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今年雨水較往年多，本已是夏至，京城里雨斷絲連，大概過了兩旬，始才放晴。
夜涼如洗，月在中天。銀霜落滿江面。自銀輝與夜色天相接，有三三兩兩燭火搖曳，近了，便是漫江的光彩。
岸上，指尖能觸碰到水面，再是泛起層層漣漪，推著江上一只只河燈往天際走。
古有李清照自比黃花，今有人書道：平末轉(zhuǎn)羅裳，流螢撲夕涼。黃昏吻鏡照，何以喚紅妝。此夜未央生，曲若瀟清寒。
借仙語，道是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gè)長(zhǎng)。
丫鬟取了河燈來。詞人方才擱筆，將詞頁作兩對(duì)疊，輕輕放入燈里，遂燃起燭火，逐江月去了。
“小姐，我們?cè)摶厝チ恕！毖诀咻p聲道。
顧笙落看那盞河燈，如它的圖案一樣，輕盈兮宛轉(zhuǎn)流水，片刻，轉(zhuǎn)身離去。
流水淙淙，銀霜濃濃。
而秦玨稍微細(xì)察。于千百暖燈中，有雪月間的色彩映入眼簾，則是動(dòng)之以情。
那盞河燈繪的是雪狐逐月，燈盞之意，既是感慨“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又是嘆“一燈去，故人歸”。然只是肆意揣測(cè)，還不知其意。
再是燈中燭火，燭火燃的油料塊極小，邊上留有折疊整齊的紙頁，墨跡由然可現(xiàn)。天向晚，試問江上幾許人在？
秦玨捧起河燈，取出紙頁展開，丹唇微動(dòng)，遂眉眼笑意然?！坝写宋牟烧?，今非俗世，昔比逸才。為超然者，對(duì)余入世情懷?！彪S即囑咐下人備好四寶，提筆道：
空庭落花澄，金樽對(duì)月冷。我竊微之巫山云，四?；娘L(fēng)無處尋。拾燈盞，謂卿曰，緣愁不勝長(zhǎng)，且作無心折玉簪。
秦玨詢道：“江流上游，可還有哪戶人家？”
“回瀟湘王，有瀟湘溪院出京師鳳池者，名喚顧笙落?！毕氯舜稹?p> 秦玨微微頜首。
比起所謂“文人墨客”，秦玨則更為放肆。他向來不談何“有借有還，再借不難”。詩詞散文有古銘，自有風(fēng)韻千秋。含蓄道是借來，何妨直道竊取。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不過，若是事之顧笙落，那便是借得而來。
“王爺，那河燈，不放回去嗎？”下人又問。
秦玨道：“不然呢?！?p> 遂備天青一盞，取燃半之燭安之，收詞頁于內(nèi)，遣人置于上游岸邊。至于白盞之詞，秦玨僅收于懷。
于是道：今夜可眠，今夜安眠，今夜長(zhǎng)眠。
晨風(fēng)露雨，蟬鳴空林。
顧笙落見到這盞河燈時(shí)，臉色極差。
“小姐？”丫鬟揮了揮手。
顧笙落好半天才回神來：“無妨?！?p> “那今晚……還要去嗎？”丫鬟問。
顧笙落道：“去罷。”
天色未沉，一盞白燈入水。
秦玨稍作意外，遂又留燈盞上游岸上。
舊詞未了，新詞又來。
“這家伙……是要跟瀟湘溪院抬杠嗎？”小丫鬟不滿道。
顧笙落搖搖頭，道：“他，可能是風(fēng)吹多了?！?p> “小姐認(rèn)識(shí)此人？”小丫鬟問道。
“不認(rèn)識(shí)?！痹挳?，顧笙落轉(zhuǎn)身離去。
炎炎夏日，瀟湘一帶卻也引得文人雅士前來消夏。這靜謐江邊，倒也熱鬧了。
明月映出曉，玄色舞丹鳥。河燈浮江盡，仲夏夢(mèng)多少？
不用說放河燈、捉螢火，也不用說吃冰品、打陀螺；小販喊賣聲此起彼伏，恍然間，好像身在京都。這是多少個(gè)仲夏，顧笙落記不清了。或許三年前，她也會(huì)上前去買上一份冰品，這一帶的冰品好像是叫冰元子，也可以說是冰圓子，當(dāng)然也有其他的，比如涼米酒，冰糖雪梨羹，玫瑰露……
恍然若失的感覺，是那種雙眼失神，心空空，卻又意難平。三年半載的，一晃便去了。畢竟還是滿腹經(jīng)綸之人，難免感情傷懷。
“小姐當(dāng)心！”丫鬟喚出聲來，顧笙落尚未回神，只覺一個(gè)黑影撞進(jìn)自己懷里。
“哎喲！”一聲，接著又是一聲“摸到一只魚！”黑影漸漸清晰了，原是個(gè)小男孩。小男孩揉揉前額，嘴里正嘟囔著：“你一定是看我太可愛了，所以才擋在我前面，害我被‘瞎子’抓住?！?p> 顧笙落一時(shí)語塞，也不知如何是好。小丫鬟嗔怪道：“哪來的小鬼，撞了我家小姐，怎不道聲歉？”
“我、我不管，你害我被抓住了，你得請(qǐng)我吃冰元子！”小男孩小嘴一撅。
丫鬟作勢(shì)要趕，便被顧笙落攔下，道：“好。那煩請(qǐng)閣下帶路?！?p> “大姐姐，你人真好，不像那個(gè)姐姐，兇巴巴的，跟前邊那個(gè)大哥哥一樣?！边@小孩仿佛一只話匣子，一打開就停不下來了，“哎哎，什么是‘閣下’??？你們這說的文縐縐的?！?p> “……”顧笙落未曾答話，只是聽他講著瀟湘東南西北。小丫鬟也跟著，聽他講著自己最熟悉的瀟湘的東西南北。
不知走了多久，三人才停下，倒也不覺累煩。小孩熟練地朝攤上的老人喊：“爺爺，要三碗冰元子?！崩先藰泛呛堑貞?yīng)著，邊從桶里舀著圓子。
“喂，我家小姐肯請(qǐng)你吃就不錯(cuò)了，你怎么還獅子大開口？”丫鬟不滿著說。
小孩早已尋了張空桌坐下，答道：“你們不吃嗎？那不早說，我還給你們倆也點(diǎn)了。”
小丫鬟無奈：“到底誰是東啊……”
“無妨?！鳖欝下溟_口道，她的視線隨即轉(zhuǎn)向那當(dāng)空皓月。
冰元子還是冰元子，樣子沒變，胖乎乎，圓滾滾；味道沒變，冰涼清甜，糯糯黏黏。
顧笙落沒動(dòng)那碗圓子。直到小孩拽了拽他的衣角：“大姐姐你再不吃，就不冰了。”
丫鬟也來問：“小姐，不好吃嗎？”
顧笙落搖搖頭。
小孩手一拍，道：“我知道了，大姐姐你一定是有喜歡的人，所以不開心，對(duì)不對(duì)？經(jīng)老夫掐指一算，小姐您這叫相思病?！闭f著，他還裝模作樣地捏幾下手指，捋了捋那空空的胡須。
小丫鬟看見自家小姐微微一愣，接而又轉(zhuǎn)開視線。
“小鬼，話可不能亂說。”
“明明就是嘛，你看看她，心都快飛出去了?！?p> “沒有的事，你閉嘴?！?p> “就是有，略略略，我就不閉嘴，你追我呀！”
“看你往哪跑?！?p> 顧笙落輕嘆一聲，且由他倆鬧去罷了?？蓜倗L一顆圓子，身后便響起那小孩的聲音“疼死了?！?p> 顧笙落轉(zhuǎn)身去，那孩子不知何時(shí)就坐在她身后，小丫鬟站在一旁氣喘連連。
“你……”
話未說完，小孩便打斷她了，且愈發(fā)大聲，抱怨道：“還不是她跑得那么快，我不小心就，跌――”忽然所見愈發(fā)寬敞，還道是飄飄然，欲登仙來，原道是不知何時(shí)，有人似拎小雞般提起他的衣領(lǐng)來。
“小東西，你方才叫誰爹？”頭上響起聲來。
顧笙落抬眼，忽而撞進(jìn)溫柔里，那便是兩處各安天涯的閑愁。
“王爺，這……”侍從不知如何。
“?。俊毙『⒁幌裸铝?。
顧笙落無奈道：“秦玨，先放他下來?！?p> 小丫鬟吃了一嚇，險(xiǎn)些忘了禮數(shù)，忙招呼道：“瀟湘王?！?p> 秦玨只好作罷，小孩一落地，腿腳一蹬便跑沒影。
侍從打了個(gè)手勢(shì)：“姑娘，這里請(qǐng)?！?p> “啊、小姐……”小丫鬟擔(dān)憂地看著顧笙落，得其示意后，方才退去。
“原道是顧小姐衣錦還鄉(xiāng)來，不知顧小姐可否賞臉，陪本王望夜消夏？”秦玨聲來不溫不慍。
顧笙落眉目仍是淡淡一點(diǎn)，不知所思為何：“瀟湘王盛情，怎能不應(yīng)？”
秦玨悶道：“若是仍念著那不夜天都，明日本王便安排車馬，送小姐再去三年?！?p> “……”
秦玨開門見山：“未經(jīng)本王允許，擅自離去京都，一去三年，未免也太放肆了吧？”
“……”
顧笙落出自皇廷史官之家，也算是一代名門。但在她幼年卻因些許是非，引來滅族之災(zāi)。顧笙落因其父安排逃自瀟湘，數(shù)載乃還京都查當(dāng)年緣由。秦玨不是不知道，畢竟三年時(shí)間，足夠的。顧笙落既能回來，那便是事由已知。不過，這小性子，還是要鬧鬧的。
“我……”半晌，顧笙落出聲來。
“夠了?！鼻孬k扶住她的肩，黑眸熠熠生輝，沉聲道：“既然回來了。本王定不會(huì)再讓你走了?！?p> 顧笙落微微一愣，許久才道：“不走了。”
“瀟湘王既然要來，怎么不與妾身道一聲，妾身好安排?！?p> 兩人方才轉(zhuǎn)身去。
來者鏤金孔雀琉璃簪將青絲綰成髻，身著綢衣錦緞，香肩入眼，一雙美目極盡媚態(tài)，身后來者，可曾吟詩一首道：盈盈眉眼比畫好，暖春弱柳遜細(xì)腰。傾城一笑千金置，紅繡絲絨聲聲嬌。
顧笙落看了秦玨一眼，道：“瀟湘王的風(fēng)情月債，還真是……”
“怎么，王妃吃醋了？”秦玨剛要扶上身旁人腰身的手先是一怔，略微收斂。
顧笙落未答話，移了視線不再理會(huì)他。
秦玨轉(zhuǎn)而對(duì)來者道“舉足輕重之事，不擾花魁費(fèi)心?！?p> 花魁笑道：“王爺言重了?！苯佣琶嫦蝾欝下?，略微驚訝道：“妾身多言，王爺身邊這位小姐，氣質(zhì)不俗，瀟湘竟有如此雅致者，不知是何人物？”
顧笙落轉(zhuǎn)身欲走，秦玨一下攬她入懷，笑道：“瀟湘王妃?！?
copy醬
嘗試一下古風(fēng)的甜甜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