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哲學“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大雜院的，正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雷公館的……心中也是一陣后怕，這要是我沒有防備，雷碧春和薛金麟真就是那兩具尸體了，那可是兩尸三命?。‰m說他們逃過了一劫，但我心中也是氣憤難平，回頭看時，韓江南恰好尾隨而入。我回身關(guān)上大門，隨后二話不說，照著韓江南腦袋就是一拳。小個兒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卻不敢還手，任憑我毆打。
我怒吼道：“這下是替雷碧春打的！”說著又在臉頰補了一拳：“這下是替薛金麟打的！”接下這一拳后，韓江南再也站立不住，“撲騰”一下摔倒在地。
院子里的人立刻炸開了鍋。不明就里的秦素秋、林巖和張雪等人紛紛圍了上來。
我拽起倒在地上的小個兒，沖著下巴又是一拳，嘶吼道：“這拳是替他們的孩子打的！”韓江南連掙扎都沒掙扎，撲地倒地，不吭一聲。
徐牧、那五見勢頭不對，連忙上前，抱住幾乎發(fā)了瘋的我。秦素秋喊道：“金少，你大白天發(fā)什么瘋？”
我指著地上的韓江南喊道：“我瘋？瘋的是他！”
秦素秋道：“兩兄弟有什么話不能說清楚，非要動手??？”
我道：“你問他！我為什么打他？”韓江南擦掉嘴邊的血跡，臉上一陣黯然，低聲道：“他們只讓我找到雷碧春的藏身地，沒說會殺人……”
“你！”我又要撲上去，卻被徐牧和那五牢牢架住。
張雪見韓江南被打得皮開肉綻，知道我動了真怒，再打下去的話小個兒都容易出人命，忙喊道：“行啦！”
我咬牙喊著，雖說他們沒死，但真的是后怕，莫名的眼淚跟著奪眶而出，“那可是三條人命?。∽蛲磉€好好的兩個人，現(xiàn)在就死啦！”
張雪扶起韓江南，責備道：“小個兒，你怎么這么糊涂??？”
韓江南剛一起身，忽然吼了出來：“我糊涂？我有的選嗎？熊立威脅我不告訴他就會要大哥的命，我不知道他們會對雷碧春下手的啊。我該怎么辦？不管大哥的安危嗎？”
我也吼道：“我的死活不用你管，你用三條命換我活下來你以為我會高興嗎？”
其實韓江南可能永遠不會知道，他今天在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害死了我。若非雷凡力保，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無葬身之地了，熊立完全可以拿面目全非的尸體往我身上推。
我漫無目地行走，沿著荒僻的路徑，一直來到一條荒無人煙的河邊?？粗_下的潺潺流水，默默發(fā)呆出神。不一會，林巖緩步走了上來，輕聲問道：“真得是因為我？”
我搖了搖頭：“我千算萬算沒算到事情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韓江南說得對，仔細想想，今天的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是一個從來不后悔的人，可我現(xiàn)在真得后悔了……”
林巖問道：“后悔認識我嗎？”她咬著唇，天真的眼神顯得格外無辜。
我眼圈又紅了，緩緩道：“不是，是后悔自己自作聰明，為了追你英雄救美的局是我設的，甚至連雷碧春私奔都是我鼓勵的，我真的太不是東西了。”
林巖湊到我身邊，柔聲道：“其實很多事你不能只想壞的，雷碧春雖然死了，但她至少和心愛的人有過完完整整的幾日快樂時光。沒有徐錫錠被刺，徐錫錠不死可能就會死更多革命軍，你更不會有薛金羽這個師父。而沒有那個局，你也不會認識我……這世間所有事其實都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你不要過多自責。也別再說后悔了，后悔這兩個字，恐怕是人生最沒意義的兩個字了?！甭犕炅謳r一席話，我長長舒了口氣。我扭過頭，用一種近乎迷惘的眼神望著林巖，任憑林巖輕輕拉起自己的手。
我手心不由自主一緊，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
晚上回家后，我收拾心情，天下沒有早知道，人生沒有后悔藥。如果我早知道事情會如此發(fā)展，恐怕無論如何他也不會開這個頭。但是，事情總要有人去做的。
就算沒有我，薛金羽也還要刺殺，只不過未必在戲院里動手；就算沒有我，雷碧春和薛二的事情也早晚要被人揭穿；就算沒有我，林巖最終也會被不知道哪個男人拐走，那個人有可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富家子弟，也有可能是看似有理想有抱負卻一名不文的革命青年……
這世界的所有事都在按部就班的發(fā)展和改變，沒有什么是絕對的。個人的力量在群體面前微不足道，而我所謂的前程似錦只不過建立在他一廂情愿的幻想中。他真的擁有過他所謂的理想嗎？也許吧。
次日吃過午飯后，雷凡命司機開車到郊外的一座燈塔下。這燈塔約有七八層樓高，在當時的上海來說已經(jīng)算是很高的建筑物了。雷凡率先走上燈塔，背過雙手，悠然望向遠方。我不明其意，只得跟著雷凡走上燈塔，往腳下看時，只覺得一陣腳軟。
雷凡饒有深意地道：“別看腳下，看遠處?！?p> 我一抬頭，發(fā)現(xiàn)雷凡所望的方向正是上海城區(qū)的方向。遠處，密密麻麻的街道橫豎分明，仿佛棋盤上的條條界限，數(shù)不清的洋樓廣廈屹立其中，如同棋盤上縝密排列的棋子。眼前，就是整個上海灘。在這種鳥瞰的角度下，人幾乎比螞蟻還小，甚至根本看不到。
雷凡輕聲道：“世人稱呼我“凡十爺，十公子”，是因為我是上海灘大名鼎鼎雷地寶的獨生子。那時，我就常常一個人跑到這兒，知道為什么嗎？”
我不明其意，微笑道：“風景好吧？”
“沒錯，風景好?！崩追仓钢h處的城市問道：“告訴我現(xiàn)在你能看到什么？”
“上海！”我脫口而出，卻又覺得不對，忙又眺望一番，補充道：“大上海！整個大上海！”雷凡頷首道：“好，你把眼睛閉上?！?p> 我一愣，只得閉眼，只聽到雷凡波瀾不驚的聲音在耳畔回響：“告訴我你還能看見什么？”
我搖頭：“當然什么也看不見了?！?p> 雷凡道：“上海之大不過在你眼里，所以你說，是你大還是上海大？”
我似有所悟，睜眼道：“我大？”
“對?！崩追驳溃骸澳袃阂皇溃膽烟煜?，何況是區(qū)區(qū)一個上海？”
這道這番話，我只覺豁然開朗，撫掌道：“我明白了！”
雷凡又道：“現(xiàn)在你伸出手，擋在你的眼前！”
我照辦，只聽雷地寶道：“又能看見什么？”
“什么也看不見了。”
“小小的一雙手，卻也可以讓你什么都看不見，所以你說，是你大還是手大？”
我有點懵了，拿下手掌問道：“手大？不對，還是我大……這又是想說什么?。俊?p> 雷凡微笑道：“我想說這世間大部分人往往都會為一葉障目不知所以，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落個渾噩一生一無是處，人可大，可比天大，人亦可小，比塵埃還小，我希望你金少...不，是我們這輩子都做一個‘大’人。”
我嬉笑道：“我也喜歡大，賭牌我都不開小?！?p> “那你說什么是大？”
我想了想，問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是，也不是?！崩追矒u頭道：“達則兼濟天下，窮便獨善其身，‘大’也分很多種，在這亂世，少行惡為，多結(jié)善果，便也一種‘大’了。”我聽到雷凡這般解釋，頗為受用，點頭道：“我懂了?！?p> 雷凡和我現(xiàn)實的年紀差不多，可他卻活出了哲理，活出了真正的理想，而我當初只是一個渾渾噩噩不成器的人到中年，心中不難慚愧至極。
雷凡又道：“雷公館的底子不干凈，我在用我的力量一點點去改變它，我希望你以后可以幫到我。我和你一樣，赤手空拳在這十里洋場闖蕩，走到今天無外乎兩點：智慧，膽識。這兩點，我在你身上也看到了！所以我很看好你，我以后也會幫你做一個‘大’人，成就一番‘大’業(yè)，所謂理想離你已經(jīng)很近了！”本來應該高興的時候……我嘆了口氣，感慨道：“到上海這么久，其實一直在等今天，可今天來了，卻不知為什么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雷凡察言觀色，隱約猜到我的想法，說道：“我常說，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不放抬頭看，蒼天放過誰？我小妹的事，你做的對，如果換做是我，我也會這樣做。重情重義是你的品質(zhì)，也許這品質(zhì)會成為你日后登天的阻力，絆腳石，甚至是你無法逾越的障礙，但你要記住，這品質(zhì)才是你難能可貴之處，無論怎樣不要輕易丟棄?！甭牭竭@里，我眼睛已經(jīng)有些酸了，他揉了揉眼睛，點頭道：“公子，我想請您幫個忙……”
雷凡道：“你說?！?p> “小姐和薛二的尸體……”沒等我說話，雷凡便道：“好，我知道了，好生安葬，找塊體面點的墓地，錢算我的?！蔽疫B忙躬身拜謝。不管那兩位是誰？我都應該好生安葬，畢竟我欠他們的是我害死了他們。
雷凡道：“我留學的時候同樣也見過刀光劍影，風雨江湖，見過太多生生死死后愈發(fā)覺得很多事不過空中樓閣，鏡花水月，我們有時要得太多想得太復雜了，其實想想所有的努力無外乎只為一點罷了，再簡單不過……”聽到這里，我心念一動，問道：“成功？”
雷凡笑了笑，搖頭道：“吃飯……”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下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