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鷹崖上，殘陽如血。
我頹坐在崖邊，呆呆望著云霧繚繞的深淵，而深淵也凝望著我，它亙古不變的平靜安然，若無其事地在短短一個時辰內(nèi)吞噬五條人命。
山下的村落已經(jīng)到了晚飯時刻，正如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所見的那樣，又升起了裊裊炊煙。而墮鷹崖上鮮血滿地，草木狼藉。我的心境卻不再似以前。青鶴死了，云夢仙死了，第一神龍死了，第一潛龍死了，田家娘子死了……青鶴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只想抓第一神龍回太初觀，卻無意中牽連了無辜的一家。我終于明白什么叫人在江湖生不由己。那些在柳州城茶館里聽說書先生口中“滅門之仇”的故事終于在現(xiàn)實里發(fā)生了，而我怎么也沒想到，在這個故事里，我，是那個兇手。
滅門？不，還沒有滅門！
還有小飛。
我一翻身爬起來，往山下狂奔。這樣的跑動讓我五臟六腑如被一只大手攪動捏碎，痛苦難當。但此時，這樣的痛苦我甘愿承受，仿佛這是一種懲罰，會讓我的良心好過一點。
我一路跑回田家小院，遠遠便看見小飛矮矮的個子正在端著一盤盤菜小心翼翼地往院里的石桌上放。我平復(fù)了一下心情，走過去，對小飛道：“小飛，你在做什么呢？”
小飛一見我，立即放下菜，跑過來，把我拉向石桌邊，一邊說道：“俏姐姐，你回來啦？你看，今天是我做的飯，我娘看到一定很高興吧?！弊郎蠑[著幾盤半生不熟的炒野菜和一些饅頭，但我心中只想哭。小飛一邊往院外張望，一邊道：“咦，我娘說陪奶奶出去一趟，怎么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爹怎么也沒回來，俏姐姐，你從外面回來有碰到他們嗎？”
我給小飛盛了一碗飯，說道：“我們先吃吧?！蔽覍嵲跊]想好說辭，也開不了口對他說實話。
小飛想了想道：“也好，那我們先吃?！?p> 天晚了，小飛仍然沒見父母和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對我道：“爹娘從來沒有這么晚還不回來，我要去找她們?！闭f著就要出去找。
我當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說：“那好，我陪你一起去找吧。”
當一個人開口說出第一句謊言之后，便只能把謊言一直說下去。
接下來的幾日，我都陪著小飛去找，找遍了村子，找遍了他爹常去采藥挖參的山，也上過了墮鷹崖……當然是一無所獲，我就這樣陪著他一直住在村里，一天、兩天、五天、十天……隨著時間的推移，小飛從失望到害怕，從憤怒到沉默……我不知道他是否想過父母可能出意外，或許他寧愿認為父母不要他了，也不想猜測父母可能死了。我們?nèi)杖兆趬欪椦律夏穷w倒塌的巨樹上，看著出村的山路，就這樣坐著，看著，從日升，到日落……
有一天，我們沐浴在墮鷹崖的夕陽中，看著空無一人的山道，小飛終于開口了，他說：“俏姐姐，我可以跟你走嗎？”
“當然可以?！?p> “你會去哪里？”
“我的家在柳州，我要去柳州?！?p> “柳州，我從沒去過，我連安州都沒去過?！?p> “柳州比安州大，也比安州更繁華。你會喜歡那里的?！?p> “我可以在柳州上私塾嗎，等我長大，考取功名，會把我上學(xué)花費的銀兩還給你。平日里，我也會幫忙做家事，有一口飯吃就行?！?p> 我轉(zhuǎn)過頭，扳過小飛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會讓你吃好喝好，冬日里有新棉襖，夏日房間里有冰，上最好的私塾，一直到送你進京考試……小飛，我的家以后就是你的家。”
小飛強忍著淚水，一下抱著我，小小的身體顫抖著，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而我還有句沒說出口的話：這是我欠你的。
臨走前，我和小飛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除塵，衣服被褥等物事一應(yīng)收拾存放，我心里知道，這是一次沒有歸期的遠行，但這樣做或許會小讓小飛好受一些。
我拿著鎖，站在房間門口，最后看了一眼整潔的房間，對小飛道：“那咱們走吧?！?p> 小飛留戀轉(zhuǎn)生，忽然腳步一停，道：“等一下?！?p> 他飛快地跑回屋里，熟練地從書桌上拿起紙筆，寫著什么。我走過去一看，他寫道：爹，娘，奶奶，我隨俏姐姐前去柳州南威鏢局了，你們?nèi)艋貋?，可來柳州尋我?p> 我再一次忍不住想流淚。
小飛拿墨硯將紙條壓好，又檢查了一遍所有窗戶，長舒一口氣，笑道：“走吧，俏姐姐?！?p> 我們花了兩天時間才翻過墮鷹崖，第三天下午到了安州。我身上還有20兩的銀票，先找了間票號全兌成碎銀。因為我想這一路要帶小飛吃好喝好，不能讓他受苦。兌完銀子，給他買了個糖葫蘆，我就豪氣地一拍胸口道：“走，姐今晚帶你去住安州最豪華的客棧?！?p> 小飛啃著糖葫蘆，看著大街上滿目琳瑯商鋪茶肆道：“我看都很豪華，我們怎么知道哪間最好？”
我看他目不暇接的樣子，心中稍感安慰，他畢竟是小孩子，又從未出過村，出來看見這么多新鮮的東西，相信很快能沖淡他的悲傷。
我笑了笑，想知道哪里最好，這還不容易。
我?guī)е★w走進票號旁的一間茶肆，向老板要了兩個小食和茶，隨口便問道：“老板，安州那個客棧比較好??？價錢不是問題?！?p> 老板爽快道：“呵，那就多了，像如歸客棧啊，蘭溪樓啊，青館啊，云樓啊，都是安州成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客棧酒樓，風格不同，也不能說哪家最好，蘭溪樓的菜很好吃，如歸客棧的房間很雅致，青館嘛，能看演出……”
老板還在說，而我已經(jīng)記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云樓。
那個紅袍黑馬孑然而行的身影浮上心頭……
我對小飛道：“咱們今晚去云樓落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