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1日陰
一定不會有人相信,凌晨一點半還在吹著狂風(fēng)的街道上游蕩的老婆婆,白天還是朝氣蓬勃的時尚女人。一身寬大的黑色長外套,頭上戴著黑色圍巾,雙手套在袖子里,佝僂著身子踽踽獨行。街燈昏黃,照著仿佛從地獄剛剛歸來的魂魄,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
反正深更半夜無人,驕傲給誰看?狼狽就狼狽吧。
神賦予人向上的面孔,讓他們可以筆直站立,將目光投向天空,卻又在他們的老年,松了他們的脊骨,讓他們匍匐前行,只能凝視地面。
燈光更是無情,竟將一個二十多歲女人的這副殘軀映在路邊的積水里。老邁的眼睛撞上那張錯綜復(fù)雜的爬滿溝壑的臉和一身烏衣裹著的蒼老的、佝僂的身體。
我踉蹌著后退一步,發(fā)出驚恐的呻吟。
風(fēng)呼呼地刮著,差點刮飛裹頭圍巾。我撿起一根被風(fēng)吹掉的樹枝,拄著艱難前行。
我走過燈火輝煌的城市,走過幽深暗淡的街巷,身無分文,家還很遠(yuǎn)。
一屁股坐在路邊,駝起的背就像一只蝸牛。委屈,寂寞襲滿全身,我為什么會這樣?
哭泣聲被風(fēng)吹散,真是一個適合傷心的天氣啊。
艱難走到家,發(fā)現(xiàn)身上根本沒有鑰匙,備用鑰匙藏在消火栓頂部,可我現(xiàn)在不光變老了,還變矮了。始終無法夠到上面。
“婆婆?您是,今天在我女朋友店里的那位婆婆吧?”
突然,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我的狼狽怎么能在他面前展現(xiàn)半分。僵硬的、蒼老的背慢慢、慢慢地直起來,帶著遲暮的倔強(qiáng),還有骨頭重新組合的咔嚓咔嚓聲。
“您怎么在這里?”
他滿是質(zhì)疑,也許是看我翻鑰匙,以為我是小偷。
然而,我怎么在這里?這里是我家,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
“我是甄仙的姑奶奶,我來找她,可是敲門沒人應(yīng)。”
“您也來找仙兒?她,我找到現(xiàn)在也找不到她?!彼查g焉了下來,雙眼里盡是滄桑與疲憊。我想我應(yīng)該在心里歡呼的,雖然我從不相信男朋友這個詞會有多忠誠,但看到他的關(guān)心我還是挺感動。
“她早晚會回來的,年輕人!”我想趕快回家睡覺,我想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一個夢。
“那好吧,您早點休息?!?p> 他說完,轉(zhuǎn)身走了。我又重新艱難地去夠鑰匙。
“一定是今天發(fā)生太多事,我忘了,這也是我家?!彼f著走到門口,掏出鑰匙,門應(yīng)聲而開。
我忘了,我已經(jīng)和男朋友同居了。
啊~~~ya'xi,真是頭大。
“那個,不好意思,姑奶奶,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仙兒的男朋友,我叫賈林。”
姑奶奶?呵,以后我就真是你姑奶奶了。總有一點歡喜寬慰老人心。
我咧嘴一笑,滿臉的皺紋像是雨幕下的田地,被雨水一沖,亂了溝壑。
賈林,以前我總是叫他賈大頭,因為他的頭看著不大,尺寸不小。這時,看見他一言難盡的表情,我才意識到,少女才這樣笑吧。
“我知道?!?p> “您已經(jīng)知道了?”
“那個,甄仙跟我講過?!?p> “您要拿什么東西嗎?”原來我還站在消火栓旁?!澳堖M(jìn)。”
我沒有假裝客氣,實在忍無可忍,我使出最大的力氣,沖進(jìn)屋里,沖進(jìn)衛(wèi)生間,熟練得就像是我家,沒有看到一臉疑惑的的賈大頭。
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賈大頭正坐在靠陽臺的單人沙發(fā)上,若有所思。
實在太累,我把自己甩進(jìn)沙發(fā)里,渾身一陣骨骼錯亂的疼痛。
“好累??!賈大頭,你幫我拿瓶水吧?!辈皇峭5膵舌锹曇簦謫〉?,蒼老的聲音讓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是誰。
余光看到他一臉錯愕的表情。我才想起來只有甄仙才會叫他“賈大頭”。
我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慢慢坐起來,坐得無比莊重,我是八十歲老人,我是八十歲老人……我在心里默念一百遍。“乖孫子,麻煩給姑奶奶拿瓶水,這一路走來,有點渴了。”
“是我照顧不周。還請姑奶奶見諒?!彼酒饋砣ツ盟?,“姑奶奶”三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我看著他端著水走過來,雖然神情疲憊,依舊身姿挺拔,帥得一塌糊涂。
人老了,腦子不好用,什么話都能脫口而出:
“小伙子,真俊吶。”
犯什么花癡,老臉在哪兒。
“仙兒的眼光一直不錯!”
回答的人,同樣臭不要臉!
“姑奶奶,對我家好像很熟悉。您什么時候來過嗎?我都不知道。”
“不,不,不。我也是第一次來,只是懂些命理和風(fēng)水,所以對什么東西該放在什么地方,有些研究。甄仙也做這些,我想她不會亂來的?!?p> “不,仙兒差太多了。姑奶奶,您才是真仙?!?p> “??!”
我望著眼前人仿若能看透一切的眼神,難道我被懷疑了?賈大頭什么時候變聰明了。
“認(rèn)真的‘真’!”
我松了一口氣。
“您先在家休息,我要出去找仙兒。”
“這么晚,你去哪兒找?她可能出去玩了,你不用找,她玩夠了,自己就回來了?!?p> ……
他那是什么眼神盯著我!我說錯話了嗎?
“您先休息吧?!?p> 說完,他甩上門就走。走如一陣風(fēng),我連拉住他的機(jī)會都沒有。
愿神饒恕,我實在不是故意勞他擔(dān)心。也許過幾天找不到,他就離開了吧。
與別的一心想著套牢男朋友的女人相比,我覺得我是開明的。不勉強(qiáng),不查崗,不束縛,不粘人……不愛太滿。如果有一天,他想跟別的女人走了,我想我也是祝福的。我相信,世界上沒有永久的愛情,再堅實的鐐銬也拴不住男人的心,誰不愛女人青春的容顏?
看透一切,才不會特別累。
終于可以洗澡睡覺了。
我的床,我的“貝塔”,除了我自己,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高鐵站!
賈大頭拉著一個小妖精的手跟我說:“我們分手吧!”沒等我容顏蒼老,他就真的跟別人跑了。我就說嘛,長得好看的人怎么甘心天天呆在一個人身邊……
怎么會有開門的聲音和慢慢靠近的腳步聲。
怎么?我一個失戀的女人,只想睡過去不行嗎?竟然還有人擾朕的清夢!
我要睜開眼睛,看看這廝是誰?
我抱著貝塔,蜷縮在被子里,視線所及之處,我親愛的前男友正站在房間里——他不是跟別的女人跑了嗎?
“賈大頭,我又沒攔你,你怎么又回來了?”
……
“你是來給我要分手費(fèi),還是給我分手費(fèi)?”
……
“那個妖精不要你了?”
……
“告訴你,我可不吃回頭的草?!?p> ……
“你為什么不……”
“姑奶奶,我給您叫了外賣?!?p> “我今天又做錯啥事了?”雖然經(jīng)常被叫姑奶奶,可是每次這樣叫,就意味著這男人快被我氣崩潰了。
“你不是跟別的女人走了嗎?怎么還想著給我叫外賣?我覺得你這種藕斷絲連的行為,很無恥!”
“姑奶奶!不好意思,我不大會做飯,所以您只能將就下了!”他退回門口,說得無比嚴(yán)肅。
姑奶奶?姑奶奶?……我摸上自己的臉,觸手是粗糙的、坑坑洼洼的臉和已經(jīng)涼透的水漬。
我猛然意識到:我是真的哭了!我現(xiàn)在真是他姑奶奶!
哭什么哭!
原來只是一場夢,男朋友還是男朋友。只是我已不是我。
從床上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此時已經(jīng)中午一點。
“乖孫子,辛苦了?!边@句話是真心的,看著他滄桑的臉和依然穿著昨天的衣服,我想他一定是找了我一夜,竟然還能想著給我訂午餐。
我坐在餐桌前,突然覺得很難過,真想像以前一樣抹抹他的頭。我想告訴他,我就是他要找的女朋友,我變老了,不好看了,不值得花費(fèi)心思了。但嘴巴像是沾了萬能膠,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你不要再找了,她肯定是有其他事情要做?!蔽疫@個慫貨。
“她雖然很不靠譜,經(jīng)常不把我當(dāng)回事,但是從來不像現(xiàn)在這樣,沒有任何交代,消失得無影無蹤?!?p> 我有這樣嗎?
“我已經(jīng)報警了,您也別擔(dān)心?!?p> “什么!你報警了!”那我怎么辦?
我突然提高的粗啞聲音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
賈大頭似乎也驚住了!
“她已經(jīng)失蹤一天一夜,您說您是她姑奶奶?”說完,他把頭埋下來,繼續(xù)吃飯。
……
“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擔(dān)心,對不起我不敢說。
“沒事,我會把她找回來的。”
他抬起頭,苦澀一笑,“還有,我給您把房間準(zhǔn)備好了?!?p> “房間?什么房間?”
“昨天,您住的那間房是……主臥。我昨天走的急,忘了跟您說?!?p> 熱!熱!為什么十月天還這么熱?
“有勞你了?!?p> ……
我是八十歲!我是八十歲!我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