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山的甜水井分為上井和下井。上井的水是從石縫冒出來的,清澈甘甜,冬暖夏涼,是口絕好的泉水井。井旁由人工開出來一道十公分的口子,泉水正嘩嘩的從口子流下,下井的水便是由上井流出的。
雞叫兩遍后,農(nóng)村的灶臺就會被婦女燒的火旺,此時的太陽正徐徐的從東方升起,橘紅色晨光開始照耀整個山頭,似一顆流油的咸蛋黃。李四的女兒菊娃就是這樣說的,有一天李四家的把菊娃從床上抱起來,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給她穿衣服,五歲的菊娃揉了揉朦朧的眼,太陽這個時候也剛剛升起,像現(xiàn)在這般,菊娃似夢囈般問李四家的:“媽,誰把咱家咸蛋黃掛山頭去了?”李四家的噗的笑出了聲:“你爸,你爸昨天晚上沒睡覺,半夜掛去了”。李四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夫,每天來來回回的就是那一畝三分水田地,現(xiàn)在雨少,稻子也要成熟了,可不能在這個時候缺水了。所以李四每到晚飯后就去放水,從旁邊潺潺流水的溪道旁挖開一個口子,溪水便改了道流向李四的稻田,等稻子喝飽了水,李四就把剛剛開口子刨起來的泥又填上去。
長長的炊煙從煙囪跑出來,若隱若現(xiàn),這個時候你能聽到家家戶戶叫飯聲,那正是婦女們一天嘮叨的開始。比如母親叫孩子“某娃,起來吃飯了,你還不起來吃飯不是?等下上課又遲到”又或者妻子叫丈夫“李某人,你還不起來吃飯,你等會不要去田里干什么(然后就是丈夫今天要干的事,比如砍柴啦,開荒啦)”。又比如兩家挨得近的,關系好的婦女就會約好今天一起去洗衣服什么的。
李四家的今天要去集市上,與隔壁的吳嫂子約好吃過早飯便去,所以今天起的更早,“給你奶送過去”母親一把將瓷碗放在飯桌上,轉(zhuǎn)身又去忙自己的事去了。被母親扯出被窩的菊娃還沒醒眼就被母親拉到廚房,一大碗香噴噴的醬油水煮面擺在菊娃面前,那是奶專用的碗,菊娃認識這個碗上一道小小的缺口。菊娃看到上面剛灑的綠油油的蔥花段被母親放碗時的力道微微震的掉在湯里,旁邊的油花星星點點。奶奶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除了耳朵不靈外,身體還是很硬朗。偶爾也說胡話。菊娃八歲就給奶奶送飯,到今年已經(jīng)十歲了,奶奶現(xiàn)在也一直跟著李四家吃飯。菊娃看著蔥花面口水直流,看看碗里又看看鍋里,見鍋里還有,便知道今天自己也吃蔥花面。
“問下你奶想吃什么”母親在給父親挑面,自是頭也不回背對著菊娃說到。
想到綠油油的蔥花拌在泛著豬油花子的醬油面里,菊娃咽了口水快速走向距自家百米不到的奶奶家?!澳蹋覌寙柲阋陨丁本胀捱€沒進奶奶家的門便先嚷起來,把睡在門口曬太陽的老貍花貓嚇得翻了兩個身。菊娃瞅了眼老貓。李四媽看見孫女來了端著自己的碗就知道她來送飯,笑瞇瞇的看著菊娃,菊娃看見奶的眼睛迷成一條縫跟老貓一樣,臉上的皺紋堆在一起,露出來的牙齒也只剩兩顆,放下碗又問了一句:“奶,我媽問你要吃啥?”“哈?吃哦,你也吃!”奶似乎沒聽明白,以為菊娃問她吃飯。菊娃又大了一聲:“我媽問,你想吃啥?”聲音很快就傳遍了這個窄窄的土房子,斑駁的墻上一只蜘蛛正慢慢爬著,想是也被菊娃的大嗓門嚇了一跳,不敢再動。它也想不到這個漏風的老房子里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聲音。奶奶這回聽清楚了,“哦,吃啥?都行”老人家提起筷子就要去攪面,慢慢回答道,“有豆子的話,我想吃豆子”。菊娃想到鍋里香噴噴的面,早就等不及了,聽到奶說了要吃豆子,哦了聲就跑出去了。
“奶要吃豆子”,菊娃呼哧呼哧的往嘴里扒面,一邊喘氣一邊道?!俺远棺樱克龓最w牙啊,吃豆子?”李四家看了眼正在往碗里加蒜的李四,似不經(jīng)意般停了停又道:“昨天我聽隔壁吳嫂說,街上金鋪打折,好多人搶著買呢!”“是么?”面前瘦黑的男人吃的滿嘴油光頭也不抬問到?!笆钦娴哪?!”李四家的見男人回應以為感興趣,忙放下手中正在喝面湯的碗道:“這么大的金耳環(huán)才五百塊”說著用大拇指和食指圈出一元硬幣大小的樣子比劃給李四看,李四看了眼婆娘發(fā)黃的手,大拇指指甲縫里藏著泥?!班摇崩钏泥伊艘宦暠闫鹕硖笾燥柕亩亲映鋈チ?。
李四婆娘失望的看著丈夫出去的身影,眼圈有一絲泛紅,菊娃不懂眼的說:“媽,給我買個芭比娃娃唄,李玲玲都有了?!崩盍崃崾蔷胀薜呐笥?。
“買什么買,沒錢!買!買!買!問你爹去!”李四家的突然站起來,將李四的碗和自己的堆了起來,順手搶過菊娃的碗,憤憤走向灶前。菊娃扁著嘴出去了。
李四家的心亂如麻,昨天看到吳嫂戴的金耳環(huán)真好看!吳嫂本來就沒有自己好看,皮膚比自己的黑,人矮還有些駝背。李四家的是這么想??墒撬魃辖鸲h(huán)是真好看!大家都圍著她轉(zhuǎn)!那金耳環(huán)在太陽下真的會閃光,李四家的覺得,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嫉妒她。吳嫂說那是她家老吳買的“我說了不要,我家老吳,就是不聽,非要給我買,說是結(jié)婚十周年驚喜,你說說,老夫老妻的……”吳嫂兩只瘦黑的手捧著自己微微發(fā)紅的臉笑道。大家都打趣吳嫂命好,她家老吳浪漫什么的。李四家的也跟著笑。想到這,李四媳婦眼里閃著光。
匆匆洗過碗,李四家的便進臥房關上門,房子是菊娃出生后蓋的磚房,有四個房間。她和李四一間,菊娃一間,一間放了四季的屯糧,最后一間是西間。李四的意思婆娘再明白不過,他的老娘還住在老破房子里,雖然破但還是可以住。李四婆娘老是對李四說:“又不是不接,你看看現(xiàn)在四間房正好。以后東西多了都是要放的!等老房子不能住了就接過來。”
換了自己出門才穿的紅色墊肩長裙,這是自己做工領了兩百塊買的。墊肩是現(xiàn)在最流行的款式,連老板娘都說:“那么多人試了這條裙子,就你穿的最好看?!崩钏募业目戳搜坨R子里的自己,皮膚不算黑,臉上開始長紋了,偶爾還有幾縷銀發(fā)摻雜在黑發(fā)中,自己三十多歲了。
“要對自己好點!”李四家的咬咬牙,說了這么一句便看向房間的床,一張木板床上鋪著涼席,還沒疊的被子上放著一把大蒲扇。李四家的走到床的外頭,這邊是自己睡得。翻起一層又一層的稻草,農(nóng)村的床多數(shù)是稻草鋪的。很快就看見自己放錢的包。說是包,其實是自己冬天的紅襪子從腳踝部分剪斷了縫出來的,里面有自己偷偷攢的五百塊錢。不多不少,正好五百!李四家的數(shù)過很多遍了。
“菊娃娘,走不?”門外吳嫂開始喚自己,她答應今天帶自己去看看金耳環(huán),那天在吳嫂的半炫耀半慫恿下,心動的她夸下海口,今天就讓李四給她也買個。想到這,真想抽自己一巴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的余地!“來了!”回應了一聲吳嫂,李四家的彎腰把錢兜在了絲襪里,便出門了。
晚飯時分,李四家的炒了一把干豆角,一碗大青菜。來來回回的把菜端到飯桌上間,李四家的感覺到耳朵上的兩個金墜子晃晃悠悠,它們晃得越厲害自己越開心。這路咋不長一點?李四家的看著從灶臺到飯桌的距離,心里想到。“吃飯了!”李四家的對著早就坐在桌上的一對父女說到,李四看著桌上一如既往的菜色,剛想發(fā)牢騷,抬眼便看到婆娘耳朵上兩個金墜子。“那是什么?”李四問。“什么什么?”李四家的當然知道丈夫問什么,自己故意這么說?!拔艺f你耳朵上那兩個?”李四提高了分貝。“你管!”李四家的沒好氣,兇什么兇!“哼!”李四家的哼了一句,一邊的嘴角開始斜起來,李四家的知道,這是他要發(fā)脾氣的前奏。婆娘果斷閉了嘴巴不再說話。李四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破事,家里買這買那都向我要錢,你在外做小工的錢一分都沒看你往家里拿!天天豆角白菜,我們父女兩又不是牛,再說,媽還跟著我們吃飯呢!”語氣算平和,沒有發(fā)怒。李四家的見丈夫軟了自己馬上有硬氣了:“跟著我們吃了兩年,也沒見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給咱家買點什么,天天就知道吃這吃那,今天要吃什么破豆子”李四婆娘端著一碗鹽炒豆子上了桌??粗肜锶鲋}粒的豆子,李四再也忍不住,“啪”的一聲,把桌子翻在地上,碗打的稀碎,豆子跑了一地?!澳惆l(fā)什么神經(jīng)”李四婆娘對著李四吼道,她沒想到李四有這番舉動,莫名其妙,眼淚也掉了下來。菊娃見母親哭也跟著哭?!拔野l(fā)神經(jīng)?你當我不知道你那點破事”李四又斜起了他的嘴,露出來幾顆大黃牙?!捌剖拢亢?!我什么破事?我做了什么破事要你污蔑我?”李四婆娘摟著菊娃,指著李四哇哇的說。“我嫁到你李家這么久,當初娶我的時候怎么說的?一臺縫紉機一輛自行車,一間磚房……結(jié)果呢?等有了菊娃才勉強蓋起一間磚房,自行車還是買村干部家二手的”李四婆娘委屈道。又是這些事,每每吵架,李四婆娘就拿這幾件事來堵李四嘴。李四受夠了,也哇哇的吐道:“我今天就告訴你,當初娶你說的東西我一樣沒差全拿來了!舊的怎么了,舊的自行車就不叫車啦?房子是不是在這?我就問你,當初做房子我找你媽借600塊錢,你媽死活說沒有,指著欄里一群半大的豬崽說等豬長大賣肉了就有錢了,坑我呢不是”李四說的越來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隔壁的鄰居都過來了,最先過來的是老吳,“李四,你干什么呢,跟婆娘計較什么”。老吳拉著李四就要往外走,接著吳嫂也過來了,她抱著哇哇大哭的菊娃,安慰道:“別哭妞妞,吳嫂家今天買了糖吃,給你吃糖好不好”。李四家聽到吳嫂買了糖,氣更不打一處來,又接著說:“你今天去集市里買了什么?除了給你自己買了兩個狗屎樣的玩意啥也沒給家里買吧?天天就是白菜豆角干,你當我們?nèi)齻€是給你耕地的牛?。俊崩钏钠拍锫牭竭@話臉紅了,又不能反駁什么,只一個勁哭,哭有時候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最可氣的是”李四慢慢哽咽起來:“媽說要吃豆子,你個臭婆娘沒有腦子嗎?炒個鹽豆子給誰吃,她就兩顆牙了,你以為她為什么沒錢?這個磚房就是她老人家給人家納鞋底洗衣服換來的,全部的家當都在這里邊了,自己什么都沒留,我說接過來住,你總是左一個理由右一個理由,老房子都漏風了,她還住那!她什么也沒說。你住的房子,就是她的!她現(xiàn)在想吃兩顆豆子,你也這樣不用心……”男人停住了,聲音哽咽到再也發(fā)不出,兩顆淚珠從大男人的臉上滑落下來。還不等人往外拉,就跑向了黑暗中。老吳馬上追了上去“李四,李四……”聲音飄遠了。
李四媳婦呆呆傻傻的站著,這是她第一次見男人哭,十年來第一次!
看著滿地跑的豆子,李四家的對吳嫂說:“吳嫂,麻煩你把菊娃帶你家去,我沒事,我打掃一下就過來接她?!崩钏钠拍锊亮瞬裂蹨I就開始蹲下來掃豆子,也不管人家再多說什么。吳嫂是個識趣的人,話沒多說,應了一聲就抱著還在抽泣的菊娃走了。還沒走出門口,老吳就回來了。老吳看著目瞪瞪看著自己的李四家的說道:“李四去他娘家了,你別擔心,李四就這個脾氣,人不壞,兩口子總要吵架的,我婆娘也跟我吵,日子就像炒豆子,越……”本來想說越吵越紅火,但是想到“豆子”兩個字,馬上閉嘴了。李四婆娘察覺到了,心里好笑,但剛止住的眼淚還是不爭氣流下來了。老吳見狀覺得自己越幫越忙,訕訕笑了笑說了句“別惱了哈”就走了。
李四婆娘收拾完了這些碎瓷片,想著跑到婆家去的李四,看著外面黑漆漆的,李四婆娘心一橫,便出去了。走到婆家門口,還沒進門,就聽到婆婆癟嘴發(fā)出的聲音:“好吃吧?你以前最喜歡吃紅薯了,一次吃幾個。我說不讓你吃吧,你偏要吃。最后躲在被子里偷偷放屁使壞……”“噗”李四忍不住笑了,婆婆也跟著笑了,門口的李四婆娘也笑了,李四婆娘從門口偷偷望去,李四像個孩子一樣坐在飯桌旁,婆婆坐在他對面剝紅薯,只是手有些抖,所以剝的不干凈。李四邊吃邊說:“別剝了,娘,我?guī)讉€回去。”頓了頓又說:“菊娃和她娘都還沒吃飯?!闭f著伸手挽了老娘耳邊的碎發(fā),老娘是真老了,不知何時已經(jīng)滿頭銀發(fā),外面的風總是從四面吹來,剛挽好的頭發(fā)又落了下來。想到操勞了半生的母親還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眼淚又跑到眼眶中。李四趕忙抬頭,想著這樣眼淚能流回去。
李四婆娘沒說話,在門外看了良久,默默轉(zhuǎn)身走了。
老貓半瞇著眼睛看著一個站在家門口身著紅色墊肩群的婦人,像自己一樣,手心手背的擦眼睛,時不時還有吸鼻涕的聲音。她可能也在洗臉吧,老貓心想。
李四回去的時候李四家的已經(jīng)睡了,他去看了菊娃,菊娃也睡了。他沒叫醒她們,草草的整理一下,躡手躡腳的上床睡了。
第二天,雞叫三遍。李四起床神了個懶腰,婆娘早就起來了,但是沒叫他。他好像依稀記得婆娘好早就起了,難道?李四心里暗道不好,鞋也來不及穿就跑向廚房,果然,廚房冷冷的,灶火也沒生。飯桌上擺著昨天自己從娘那拿的幾個紅薯,怎么放的,就怎么存在。李四有些茫然,剛轉(zhuǎn)身想回到房間,就看到不遠處菊娃扶著自己拄著棍子的老娘朝自家走過來,婆娘跟在她們身后,肩上扛著老娘那個裝細軟的大箱子。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快速跑向他的婆娘,接過婆娘肩上的大木箱,嘿嘿的傻笑。婆娘沒理會他,對著菊娃說:“菊娃你看,你爹不穿鞋就光著他臭腳丫子跑出來了?!贝蠹铱粗呛巧敌Φ睦钏?,菊娃也哈哈的笑,娘也哈哈的笑。李四婆娘昨晚上想了一宿沒睡,李四回來的時候她聽到了。今天早上,她突然做了個決定。天還蒙蒙亮她就起來了,搬出了自行車,騎往集市。
廚房里某個角落,瓷碗裝著半碗水,豆子吸飽了水后一顆顆上下浮動。旁邊新鮮的豬肉正在等著操持它的女主人。不遠處,一個男人光著腳丫背著大箱子與他的婆娘說著什么,旁邊的小孩蹦蹦跳跳,小孩身邊的老人依然聽不清楚,只是笑。剛升起的太陽把他們一家四口的影子拉的很長。
今天才剛剛開始。接下來,他們一家該商量西間的東西該如何安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