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大楚之南是人間仙境,處處水霧繚繞荷花映日。
吳儂軟語如同元宵時碗里盛著的湯圓兒,干凈圓潤,咬一口便能流出甜絲絲的餡兒,甜到人心坎里去。
多少人對這里心往神馳,又有多少文人墨客在此地留下膾炙人口的佳句華章。
在南方之南,沂、渭、浪三河交匯處,有一個名叫清水的小城,匯聚了南方所有精粹。
就像天河里孕育的一顆明珠,隨著三河之水漂流到此安了家。
“喲,張老板,又來聽戲了?”王世臨拱手朝一個身著華服身材寬胖的中年男子作揖。
張姓老板回禮,笑呵呵道:“今日可是有影月的曲子,我怎能不來捧捧場。
倒是王兄弟,平日里不見你來望春樓坐坐,今日來可也是為了影月?”
王世臨笑著撫須,一切盡在不言中。
??要說望春樓,不僅在清水城里紅透半邊天,就是和清水城相近的幾個城里,也盛傳此處美名。
原因無他,只因望春樓有一個影月。
那是多少年都難得出一個的名角兒,身段嗓音堪稱世上一絕,不說望春樓中,就是京城里又有幾個角兒能比得上他?
一曲《梁?!烦删土怂妮x煌。就是這支不知有多少人唱過的曲子,偏讓他唱的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聞。
眉目流轉時水袖輕揚間,將曠世絕戀演繹的淋漓盡致。
從此,只要他一開嗓,望春樓就連角落里都擠著許多人。
平日里就算他不上場,來聽曲兒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就巴望能看影月一眼,因此樓里生意頗好。
今日影月唱的是《貴妃醉酒》。
幾杯清水當做酒下肚,便將一個苦等玄宗卻遲遲不見人來,于是放浪形骸的楊貴妃演活了。
衣衫微開,鬢發(fā)散亂,端的是美人微醺媚色無邊。讓臺下一眾看客迷了眼亂了心。
這等風情,怎能讓人相信影月其實是個男兒?
?一曲罷,影月朝臺下行了禮,身形款款向幕后隱去。
“好!”不知是誰先叫了好,于是掌聲連同叫好聲響成一片,銀兩像雨點落了滿臺。
影月坐在梳妝臺前拿起棉布擦拭臉上的粉和油彩。
旁邊一個剛上完妝準備上臺的伶人一邊對鏡看自己的頭面是否妥當,一邊說:“影月,你可真真是厲害。
每次只要是你上臺,咱們樓里一個座兒恨不得坐三個人。樓里的生意和我們這些沒什么名氣的角兒可全仰仗你了。今日又得了不少賞錢吧?!?p> 語氣酸溜溜的。影月手里動作不停,淡淡回到:“哥哥言重了。影月不過是個普通伶人,就算有些許名氣也沒什么大不了,不過是為了有一口飯吃,怎能說樓里仰仗我?應當是沒有望春樓就沒有影月才是?!?p> 那伶人默了半晌,憋出一個“哼”字。拂袖轉身朝戲臺走去。
影月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嘆了口氣。嫉妒是人的本能,而他從來就不在乎這些。
不過是耳根子多了些煩擾,其他人對他多了些排擠罷了。
說到底,他和他們有什么不同?還不是為了銀錢就要唱戲。可他們偏偏看不透。
面上的油彩卸畢,影月在銅盆里掬了捧水凈臉。
此時侍候影月起居的小侍急匆匆跑來說:“公子,慧小姐來了。”
影月忙擦擦手,臉上帶了些高興之色:“我馬上就去見她?!?p> “元辰,你回來啦!”慧嫣見影月回來忙迎上前去。
影月聽到自己從前的名字,面上更帶了柔軟。“嗯,回來了。堂里的孩子們現在如何了?”
“都很好!有了你給的銀子孩子們現在過的好多了。”
影月點頭,又問:“連生幾個孩子學堂上的如何?課業(yè)可還不錯?”
慧嫣點頭回到:“他們很乖,知道念書的機會得來不易,課業(yè)很優(yōu)秀,夫子總是夸他們呢。
只是……”慧嫣沉默了會兒,又說:“只是學堂的其他孩子嫌棄他們的出身,總排擠他們。連生回來后哭了一晚?!?p> 影月捏緊手指,道:“告訴連生,不要管旁人,自己課業(yè)最重要。只有念書考科舉才能有出路?!?p> 慧嫣點頭:“我曉得。連生就是有點委屈,但沒有因此不好好念書。連生很懂事?!?p> 影月很欣慰,卻又感覺有些苦澀。
?影月出身草堂,那里是孤兒或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的容身之處。
在被望春樓老板挑去學唱戲之前,他叫元辰,是草堂里最大的孩子。
那時候草堂里的孩子過的很苦,總是吃不飽飯。
元辰看著被餓的奄奄一息連哭都像小貓兒叫一樣的弟妹心疼不已。
總是想方設法去找吃食,他去挖過野菜,去和野狗掙食,也去乞討。
甚至,去偷盜過。他知道這不好,但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后來,望春樓老板來草堂挑孩子學唱戲,培養(yǎng)角兒。
這里的孩子不需要買,不用花錢。
老板看上了他,讓他跟他走。影月原本不愿,他走了其他孩子怎么辦?
可是望春樓老板說,只要他好好學唱戲,將來能掙許多銀子,可以給孩子們更好的生活。
他同意了。他如何不重要,只要孩子們能過的好一些。
他將孩子們托付給了比他小一歲的慧嫣,讓她好好照顧他們。
后來,他為了學唱戲付出了許多。
他年紀不小了,條件不算太好,可塑性不太大。
為了彌補缺陷他廢寢忘食,嗓子唱出了血。
四年后,元辰一唱而紅。從此他改名影月。
****
大楚打了敗仗!
?這個消息從邊關傳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大楚?。全國上下立時人心惶惶。
大楚北邊的匈奴覬覦這個繁華富裕的國家已久,在經過十多年的休養(yǎng)生息后,鐵蹄直奔大楚而來。
大楚已多年沒有戰(zhàn)爭了,多年舒適安樂的生活麻痹了國君的神經,他開始醉生夢死,不再勤于朝政。
再加上讒臣的惑主之言,讓國君打心底認為大楚之強大,沒有國家可與之匹敵。
朝堂上文武百官對皇帝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所報之事皆是一片和樂。
上面無意追尋真相,下面有意隱瞞。于是國君真的認為他能坐擁江山“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楚以一種難以察覺但不容阻擋之勢衰頹下去,成了外表光鮮但內里腐朽的軀殼。
直到。
直到匈奴的鐵蹄以山崩海嘯摧枯拉朽之勢侵占了大楚十七座城池。
皇帝慌了,在金鑾殿大發(fā)雷霆,問可有愿意迎敵之將。
從前巧舌如簧的眾臣安靜如雞。偌大的朝堂,站著密密麻麻的官員,卻似空無一人。
皇帝突然就失了憤怒的力氣,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不發(fā)一言。
??次日,皇帝宣布和解。匈奴同意了。條件是大楚割讓南方大片土地。
皇帝在御書房呆了整夜,幾乎將書房的東西砸了個遍。
北方是匈奴大本營,若南方又有匈奴的勢力盤踞,大楚就被兩面夾擊。
但若不同意,可能數月后,大楚便成為了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國家。
出來后他的頭發(fā)白了大半。這個年過半百的國君終于明白自己曾經的愚蠢,但代價是從此不再完整的國土。
他終是顯出衰老之相。他其實真的老了。
??一直以為就算戰(zhàn)火燃燒到大楚境內也絕不會殃及南方的百姓絕望了。
國君拋棄了他們。大敵當前,本該守護他們的國君干脆利落的將他們獻給了敵人,只為了保全剩下的國土,和以后的安樂。
咒罵國君者有之,哭泣者有之。更多人卻是想趁匈奴到達之前收拾細軟攜家?guī)Э诒鄙?,希望尋求安身之所?p> 落在匈奴手中,他們會淪落到連牲口都不如。因為他們與戰(zhàn)敗國家的俘虜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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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月正在加緊收拾包袱。
就在上午老板突然一臉驚慌的讓他們趕緊收拾東西,望春樓要全部搬遷至京城。
因為南方已不是大楚的領土,它現在屬于匈奴。
影月當時如遭雷劈,滿心憤懣。
怎么可以如此?怎么能如此?!割土求和,這是天大的侮辱!這是一個國君該做的事么?!
可憤怒又能改變什么?他不過是個伶人。
??其實影月沒什么東西可收拾,也不過幾件衣服和一點點銀兩罷了。
樓里其他伶人都以為影月家底豐厚,還嘲笑過他小氣,那么有錢還穿的如此寒酸。
他們不知道,影月所有的錢都拿給了草堂的孩子們?,F在他最擔心的就是草堂的孩子們。
匈奴快來了,這些尚且年幼的孩子怎么辦?他們能逃走么?
??就在影月思前想后惴惴不安之時,慧嫣來了。
影月幾乎是撲到她跟前,問:“你們現在怎么樣?匈奴快來了,趕緊帶著草堂的孩子們走,能快點走就快點走,能走多遠走多遠。”
慧嫣握緊影月的手:“元辰,我都安排妥當了。孩子們已經收拾好了,隨時都能走。
你們打算今后去哪兒?”
影月答:“樓主說搬去京城?!?p> 慧嫣點頭:“好,那我們就在京城見。我會來找你。”
影月紅了眼,細細瞧著眼前這個只有16歲的姑娘。
原來曾經那個小小的、他仔細保護著的妹妹長這么大了,居然有足夠的能力獨當一面。
他看著慧嫣,鄭重說:“慧兒,保重?!?p> ****
?明日便要離開了。影月斜倚著門框抬頭看著天邊那輪圓月。
嘖。好像月亮從來不知人間事,不然又怎么會在這樣的時刻圓的這樣好看?
是真好看啊。水汽彌漫的江南,連月亮都似乎籠罩著水霧,迷迷蒙蒙像掩著面紗,欲語還休半遮面。
可惜了。這樣好看的月亮以后再看不見了。
“匈奴來了!匈奴來了!”
門外哭聲尖叫聲震天,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馬蹄聲。
轟隆隆。轟隆隆。
像是突然從人間掉到了地獄。
影月恍惚著向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這就來了?幸好。幸好慧兒他們晌午時便走了。幸好。
****
“山伯英臺,草橋結義,從此以往,拜為兄弟,對天為誓,蝴蝶為證……”
影月水袖輕揚,在戲臺上唱著不知唱過多少遍的《梁祝》。
望春樓最終還是沒能離開。
匈奴在得到大楚之南的土地后以最快速度趕了過來,就是為了防止百姓逃跑。
畢竟,奴隸這種東西,多總比少好。
于是大半沒來得及離開的百姓就此墮入深淵,再不得離開。
望春樓作為最有名氣的戲樓,被匈奴人扣押,天天給他們唱戲。
一曲唱罷,影月也不作揖,徑直就要離開。
這些草原來的野狼,從不知什么是禮儀什么是尊重。
可就在此時,一個匈奴人帶著嘶啞和口音的別扭中原話叫停了他。
“你等等!唱的不錯,你過來!”影月頓了頓,走了過去。
“唱的不錯,這些賞你了!”匈奴人將一盒珠寶金銀之類的東西塞到影月懷中。
他低頭看著手里的東西,抓緊了盒子邊緣。影月抖著手幾乎是憋出了“多謝”二字。
抱著盒子走回房間的路上,他又碰到了之前那個伶人。
他看了影月手中的盒子一眼,出言嘲諷:“影月,你當真愛財至此?你應當知道這些財物是匈奴人從哪里得來的。
那是從百姓手中搶來的。而它們的主人可能已經死了?!?p> 影月默默無言。
那伶人又道:“都說戲子無情,你可真是讓我見識到了什么叫無情至極?!?p> 說完便轉身離去,嫌惡的神情像是看到了一只過街老鼠。?
影月頓了半晌,回了房間。
坐在桌前,他細細看著盒子里的珠寶。
突然,他伸手從里面拿出一根帶著血漬的銀釵。
很普通的樣子,但卻很亮,看得出主人很喜愛它保護的很好。
影月輕輕擦去釵子上面已經干涸發(fā)黑的血跡,將它放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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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你的嗓子怎么樣?”
小侍眼里噙著淚,扶住彎下腰咳的撕心裂肺的影月。
影月攥著胸前的衣服,手指用力的泛白。
他勉強搖搖頭,平息了咳嗽,抬手拭去滿臉淚水。
“沒事?!?p> 嗓子已經嘶啞的宛如惡鬼,哪里還有當初如黃鶯出谷般的動人。
小侍眼里的淚終于落下來,他泣不成聲道:“公子你的嗓子都這樣了怎么能說沒事!
嗓子壞了可怎么是好……這些匈奴人也太折磨人了!居然讓你唱了一夜!公子你大可不唱!他們又能怎樣!”
影月搖頭:“不唱,他們會殺了我的。他們不像是從前來望春樓聽戲的客人那么好相與的。我還不能死。”
他不能死。草堂里的孩子們還在等著他。他若死了,孩子們便是沒有活路了。
?半夜,影月嗓子疼得實在厲害難以入睡。翻來又覆去,覆去又翻來。良久,干脆起身披了件衣服出門去散心。
走在街道上,四處一片寂靜,靜的宛如這是一座死城。
沒有打更聲,也沒有孩子半夜不睡的哭鬧聲。
甚至沒有蟲鳴鳥叫聲。沒有生物敢發(fā)出聲音,生怕引來匈奴人的注意。
自從來到清水城,他們已經殺了不少人了。許多人被他們抓去當奴隸,折磨致死。
??沒什么好散心的,反而越散越心慌,越心涼。
影月轉頭向住處走去。半路,他看到兩個人抬著一個似乎是人的物事向城外走去。
“這是第五個了,加上白天的。”????其中一個人說。
“這還是個孩子啊……就被匈奴這么糟蹋死了……匈奴真不是人!禽獸!”
另一個用壓抑著狂怒的聲音說。
“噤聲!不要命了!我們像現在這樣被匈奴人當做豬狗使喚,指不定哪天也像這個孩子一樣死了?!?p> 兩人嘆了口氣。
?影月拖著有些發(fā)軟的腿走向他們。兩個人看到影月倒是一愣。
“這不是……望春樓的角兒影月么?”
影月道:“正是我。你們這是做什么去?”
兩個人對看一眼,嘆口氣滿眼悲痛:“我們抬這個孩子去城外亂葬崗。這是……被匈奴折磨死的孩子……”
說著眼淚就下來了。影月看了兩人抬著的尸體,渾身僵硬。
那是個女孩子,不大。瘦瘦小小的,有些營養(yǎng)不良。
手腕細細的像是用點力就能折斷。
這手腕垂在半空中,隨著兩人的動作搖晃著。已經僵硬了。
??兩人見影月半天沒有回應,也就不再管他徑自離去了。
影月呆在原地很久。
一陣夜風吹來,有些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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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戲了!”一個匈奴人跑來望春樓后院,伶人們住的地方大聲叫喊著。
伶人們無奈且厭惡,但無可奈何,于是都磨磨蹭蹭地上妝,換戲服,以此宣泄心中不滿。
唯獨影月,動作一如既往的利落。
收拾妥當,影月準備出門了。
“影月,你這是迫不及待要去給匈奴人唱戲了?怎么?因為他們賞你金銀珠寶?”一個伶人說。
不再是從前的嫉妒,而是冷漠,鄙視,質問。
此話一出,滿屋寂靜。所有人都看向影月。
“是又如何?!庇霸履_步不停。
影月成了匈奴人最喜歡的伶人。
因為不論何時,只要匈奴人想要聽戲,影月都不會拒絕,甚至連耽誤都不曾有過。
望春樓里的其他角兒徹底將他排斥在外。人們都說,影月為了活下去,為了銀子,什么都可以不要。
無恥。沒有骨氣。叛徒。賣國賊。一切惡毒的字眼用來形容他都不為過。
直到望春樓老板說:“他養(yǎng)著草堂的一群孩子,他不能出事?!?p> 人們這才消停了些。但是,嫌隙既然已經產生,便長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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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樓里的人越來越少了。
很多人偷偷跑了,也有很多人被匈奴人殺了。
望春樓這個紅極一時的戲樓,終究是倒了。
沒有敗給其他后起之秀,也沒有敗給時光洗禮。它敗給了國家大恨。
在如此深重的仇恨之中,什么都會毀滅,何況一個小小的望春樓。
望春樓只余下五個人了。包括影月。
老板準備帶著剩下的人偷偷離開,去京城。
可是,影月不走。
“影月,為何不走?你說過草堂的孩子們還在京城等你?!崩习蹇粗霸拢欀疾唤獾?。
“我不走。你們走吧。”影月仍是一臉平靜。
“為什么?難不成,你真的是貪戀匈奴人給你的財物?”老板繼續(xù)問。
可無論他怎么問,怎么勸,影月只重復一句話,我不走。
最終,老板放棄了。他看著影月,眼中是無奈,是失望,還有冷漠。
“那,你自己多保重?!闭f完老板不再留戀,徹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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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過年了。真快。
匈奴人占領大楚南方已有半年之久。
影月攏著厚厚的披風站在檐?下看雪。
他從望春樓搬了出來,住到了匈奴人的老巢。
望春樓最終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匈奴人懶得為了看戲還往望春樓跑,于是干脆讓他住進了大本營。
影月看著漫天白雪,出了神。白色的,真好看。
去年此時也是如此大雪,草堂的孩子們都在外打雪仗,堆雪人。
一張張小臉兒凍的紅通通的,像一朵朵小小的太陽花般燦爛。
真想他們哪。影月低頭,嘆了口氣。
除夕到了。但清水城沒有往年的熱鬧,冷冷清清。
沒有爆竹聲和孩子們的嬉鬧聲,被大雪覆蓋的城只余下了凄涼。
其實,城里的百姓都死的死,逃的逃。
孩子……沒有多少孩子能在匈奴人的折磨里活下去。
清水已經是一座死城,徹底斷了生機。
除夕夜,匈奴人也想湊個熱鬧,過一過中原節(jié)。
于是幾個首領湊在一起,備了一桌酒菜,叫了影月唱戲,準備一起過年。
影月對他們說,去望春樓吧。那里有前些年樓里的角兒留下的過年時玩兒的東西。
花燈,煙花??梢砸贿吺貧q一邊拿來消遣。
匈奴人一想,同意了。于是又將酒菜等物搬到望春樓中戲臺下,打算一邊看戲一邊吃喝。
只是樓里很久沒人住了,都是灰塵。匈奴派人打掃,影月也去了。
看著曾經熱鬧非凡的戲樓如今一片蕭條,影月垂下了眸,不知在想什么。
他去了自己在樓里的住處,和以前沒什么不同,簡單,甚至寒酸。
現在更是落滿了灰塵,更加冷清了。可影月卻眷戀地摸著屋里的桌椅,滿心悲苦。
這里他曾住過六年,是他疲憊時的休憩之所。
他還去了草堂。
?推開草堂的大門,熟悉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映入眼簾。
他在這里長大,這里是他的家。
草堂雖破,但是給了他和孩子們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孩子們都是他的家人。
日子雖苦,然頭頂有片瓦遮身,身旁有家人陪伴,就算是涼水也能品出甜的滋味。
****
?天黑了。這是除夕夜。
影月對鏡細細描畫眉目,一筆一劃格外認真。
撫過華美精致的頭面,他將它端正戴在頭上。
鏡子中赫然是美目盼兮,巧然倩兮的祝英臺。
對著鏡子輕揮水袖,剎那間的芳華可令天地失色。真美啊。影月想。
“今年是大獲全勝的一年,我們奪取了大楚的大片土地。若不是我們也傷了元氣,就是拿下整個大楚也并非不可!
聽說中原的除夕能許新年愿望,那么,我的新年愿望便是能奪取整個大楚!”
匈奴首領慷慨陳詞。
說罷,舉起手中的酒碗:“大家一起痛飲!為匈奴,為我們,喝!”
粗獷的叫好聲幾乎掀翻了屋頂,像是惡狼的咆哮,讓人不寒而栗。
影月在臺上靜靜看著他們??谥谐~不停。
“山伯英臺,草橋結義,從此以往,拜為兄弟,對天為誓,蝴蝶為證……”
?砰。有人倒地。
“梁山伯與祝英臺,前世姻緣配攏來……”
砰砰砰。所有人倒地不起。
影月停了唱詞,在臺上站著看向臺下睡得宛如死豬的匈奴首領們。
拎著一壇酒,影月走到門口。
看著漆黑的天,他舒了口氣。很遠很遠的地方,隱約有爆竹聲傳來。
聽不真切,似乎是爆竹聲,又似乎不是。他看看手里的酒,拎起來喝了一口。
就喝一點點,不然暈了可不好。他想。
喝完,他將剩余的酒倒在門口。
又搬出十余壇酒,倒在望春樓里里外外各個角落。
?然后,他燃起了火折子,隨手一丟。
轟。火光四起。
影月回到戲臺,繼續(xù)沒唱完的曲兒。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p> 他想起了慧嫣,那個懂事聰明的女孩子。
她死了。死在匈奴人手里。
抬手摸了摸在發(fā)里插著的那只銀釵。
那是她的釵子。是他送給慧兒的釵子。
慧兒很喜歡,都舍不得戴,一直貼身收著,隔段時間就會拿出來擦一擦,怕變黑了。
“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p> 他想起了錦兒,那個被抬去亂葬崗的女孩子。
她十三歲。身體不太好,小時候總是整晚發(fā)燒,于是影月就整晚守著她,怕她熬不過去。
錦兒人小,但乖的不像話,難受極了也不哭,只是睜著大眼睛乖乖的看著影月。
因為影月告訴她不要睡,不能睡,不然就醒不過來了,那樣大家會很傷心。
于是小小的不滿四歲的孩子就真的眼睛都不合一下。
?在一盒珠寶里看見慧兒帶血的銀釵,他心存僥幸。
假如,假如只是逃跑路上慧兒不小心丟了呢。她沒事的,不會有事。
他這么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將自己催眠。
?直到他看見了錦兒。
她死氣沉沉被兩個人抬在手里,要扔去亂葬崗,渾身觸目驚心的傷痕。
不是悲傷,不是痛苦。是一片空白。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胸膛,放置心臟的地方被掏了一個洞。
心臟連同全身血液都蒸發(fā)干凈了。
甚至連靈魂都飛在半空低頭看著地上自己空空的軀殼。
那樣慘烈的事實,將他炸的粉碎。
草堂里的孩子都沒了。他們在逃跑路上碰到了匈奴軍隊。
他們,是清水城里最早一批死在匈奴人手里的人。
那些慶幸,那些自我催眠,都在此時狠狠嘲笑著可憐的他。
孩子們早就死了。沒死的孩子,他們又該怎么活呢。他們才這么小。
復仇。他想。沒有任何他眷戀的東西了。
家鄉(xiāng)沒了,已是絕望,但他還有家人,即使痛苦也要活著。
可若連家人都沒了呢?
那就沒理由活下去了。
卑微的、茍延殘喘的活在敵人手里,不如死去。而且,決不能就這么輕易死去。
他一步一步開始計劃。
為匈奴人唱戲從不推脫,騙取信任。
故意承認自己貪圖錢財,讓所有人對他恨之入骨。
最后,氣走了望春樓老板,只余下他一人。
孤身一人不怕連累他人,也沒有后顧之憂。
?除夕,他故意將匈奴人引來望春樓,因為這里埋著老板兩年前釀的酒,今年過年就可以喝了。
他將幾壇酒獻給了匈奴人,里面放了蒙汗藥。
本來想買劇毒,奈何藥房對此類藥有禁制,買不了太多,于是退而求其次。
迷暈他們,然后放火。剩下的酒就是燃料。
你們毀我國,毀我家,還妄想好好活著?一起下地獄吧。
“春哪春,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遣?”
最后一句唱完,影月收了水袖,拔下頭上的銀釵,細細摩挲。
他活了十七年,好像沒什么日子是很安逸的。
前半段人生為了吃食費盡心思,之后又為了唱戲吃盡苦頭。
十七年無所成,到頭來也沒留下什么。
唉。
他嘆口氣。
可是,在草堂的日子雖苦,有那樣一群孩子互相依偎取暖,大抵也是快樂的。
他抓緊手里的釵子,笑著無聲閉上眼。
火苗舔上了他的衣角。
還挺暖和。意識模糊前,他想。
寒風凜冽,吹得人刮皮刺骨的冷。
這個除夕,沒有爆竹,沒有煙花。
但是望春樓中的熊熊大火映紅了半邊天。熱烈絕望。也很暖和。
連帶著一起消失在大火中的,還有影月留在自己房中的一封信。
信沒有署名,不知是寫給誰的。
信上有幾行字。寫著:
都說戲子無情。見慣了戲臺上的悲歡離合人情冷暖,便更知真情無價。我并非無情。論家國大愛,我不輸旁人。
秦鶴璧
這是我聽了《赤伶》后想出的一個故事。戲子無情,我其實并不認同這句話。飽嘗人情世故、人走茶涼的伶人其實可能更加懂得“情”之一字的可貴,也因此更加難以付出真情。畢竟被傷了心,代價不是地位卑微的他們能承擔的起的。 PS:本來給文章取名叫“伶人”,可是系統(tǒng)提示已經有人用了這個名字,所以我改成了“莫嘲風月戲”。其實有點遺憾,還是覺得“伶人”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