身子,由著落江靠在他肩上。
他尊貴無上的公主,這樣毫無芥蒂地靠在他肩頭,氣息溫?zé)?,呼吸可聞?p> 他自然知道落江心里難過,可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也就是帶著他逃亡,逃離那些黑影布下的網(wǎng),尋到一方生機(jī)。
“你有千千萬萬條路可以走,燕許。”落江的呼吸漸趨平靜,困意鋪天蓋地襲來,話語變成支離破碎的字詞:“不要…因?yàn)椤?p> “他貫愛和京都那些爺打交道,遲早給吃的骨頭都不剩?!笨蜅U乒癖桃戮|裙,正翹著蘭花指沖小二怒氣沖沖地埋怨著誰,手中那柄牡丹花的團(tuán)扇被她搖地虎虎生風(fēng):“跟老娘說什么榮華富貴!我呸!他在家躺個三十年老娘都養(yǎng)得起他!”
永淵聽她說完,才開口道:“還能住店嗎?”
掌柜吊著一雙丹鳳眼,只給他個余光:“能!”
話音剛落她猛然扭頭,上上下下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了永淵一番,那團(tuán)扇便移到了她的唇前,笑聲肆意蔓延開來:“當(dāng)然能住啊,我這荒郊野嶺的難得來個客人——小女子姓盧,公子叫我盧掌柜盧姑娘盧美人,都可以——公子你要住多久???”
沒等永淵回答,她又抬了抬團(tuán)扇,擋住整張臉,嬌羞道:“小店價錢不高,菜和酒也都可口極了,客官若是沒有急事……”
永淵從袖里取出銀子放在柜臺上,道:“只住一晚?!?p> “啊……”掌柜露出一雙眼,遺憾地看著永淵:“那真是——太不巧了,小二!趕緊讓廚子燒幾道好菜,再送一壇桃花釀來,把老娘埋在桃樹下的那壇開了?!?p> 小二應(yīng)了聲,腳步迅速地朝后門去了。
掌柜瞧也不瞧那錠銀子,放下團(tuán)扇,施然隨著永淵到桌前,替她倒了杯茶,翩然坐下,道:“公子打京都來,要去哪兒?”
朔方咳了兩聲,想著永淵也不會回答——他對不喜歡的人向來冷淡——便替永淵接了話:“去西邊?!?p> 掌柜掀起眼皮看了朔方一眼,往后稍仰,托著下巴靠在桌邊,一副了然的模樣:“西邊?容城吧?!?p> “我勸公子一句,此去艱險,這世間還有千千萬的樂子,別只向著那一條死胡同走?!?p> 小二將酒壇放到掌柜手中,纖細(xì)而線條流暢的腕被酒壇的重量壓得一沉,她朱唇微揚(yáng),盯著永淵的眼睛笑意逐漸加深:“公子別這樣看我,直言逆耳,我光是想想這世間會少個公子這般俊朗的人,就覺得心里發(fā)慌?!?p> 她站起身,手扣住壇沿,朝杯一傾,散發(fā)著清香氣的酒從高處流下,她的手不抖不慌,那酒一滴也不浪費(fèi)地斟滿了杯子。
酒壇被輕放在桌上,掌柜朝他挑挑眉:“您喝著,我去給您催催菜。”
永淵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極隨意地問了一句:“容城很危險?”
朔方正低頭琢磨著什么,聞言一臉復(fù)雜地望向永淵:“主子,你別說你不知道容城,你要是不知道……”
他盯著永淵的眼睛許久,退后半步,很識趣地改了口:“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跟你講講…”
永淵端起杯子,長睫垂落:“不必了?!?p> “……”朔方仰頭看著房梁,拖著聲音道:“容城再往西行是蒼水,后來蒼水被恒帝滅了國,很多人都逃到了容城,蒼水兩絕巫與蠱,所以說你不是還破了那個——那個誰給幾十個男人種情蠱的案子嘛!”
永淵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往事,眉宇間折痕漸深。
“我的意思是,那是從容城弄來的?,F(xiàn)在的容城,養(yǎng)蠱習(xí)氣蔚然成風(fēng)。至于危險嘛,本來是不危險的,直到兩年前容城一個專門養(yǎng)蠱的人稱他制出了長生蠱?!?p> “長生蠱?!庇罍Y摩挲著杯子:“可信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彼贩綋狭藫项^:“這玩意兒挺玄乎的,據(jù)說養(yǎng)起來也很復(fù)雜,兩年只賣一只,所以好多人擠破了頭想搶蠱。算算時間,第二只蠱也要開始賣了?!?p> “嗯。”永淵放下酒杯,“我知道了?!?p> 通常他說這樣的話,就是表示他不想再聽了,朔方看他仍然是一臉的風(fēng)平浪靜,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就不好奇第一只蠱誰買了嗎?”
“不好奇。”
“……”
有這么個萬事不入眼的主子,他真是快急死了。
小二端了幾盤色香味俱佳的菜上桌,當(dāng)是時,不遠(yuǎn)處傳來了氣急敗壞的罵聲,混著馬蹄噠噠的聲音。
他夾了一筷子土豆,還沒送入嘴中,朔方就在耳邊叫開了:“主子!你看那誰!那誰來了!”
棠滿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小二的時候忍不住又笑了。墨雨瞪她一眼,頂著額上的幾個大包,面色陰沉地往客棧內(nèi)走。
“喂喂喂!要愿賭服輸??!”棠滿跟在他身后,跨過門檻的時候“喲”了一聲:“這不是永淵哥哥嘛,墨雨過來!一起坐一起坐?!?p> “人家都不搭理你?!蹦昀渲樧叩焦袂埃罢乒竦?,住店,兩個人?!?p> “不搭理”人的永淵恍然未聞,安安靜靜地吃著飯。
棠滿靠在門上又笑了一會,直到墨雨坐到靠墻邊的一個位置后才收住聲,走到他身邊拍著他肩膀說了些什么。
朔方見狀驚訝地捂住嘴,壓低了聲音問道:“主子,墨雨不是棠司長的暗衛(wèi)嗎?”
永淵目光掃了眼墻邊,夾菜的動作一緩:“我又沒讓你不坐?!?p> 朔方:“……”
他并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單純地問了個問題。
“好香?!碧臐M吸了吸鼻子,一臉驚喜地指向了永淵桌上的酒壇:“哇!喝酒怎么可以一個人呢。”
“棠司長?!彼贩揭娝呓?,微微拱手行了個禮。
墨雨“呵”了一聲,動作猛烈地站起來,走到了棠滿的身后。
棠滿抱著酒壇嗅了嗅:“這桃花釀?wù)娌诲e,掌柜的,給我來幾壇。”
站在柜前撥算盤的掌柜高聲道:“這是老娘送給他的,你要喝的話,我收你五十兩銀子一壇好了?!?p> 棠滿早已抱著酒壇毫不客氣地倒了一杯,她一口飲盡,抹抹嘴道:“成啊,你這有多少我都要了?!?p> 掌柜將賬本扣在柜上,終于看了棠滿一眼:“就三壇,多了沒有。”
“行吧?!碧臐M嘶了一口氣,面上有些遺憾:“掌柜的,荒郊野外的山匪橫行,你這么漂亮不害怕嗎?”
“哪來的山匪,怕是身后跟了些來路不明的人吧?!闭乒裰干蟿幼鞑煌#瑢⑺阒閾艿嘏九卷懀骸白酪螕p壞照價賠了便是,小店沒什么客人,不影響?!?p> 棠滿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她又倒了一杯酒,不疾不徐地開口:“金鈴讓我跟你一起去容城,我出城的時候遇上點(diǎn)麻煩,來晚了?!?p> 永淵“嗯”了一聲。
“你知道?”棠滿見他沒什么反應(yīng),酒杯擱在了唇前,狐疑地審視著他。
“剛剛知道。”
“……行吧。”她沖永淵挑了挑下巴:“晚上應(yīng)該還回來波人,要記得乖乖待在房里睡覺哦。永淵哥哥受傷了我可是會心疼的。”
“……”永淵擱了筷子,道:“掌柜的,我在那間房?”
掌柜笑嘻嘻地推開算盤,姿態(tài)優(yōu)雅地拈起團(tuán)扇:“公子隨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