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喪事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金老先生已入土為安，事情本該了結(jié)，但金家武館卻有弟子，突然將眾人請到里間，說是金山找有要事相商。
這事倒是來的沒頭沒尾，一些自外地趕來的賓客不知內(nèi)情，也不好拒絕，因而都應(yīng)了下來。山東本地的拳師聽了，面色卻都是微微變化，有些拳師婉言謝絕，有些則是面色憤慨，點(diǎn)頭應(yīng)下。
江楚在暗中悄悄觀察，心中略微有些猜測，但卻也沒有表現(xiàn)在面上。
他隨眾人一同走進(jìn)了里屋，這兒已經(jīng)坐了有十幾人?？此撇欢啵筛髯远即碇澈蟮囊环輨萘?，彼此只是坐在位置上喝茶，氣氛有些詭譎，各自都沒有太多的交流。
江楚目光掃了掃，竟也看到了宮若梅，在她身旁，那位刀不離身的老先生安靜的站在一旁，視線也看見了江楚，輕輕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雖然彼此沒有過交談，但江楚當(dāng)然認(rèn)得出這位老先生。
老先生姓姜，曾經(jīng)是四九城菜市場舉鬼頭大刀的人物，一刀下去，人頭落地，骨皮毫不相連，這份手藝功夫，一般人可做不來。別以為砍頭就只是個輕松活，人骨夠硬，一刀若是砍得稍稍偏了那么寸許，說不得便是半個腦袋在脖子上耷拉著，偏偏還掉不下去。
姜老頭在四九城做主刀，砍下的腦袋有上百個，只是封建社會被掃進(jìn)了歷史的垃圾堆里。殺人也用的是槍決，他這手藝沒了用武之地，后來要不是宮老先生收了他，這人也只能去街上討飯混生活了。
江楚對他印象最為深刻，是因?yàn)樵谠瓌≈?，姜老頭那一刀的凌冽精準(zhǔn)。
在為宮老先生送葬路上，馬三的人手持白檁摻合進(jìn)去堵路，姜老頭上前，一刀劈散了纏著柱子的白布條，而木棍自身卻毫無損傷。
這一手，可真是和丁連山大桿子點(diǎn)死蒼蠅，而木樁渾然不動的手段交相輝映。
在另一邊，金山找則是在同那位瘦高的男人敘話，低聲的勸說著，“兄弟我這嘴笨，怕是說錯了話會壞事，我們一同出去，你也好說和說和?！?p> 瘦高男人當(dāng)即搖頭，“不成...我要是出去了，這事就成不了了?！?p> “我自天津而來，到了你們山東的地界，卻借著你主持大局，這算是什么事？山東本地的拳師絕不可能服我，你等會出去...就這樣說?！?p> 金山找附耳聽了一陣，嗯嗯地點(diǎn)頭，最后一拍手掌，起身說：“好！我聽你的！”
他當(dāng)即走了出去，瘦高的男人坐在原地不動，慢悠悠地抬起桌面的一盞茶。
那張英俊的臉上，原本的一切表情都收斂了起來，毫無半分波動。
“各位！”
金山找從外面走入，當(dāng)先沖著四處的拳師們拱手致意，邁開步子在自家位置上坐下。他是個地道的山東大漢，說起話來自然是直來直去，因此也不擺那些子彎彎繞，直截了當(dāng)便開口說，“在場的，有我枝子門的前輩，有山東的武師們，也有天南海北各處來的拳師們，都和我爹多少關(guān)系不錯。”
“我金山找算是個晚輩，這次借著這個機(jī)會跟大家敘話，也就不賣關(guān)子了。”
放在桌面的茶水，他也根本就沒有動過，手掌突然猛地一拍桌面，聲音發(fā)狠起來，“我爹他不是因病去世，而是被日本人狼子野心，下毒害了去的！”
“在此之前，已有我濟(jì)寧武行的張師傅、李師傅、陳師傅，三位師傅被日本人暗害?！?p> 這話一出，本地的拳師倒是面色沒有太大的變化，那些從外地來禮喪的拳師們，則都是面色一變，房間里當(dāng)即嘈雜了起來。
江楚多少倒也猜到了些許，但這會兒從金山找口中說出來，多少還是有些愕然的。
宮若梅則是坐在一角，靜靜地聽著，臉上表情沒有太多的變化。
她養(yǎng)氣的功夫不錯，多少有點(diǎn)榮辱不驚于人的感覺。
“這是什么情況？當(dāng)初對外的消息，可并沒有說到這回事啊。”有拳師詢問道：“怎么突然和日本人扯上了干系？”
“對啊，金老先生等幾位拳師，究竟是因何而死的？”
金山找得了那瘦高男人的交代，這會兒倒顯得非常沉著，面對吵嚷的詢問、質(zhì)疑聲，并沒有發(fā)起惱來，而是說道：“這事說來，其實(shí)也并不復(fù)雜...”
“前些年的時候，日本人在濟(jì)南開了一家上元拳館，號稱是要以武會友，四處派人來我們濟(jì)寧武行挑釁。我枝子門的張師傅當(dāng)時忍不住性子，便出了手，把幾個家伙打了回去，為我枝子門揚(yáng)眉吐氣。那小日本跪下想要磕頭拜師，被拒絕之后還依舊好說好話?！?p> “后來，他們又邀請張師傅去濟(jì)南做拳術(shù)交流，張師傅也就信以為真，人去了之后滯留了幾個月，回來之后沒多久也就死了。李師傅和陳師傅氣不過，便親自去要討個說法，誰知道...”
“在這之后，我爹也明白過來，日本人這是要千方百計(jì)地拿到枝子門的拳法，他就要求枝子門上下對日本人嚴(yán)防死守，日本人的地所，都不要去。小日本心狠手辣，他們才不顧禮義廉恥，張師傅最開始被騙過去，日本人本想哄騙枝子門的拳法，就是被張師傅拒絕，他們惱羞成怒，直接下了黑手?！?p> “這事，枝子門上下可能都是清楚的?！闭f著，金山找目光看向在座的幾位拳師，那幾人都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沒有否認(rèn)。
“本來以為，小日本已經(jīng)死心了?？蓻]有想到，前些日子，我爹忽然便病重，請了郎中來看，說是被人下了藥。緊跟著就收到了上元會館遣人送過來的信...”金山找從懷里抽出信件來，拍在了桌面上，憤慨道：
“信上說，如果要我爹平安，就要拿枝子門的拳法來換。而且如果答應(yīng)了，還會奉上黃金百兩，作為酬謝。如果不愿意，那么只能準(zhǔn)備后事?！?p> 有拳師便上前拿過了信件，拆開來看著，眉頭慢慢的皺了起來，最后點(diǎn)頭，說道：“的確如此...”
說著，他將信件轉(zhuǎn)給后面的拳師看。
“枝子門拳法起于宋，盛行于明清，傳承數(shù)百年，怎可傳于外族手里！我爹寧死不愿，囑托我千萬不能外傳，日本人勢大，也不要去報仇。”
說到這里，金山找眼圈發(fā)紅，偌大一個山東漢子，聲音竟然有些顫抖起來，“可我既為人子，這仇怎么能不報！各位都是長輩，或也都是代表了門中長輩來的...”
“今天我金山找就直說了，這事沒完！在這里我就向各位求援了，念在我爹舊情份上，愿意出手的，大恩大德，我牢記在心里！不愿意趟這攤渾水的，這番話還請就當(dāng)做沒有聽過，自出門去也就結(jié)了。”
江楚捏著信紙，低頭看了看，內(nèi)容的確和金山找說的沒有太大區(qū)別。
或有不同的，則是語氣更加和緩，似乎是推心置腹的意思，表面倒是誠懇非常。
不過內(nèi)地里，倒也還真是相差不差，不過是把“拿拳術(shù)買命”的意思寫得是花團(tuán)錦簇了一些。打著的借口，則是為了更好地營造所謂東亞共榮圈，促進(jìn)大日本帝國和民國之間武術(shù)友好的交流融合。
落款處，則是“平田將人”四個字。
把信紙遞給了下一個人，江楚望著金山找。
讓他感到驚奇的，更多的則是這個山東漢子。
沒有想到這倒是個說話辦事非常有條理的人，無論是之前在葬禮上的操持，或者是眼前敘述因果，絲毫不像是個莽漢子，反倒是粗中帶細(xì)，證據(jù)都不忘保留下來。
房間里有短暫的寂靜，似乎都同時別人卡住了脖子，只有金山找粗重的呼吸在回蕩。
咯吱...
凳子腿摩擦在地面聲音響起，江楚望過去，一個拳師站起身來，朝著金山找拱了拱手，低著頭默不作聲便往外走。
金山找也沒有攔他，拳頭已經(jīng)攥得發(fā)緊，整個人看上去像是座準(zhǔn)備噴發(fā)的火山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但他終于是想著瘦高男人給他的囑咐，暗自咬牙咯咯作響，依舊忍著憤怒。
有最開始的一個人做了領(lǐng)頭羊，有些人也就不再按捺了，緊跟著便又陸續(xù)有三五人起身，略略一拱手，都是扭頭便走。
沒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拳師坐鎮(zhèn)，壞處便都暴露無遺。
金山找盡管是打了苦情牌，可真要別人跟他一起去犯險，誰不掂量掂量幾分。
在場人誰不厭惡日本人，可厭惡歸厭惡，真要他們?nèi)⑷毡救?，多少還是沒那個膽子的。日本國力強(qiáng)盛，而種花家衰弱，這是個人都能看出來的。
所謂拋頭顱灑熱血雖然偉大，可不能強(qiáng)硬要求每個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然，現(xiàn)在民國也不會是當(dāng)今這個形勢了，被區(qū)區(qū)一個島國欺壓到家門口而無法抬頭，被按著腦袋簽下了《何梅協(xié)議》。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他們都是開的武館，家境多少也還滋潤，能不去搏命，自然是不愿去以身犯險。
又一人站起身來，似乎心里還有些猶豫，慢吞吞走到門邊，卻沖著金山找艱難地說，“這事...金兄弟你還是...”
“糙恁娘！你這一身功夫是誰教的！？”金山找瞪大了眼睛，抬手便把桌面上的茶盞甩了出去，正砸在那人身上，茶水打濕了大片衣裳。
不顧那人臉色僵硬，金山找站起身痛罵道：“你這一身功夫是誰他娘的教你的！？”
“別人走我不會說什么，可你是枝子門的人，張師傅傳你功夫，他現(xiàn)在慘死，你居然還要視而不見，良心都他么的被狗叼了去！”
那人漲紅了臉，似乎是要爭辯什么，可金山找卻不給他開口的機(jī)會，指著鼻子喝罵起來，“滾！日后別對外提枝子門的身份，也別讓老子再見到你！”
實(shí)質(zhì)上說來，金山找這話也只是氣話，他沒這個地位剝奪對方的身份。
金老先生自然可以一語而決，但金山找，卻沒多少人真的把他放在眼里。
那拳師卻是個好涵養(yǎng)的，或許當(dāng)真是沒甚光采，因此被人指著鼻子罵，也依舊忍了下來，抬手拂落了胸口的茶葉片，深吸了一口氣。
“金兄弟，你有這份決斷，我張成飛敬你一聲大哥?！?p> “但...我家中還有老母親尚在，實(shí)在沒有辦法。我這條命不算什么，可如果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重重的朝著金山找一躬身，轉(zhuǎn)身走出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