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篇二十一、《紅樓夢》中的婚姻法
《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文字里，涉及婚姻違法問題只有一起，那便是賈二舍偷娶尤二姐。有人說薛蟠強搶甄英蓮，也就是后來的香菱，不也是嗎？但由于香菱是買來的丫鬟，而且人販子一人兩賣，雖然涉及人命官司，卻不犯婚姻法。《大清律例》雖有“強占良家妻女”一律，但只限于“妻妾”，此時香菱是奴，尚未成“妾”，屬買賣關(guān)系，并非“強占”。
而賈璉之罪，則可坐實?！都t樓夢》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珮”中有文字：“自古道‘欲令智昏’。賈璉只顧貪圖二姐美色，聽了賈蓉一篇話，遂為計出萬全，將現(xiàn)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嚴父妒妻種種不妥之處，皆置之度外了?！雹俚诹呋亍梆r土物顰卿思故里，訊家童鳳姐蓄陰謀”鳳姐語：“再者，珍大爺也是作官的人，別的律例不知道也罷了，連個服中娶親、停妻再娶使不得的規(guī)矩他也不知道不成？”②
從以上兩段話可以看出，作者已經(jīng)定好了賈璉的兩宗罪：服中娶親和停妻再娶。
接下來，第六十八回又有文字：“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③鳳姐語：“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④
從這兩段文字可以看出，賈璉的服中娶親不僅有“家孝”，還有“國孝”。另外就是作者認為他的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三重罪。
翻閱了大量的史料，筆者發(fā)現(xiàn)明清時期的婚姻法大致相同，《大清律例》在婚姻方面完全照搬了明律，沒做任何改動。
《大清律集解附例卷之六》·戶律·婚姻：
“106男女婚姻
凡男女定婚之初，若[或]有殘[廢或]疾[病]?老幼、庶出、過房[同宗]、乞養(yǎng)[異姓]者，務(wù)要兩家明白通知，各從所愿[不愿即止，愿者同媒妁]寫立婚書，依禮聘嫁。若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謂先已知夫身殘疾、老幼、庶養(yǎng)之類]而輒悔者，[女家主婚人]笞五十。[其女婦、本夫]雖無婚書，但曾受聘財者亦是。若再許他人，未成婚者，[女家主婚人]杖七十；已成婚者，杖八十。后定娶者，[男家]知情[主婚人]與[女家]同罪，財禮入官，不知者不坐。追還財禮[給后定娶之人]，女歸前夫。前夫不愿者，倍追財禮給還，其女仍從后夫。男家悔[而再聘]者，罪亦如之[仍令娶前女，后聘聽其別嫁]，不追財禮?！雹?p> 由此可見，明清時期的婚姻法，對婚書和聘嫁都有詳細規(guī)定，即婚書財禮受法律嚴格保護。一旦有了其中一種，即視為婚約已成，雙方均不能反悔。
之后又規(guī)定了犯奸盜者不用此律以及妄冒、期約未至而男家強娶及期約已至而女家故意違期的，都屬違例。
之后又規(guī)定：“若卑幼或仕宦，或買賣在外，其祖父母、父母及伯叔父母姑、兄姐[自卑幼出外之]后為定婚，而卑幼[不知]自娶妻，已成婚者，仍舊為婚[尊長所定之女聽其別嫁]。未成婚者，從尊長所定[自定者從其別嫁]。違者杖八十[仍改正]?！雹?p> 又在條例中明確：“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具無者，從余親主婚。其夫亡攜女適人者，其女從母主婚。若已定婚，未及成親，而男女或有身故者，不追財禮?！雹?p> 以上之規(guī)定明確了主婚人的概念，也就是說，婚姻男女是沒有權(quán)利自己決定的，男方即使在外做官經(jīng)商，也不能私定終身。還有就是聘財，即現(xiàn)在所稱的“彩禮”“定禮”，包括聘金與聘禮，可以二者齊備，也可只備其一?？梢哉f，收受彩禮就是婚約生效的標志。財禮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婚書、私約的效力。另一方面，財禮返還，則意味著婚約解除。《紅樓夢》中，張財主與李守備兩家的官司主要涉及財禮，退了定禮就意味著解除婚約。解除婚約后，張財主才能將張金哥另聘他人。而賈珍父子逼迫張華與尤二姐解除婚約，又讓“尤老娘與銀十兩”，這充分說明，張、尤兩家指腹為婚時，是有定禮的。這是因為，條例中雖禁止了“指腹割衫襟為親”，但有定禮就另當別論。
條例還對招女婿作出了嚴格規(guī)定，即“須憑媒妁，明立婚書”，還必須“開寫?zhàn)B老或出舍年限”。且規(guī)定“止有一子者，不許出贅”。即本家只有一個兒子，是不允許其到他家當上門女婿的。而且，“如招養(yǎng)老女婿者，仍立同宗應(yīng)繼者一人，承奉祭祀，家產(chǎn)均分。如未立繼身死，從族長依例議立?！弊阋娒髑宸蓪︷B(yǎng)老還是非常重視的，怕上門女婿對老人將來坐視不管。原著后三十回中，想必賈環(huán)就是此類人物。
107規(guī)定了“典雇妻女”之罪，即將妻妾賣或租與他人，以及將妻妾妄作姐妹嫁人等事，并不常見。這里面，典娶者是同罪的，此例保護了婦女的合法權(quán)益。
108是“妻妾失序”
此例是本文重點，關(guān)系到賈寶玉與寶釵和黛玉的婚姻關(guān)系。從前八十回留下的伏筆來看，倪二等人去監(jiān)獄看望賈寶玉，地點是獄神廟。而且寶玉犯的罪過，一定會在前文有所交待。這樣，賈璉的三宗罪便是重要參考。而國孝家孝，包括背著父母私娶兩項，寶玉都不會涉及，就只剩下停妻再娶一層了。
此律規(guī)定：“凡以妻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后娶之妻]離異[歸宗]。”⑧
《大清律例增修匯纂集成》記載：“聘為妻，奔為妾”，六禮不備謂之“奔”。正式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定迎娶的女子才是妻。妾的實質(zhì)近似于婢，妾只能“納”，而不能“娶”，妾是沒有資格訂立婚約的，否則就觸犯了“停妻再娶”之罪?！都t樓夢》里，黛玉是絕不可能以“妾”的方式嫁給寶玉的，而寶釵也不可能在黛玉死后續(xù)弦給寶玉。但二寶完婚后，若以賈璉偷娶尤二姐的方式，即以“掉包計”來為將亡的黛玉完成一場不為外人所知的婚禮卻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正因如此，賈寶玉因為犯了“停妻再娶”之罪，被賈府內(nèi)奸告發(fā)，才有了后三十回的“牢獄之災(zāi)”，從而為了挨過九十大板，引發(fā)獄神廟仗義探監(jiān)一節(jié)。
《紅樓夢》對納妾著墨較多，但并無為妾訂立婚約、舉行婚禮儀式等內(nèi)容的描寫。如第2回，賈雨村納甄士隱的丫鬟嬌杏為妾時，無任何儀式，只“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钡?5回，賈璉偷娶尤二姐時，是“一頂素轎，將二姐抬來”。第69回，賈璉為其父賈赦辦成了事，后者“十分歡喜……又將房中一個十七歲的丫鬟名喚秋桐者，賞他為妾。賈璉叩頭領(lǐng)去?！辈粌H如此，鳳姐的丫頭平兒，連個儀式都沒有，就成了大家默認的賈璉之妾。從“紅綃帳底臥鴛鴦”，一句來看，雖然鴛鴦曾經(jīng)立誓，但還是拗不過賈母，被寶玉納妾了。
109是逐嫁女一律，于紅樓無干。110即是居喪嫁娶。對于紅樓中人，此律恐怕獨與賈璉有關(guān)，因為賈敬和宮中一位“老太妃”的逝去，賈璉偷娶尤二姐就涉及國喪和家喪兩項，按律至少應(yīng)挨八十大板。
111、112兩律是父母囚禁嫁娶和同姓為婚，也與紅樓無關(guān)。而113尊卑為婚一律，因紅樓中亦無于長輩、晚輩通婚之事，但其中“若娶己之姑舅兩姨姐妹者[雖無尊卑之分尚有緦麻之服]，杖八十”一條卻無法回避。
尊卑輩分不同的男女雙方不能結(jié)婚，這一點很容易理解?！捌湟?，有服屬而又尊卑輩分不同者；其二，便是雖已無服而尊卑相犯者，皆不可通婚。違者各杖一百，并離之。”⑨
但姑舅兩姨姐妹不讓通婚就非常嚴重了，因為在《紅樓夢》里，寶玉與黛玉屬于姑表親，而寶玉與寶釵則屬于姨表親。黛玉和寶釵，寶玉無論娶誰，都違法。情形相同的，還有司棋和潘又安。在這里，明清律設(shè)立了專門的條款，禁止姑舅兩姨姊妹為婚（即中表婚）?！对鴩視分幸卜Q：“中表為婚，此俗禮之大失?！痹S多人由此而認為寶玉沒娶黛玉，但別忘了，寶釵也是同樣近的親。這顯然也是作者的刻意安排，是“黛釵合一”思路的又一體現(xiàn)。
需要指出的是，《儀禮·喪服》里，還按照親疏關(guān)系和尊卑程度，詳細記載了五種喪服的穿著——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緦麻通常是曾孫、玄孫等后輩親戚去世后，由悼念者穿著，時間在數(shù)天。五服制度的存在，使古人結(jié)婚時，會推算對方是否在五服之外，如果不在，不能結(jié)為夫妻。而律中之“緦麻之服”是指外親喪，等級比較低，為外祖父母服大功，為舅舅和姨媽服小功，為舅舅、姨媽、姑媽的兒子服緦麻。如此算來，黛玉、寶釵都屬于寶玉的“緦麻之親”，豈不四大皆空了嗎？
然而，事實真是這樣嗎？我想，曹公既然這么寫，一定會有他的理由。明清時期，法律雖明令禁止，但民間卻對“親上加親”情有獨鐘，這條法令的實效，本身就值得懷疑，“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樣的事似乎很平常。書中張道士、賈政、賈母之流，看重的倒是性格、模樣，并沒有言及門第、禁忌。并不是賈母等人對此不懂，而是因為這些現(xiàn)象或許早已習以為常、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
中表婚現(xiàn)在己定性為近親婚姻，《左傳》就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的記載。它雖不屬于“同姓”范疇，但從優(yōu)生的角度，仍被自唐以下的各朝法律所禁止。如《宋刑統(tǒng)》規(guī)定：“中表為婚，各杖一百，離之?！鼻迓梢?guī)定：“若娶己之姑舅兩姨姊妹者，[雖無尊卑之分尚有緦麻之服。]杖八十。并離異。[婦女歸宗，財禮入官。]”⑩
由于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再加上古代時空的局限性，中表婚從未銷聲匿跡，反而因“法不責眾”而一直大行其道。至雍正八年，清廷不得不通過頒布新條例的方式妥協(xié)。新頒條例規(guī)定：“外姻親屬為婚，除尊卑相犯外，仍照例臨時斟酌擬奏外，其姑舅兩姨姊妹為婚者，聽從民便?！?
《紅樓夢》的故事主要為清代雍、乾兩朝。從書中內(nèi)容來看，寶玉與黛、釵的中表婚似乎已經(jīng)合法化了?！都t樓夢》成書于乾隆年間，此時距雍正八年的頒例已過數(shù)十載。所以，大家不必擔心，不管“木石姻緣”還是“金玉良姻”，都是合法的。
自113娶親屬妻妾，至114娶部民婦女為妻妾，115娶逃走婦女，116強占良家妻女，117娶樂人為妻妾，118僧道娶妻，119良賤為婚姻，120出妻，再到121嫁娶違律主婚媒人罪，都與以上無關(guān)。
從最后一律，我們可以看到，主婚人與媒人所犯的罪過著實不輕。但沒辦法，誰讓賈母是賈府的主宰呢，在那個為所欲為的時代，法律的作用畢竟有限。
注解：①鄧遂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校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932頁。
?、卩囁旆颍骸吨廄S重評石頭記校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969頁。
?、坂囁旆颍骸吨廄S重評石頭記校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975頁。
④鄧遂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校本》，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979頁。
⑤孫家紅：《明清律合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283頁。
⑥孫家紅：《明清律合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284頁。
?、邔O家紅：《明清律合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286頁。
?、鄬O家紅：《明清律合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287頁。
?、狯耐妫骸吨袊膳c中國社會》，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版，第108頁。
⑩馬建石、楊育裳：《大清律例通考校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48頁。
?馬建石、楊育裳：《大清律例通考校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4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