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的沈青阮,凌蕭忽然想起幾日前在弛虞府中,他與自己抽絲剝繭,將那幫灰衣人的連環(huán)計層層破除時的模樣。
眼見著敵人給太子挖了個大坑,而察覺的只有他們二人。當(dāng)時自己問他下一步該怎么辦,而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自己,卻反問他怎么想。
他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他當(dāng)時的眼神。那種矛盾,那種狠厲,在一個如此運(yùn)籌帷幄,殺伐果斷的人身上實(shí)屬罕見。
事后凌蕭也曾回想過這個“大逆不道”的問題??杉m結(jié)的卻從來不是問題本身,而是他為何會對太子有如此之大的恨意。
卻原來,其中還有這樣一層關(guān)系。
又想起溯陵米店內(nèi)堂中,斷腿的魏先生坐在窗前,在茶香繚繞中扼腕嘆惜:“姑爺性子綿軟,不敢與人硬碰,白白讓人欺負(fù)了好幾年......”
果真如此嗎?
一家之主心中所要權(quán)衡的,也許比外人看在眼里的,要多上許多。
“鐘祈之......是太子通過父親,強(qiáng)塞到我身邊的。”沈青阮還在繼續(xù),“目的是什么,大家都清楚......”
“我不清楚?!绷枋挻驍嗔怂拔抑浪莵肀O(jiān)視你的。但我不明白的是,你不過是回鄉(xiāng)奔喪,有什么好監(jiān)視的?”
聞言,沈青阮抬眼,幽幽地望著他。
“世子不是說不問的嗎?”
凌蕭有些意外:“連這個都不能說?”
沈青阮似是糾結(jié)了一下。
半晌后,他艱難道:“因?yàn)?.....我此次回虞州不只是奔喪。我們沈氏一族除家主以外,還有一個地位特別的人,就是占星師?!?p> “這個人需要有最純正的血統(tǒng),因而只能從主脈中遴選而出。而出于一些特殊的考量,原則上來說,他與家主也不能是同一人。”
“姑母是族內(nèi)上一任占星師,如今她去了,父親身為家主,不能履行神職,阿吉又還小。所以,這個人便只能是我?!?p> 占星師?血統(tǒng)?
凌蕭聽得有些發(fā)懵。
“我知道有些原始部族有神靈崇拜的傳統(tǒng),”他道,“他們堅信自己的族人繼承了祖先的神力,還要遴選圣子圣女用以祭祀?!?p> “可沈氏是綿延千年的一方大族,又從不避世,為何會有如此......如此......”他一時找不到合適又不致冒昧的詞匯。
“世子誤會了,”沈青阮卻平靜道,“沈氏的占星師不是什么迷信的原始崇拜,與你想象中放在祭壇上的圣子圣女也不甚相同。”
“占星師......其實(shí)源于紫微國師沈相夷。因?yàn)樗麑μ煜笮撬薜恼瓶刈憧赏ㄉ?,族人便固?zhí)地認(rèn)為我們繼承了他的血統(tǒng),一定也可以如他一般,擁有匹神之力,創(chuàng)造出非凡的成就?!?p> “那事實(shí)果真是如此嗎?”凌蕭斟酌著問。
沈青阮沉默了一下。
“是否能匹敵紫微國師我不清楚,”他道,“但沈氏的祖先之中的確出過幾位十分出色的占星師,也曾被國君奉為上賓?!?p> 凌蕭在腦海中想了一遍,問:“有誰?我知道嗎?”
沈青阮點(diǎn)了點(diǎn)頭:“遠(yuǎn)的就不說了,除卻姑母外,距離咱們最近的一個便是前朝建文帝時期的首輔大臣,沈之垣?!?p> “沈之垣是因?yàn)檫@個當(dāng)上的首輔?”凌蕭有些驚訝。
“自然不光是這個。”沈青阮道,“但沈之垣文采平平,于武學(xué)一道也不甚精通。除了擅長羅織術(shù),能讓建文帝如此器重的原因,大概也就只有這一個了?!?p> “可我并未聽說過任何沈之垣有關(guān)此事的記載。”凌蕭道。
沈青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因?yàn)椋雷酉胂笾械恼夹?,與我所說的占星,并不是同一回事?!?p> 凌蕭不解地皺起了眉。
“唉......”沈青阮嘆了口氣,“世子,我不想再說了。夜已深,江面也起風(fēng)了?!?p> 聞言,凌蕭雙目一動,強(qiáng)自按下心中好奇,點(diǎn)點(diǎn)頭道:“好,我們回去?!?p> 沈青阮輕輕咬住了下唇。
“鐘祈之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凌蕭又道,“有我在,你到虞州的十日之內(nèi),他不會出來礙事?!?p> “鐘祈之此人,并不只是表面上的紈绔。”沈青阮目色沉沉望著水面,“他城府很深,氣量狹窄。都說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世子你也要當(dāng)心。”
聞言,凌蕭微微一笑:“我也并非時時刻刻都是君子?!?p>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青阮也笑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今早在溯陵,那領(lǐng)頭的灰衣人與世子決斗的時候,世子的表現(xiàn)可真是出人意料?!?p> “我當(dāng)時還以為事情要糟,要另做計劃了呢。沒想到世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直接下令放箭。那個灰衣人的表情......我真是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還忍不住想笑......”
聽他這么一說,凌蕭眼前也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的場景,兩人都撐不住笑了起來。
小舟內(nèi)些許沉悶的氣氛漸漸散去。
“打算什么時候動身?”笑夠了,凌蕭問。
沈青阮也收斂了神色:“就明日吧?!?p> “明日何時?”
“明日一早。”
凌蕭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多言,站起身來,又撐起了長篙。
一葉扁舟靜靜滑過水面,在田田蓮葉間回到了岸邊。
岸上的燈火已經(jīng)熄了,人群早已散去,租船的老翁也不知何處。
二人下得船來,沈青阮回頭看了看蓮葉間鼓鼓囊囊的粉色花苞,有些遺憾道:“可惜花期未到,沒能看到滿塘的荷花?!?p> 凌蕭眉心一動:“不出幾日便入六月,屆時虞州的荷花一定比此處更好?!?p> 微微一笑,沈青阮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呢,如此想來也不算遺憾?!?p> 他回過身來,靜靜地望著凌蕭,月色下的眼波有些迷蒙:“西南地勢崎嶇,多出悍匪。世子一個人,身邊還帶著個累贅,萬事可要當(dāng)心啊。”
“好......”凌蕭點(diǎn)了點(diǎn)頭,再一看他,卻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心中不禁警鈴大作。
“等一下!”他一把抓住沈青阮,“等一下,我覺得不對勁。你是不是又想借口把我支開,獨(dú)自一人去涉險?”
他說著,腦中飛速旋轉(zhuǎn):“是沈重山對不對?什么占星師,什么紫微國師,都是騙我的。你真正的目標(biāo)是他,是不是?”
見他一臉惶急,沈青阮有些微訝,半晌才微微一笑,道:“世子想哪兒去了?我只不過是囑咐一句而已。算我多嘴,不該說這句話?!?p> “真的不是?”凌蕭兀自不信。
“真的不是?!鄙蚯嗳顖远ǖ攸c(diǎn)了點(diǎn)頭。
凌蕭又仔細(xì)看了他一眼,這才半信半疑地放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