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都。
送別跛道人以后,玄胡索又回到了保都,他用謝昉留下的機(jī)巧,琢磨了許久,才拼拼湊湊做出個假人,大搖大擺地代替自己回了藥師谷。
這樣做自然是給旁人看的,谷內(nèi)弟子對于老谷主這花樣百出的手段,早就是見怪不怪了。
留在保都的這些天,玄胡索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太尋常的地方。
比如,他那清冷寡言的小師侄,如今竟開始在庭院中種花了。他問歸鶴,歸鶴便說只是貪圖好顏色。玄胡索行走江湖多年,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怎么都是騙不過他的,他瞧著歸鶴的耳朵透著一層淺淺的紅,心下便知一二,只是一笑,也沒再說什么。
自從范陽之事后,施露被接到保都,已經(jīng)許久了。從他們見到施露的第一天起,就發(fā)覺她有一些不對勁,但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哪里不對。玄胡索這些日子日日給施露把脈,卻未見她身上有任何異常之處。
最后還是歸鶴一語道破。
“曾經(jīng)一個滿肚子壞水壞主意的,現(xiàn)在話少了,總是一個人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
玄胡索一聽,覺得也是這個道理,正所謂心疾難醫(yī),縱然他有濟(jì)世妙手,也不得解一二心結(jié)。
確如歸鶴所言,施露如常人一般生活著,那些在之前未與施露有過交往的人,也看不出什么異樣來。
她常常坐在窗邊,一遍又一遍地侍弄著茶壺,將茶水煎了許多次,卻總是不稱心,失敗了,再來。
在她做這些事的時候,歸鶴就在她身后站著,靜靜地望著她。
有一次,昆侖有弟子來到保都,給歸鶴帶了些冰凌牛乳酥。這算是昆侖派小廚房最拿得出手的吃食,弟子覺得歸鶴在外久了,也許會思念昆侖,便帶來給他,以慰思念之情。
歸鶴想著她,便端來給她品嘗。他記得二人初見的時候,施露就站在昆侖派的大門口,背著琴,負(fù)手而立。
那時候的她意氣風(fēng)發(fā),高昂著頭,不可一世。
她說:“素聞你們昆侖派能人輩出,今天我來挑戰(zhàn)?!?p> 守門的弟子見她年紀(jì)小,也不當(dāng)回事,只道:“你輸了怎么辦?”
“我不會輸。”嘴角彎起,她勾了勾手指,道,“若是我贏了,嗯...你們小廚房的冰凌牛乳酥我可是聽說了,我贏了,你們便做個一百份,送到我?guī)煾改抢?,告訴她老人家,我已經(jīng)能打敗昆侖的高手了?!?p> 想到這里,歸鶴不覺揚(yáng)起了嘴角。
記憶中的人與面前的人背影交疊,他走到她的身邊,把牛乳酥放在她的面前。
“吃點東西罷。”歸鶴道。
施露搖了搖頭。
“你一直在煎茶,始終沒有到合心的火候么?”
施露抬頭看了一眼他,低聲道:“風(fēng)雪鎮(zhèn),你可知道風(fēng)雪鎮(zhèn)?”
他當(dāng)然記得,那是他二人第二次見面的地方。說起來也奇怪,他們從前一見面就打架,而現(xiàn)在,卻能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聊著天了。
“昆侖的那個大師兄,他說我煎的茶味道還不如去盛一碗雪水喝?!笔┞稓夤墓?,又轉(zhuǎn)而有些委屈,“我從前跟著祖師奶奶,也是學(xué)過這些的,可是祖師奶奶去得早,我當(dāng)時年紀(jì)又很小,怎么能記得清楚...師父也從未教過我,她每一次見我,都要我去執(zhí)行任務(wù),我......”
歸鶴怔住了,過了好半天,他才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你知道...我是誰么?”
施露搖了搖頭。
中午過后,玄胡索照常來給她把脈。歸鶴將情況與玄胡索說完,只聽得他也嘆了口氣。
“我方才也發(fā)現(xiàn),她開始不認(rèn)識人了??墒敲}象上,卻一點也看不出異常。這些天我遍尋古書,也未發(fā)現(xiàn)有此癥狀的記載。”
玄胡索看著神色黯然的歸鶴,道,“我與她的祖師奶奶是故交,知道她本質(zhì)也是個純良的孩子,你就讓她先待在保都罷,待到萬事畢,再商量她的去處。她和她師父,已經(jīng)斷絕了關(guān)系,你若現(xiàn)在要施露走,她也無處可去?!?p> “師叔,我并沒有趕她的意思?!睔w鶴道,“只是...她為何與自己的師父決裂?”
玄胡索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出去說。待到二人走到外面,確認(rèn)了屋內(nèi)的施露什么也聽不見,這才開口。
“這丫頭命苦,她師父沒少驅(qū)使她做壞事?!毙骼^續(xù)道,“后來在京都遇變故,她逃出來后,便同她師父斷絕了關(guān)系?!?p> “她在京都,殺了別人一家......”
“...”玄胡索沉默片刻,道,“這些我也是聽說了的。起先我也恨驚訝,為何她能做出這種事?后來我遇見了她,才了解到當(dāng)年事的原委?!?p> “秦國公府一家非她所殺。前朝秦國公與祆教勾結(jié),這些那位老圣上早就知道了,只不過在一直隱忍,靜待時機(jī)。直到后來,他知道了施露的存在。老圣上和施露做了筆交易,他屠了人家滿門,要施露再做手腳,頂替上這個罪名,他便許諾施露見一位秘術(shù)師。這位秘術(shù)師已經(jīng)在江湖上銷聲匿跡許多年了,當(dāng)時施露的武功盡廢,也沒有別的選擇,便只好頂了罪,偽裝這些都是她報復(fù)的?!?p> “老圣上著她與秘術(shù)師相見,那位秘術(shù)師一直在用禁術(shù)幫老圣上續(xù)命,可卻一直未能成功。其實并非是秘術(shù)師的問題,而是老圣上自己......他的殘害兄弟的心結(jié),一直沒能解開。秘術(shù)師在臨終之前,覺得施露是個有緣的,便將那記載禁術(shù)的書送給了施露。她修習(xí)琴中劍,本是學(xué)不得的,但因功夫被廢,也意外得了修習(xí)禁術(shù)的根本?!?p> 歸鶴聽完玄胡索的敘述,竟是驚得半天都說不出來話。玄胡索抬眼看了看他,捋了一把胡子,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施露,覺得她是旁門左道,說話做事更是不入流??墒菤w鶴啊,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從出生到長大,都是在這般優(yōu)渥的環(huán)境里。你如今是昆侖的大師兄,眾人尊你、敬你,可她不一樣,她活到現(xiàn)在,一直在顛沛流離,她...唉。施露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她雖然做事看起來不靠譜,但根本上,卻是個極其純良的孩子?!?p> “師叔,我沒...”歸鶴咬了咬牙,道,“我沒有瞧不起她?!?p> 玄胡索自然是知道歸鶴最是個嘴硬心軟的人,這番話只是勾他看清自己的內(nèi)心而已。既然達(dá)到了目的,玄胡索便沒有多說,把時間都留給了兩個小輩。
歸鶴走到施露的身后,站了許久,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仿佛通過她瘦削的背影,可以將歲月折疊,回到從前。
玄胡索的話讓他有些心酸。
他暗暗地恨自己。
為什么從前那樣愚蠢?為什么看一個人要通過他人的嘴巴?為什么要自己蒙住自己的雙眼?
從前他確實是很討厭施露。
討厭的開端,并非她上門挑釁,而是“聽”別人說,這是個極度張揚(yáng)又蠻橫的女人。
后來三番五次地遇上她,她對那些流言蜚語也并不在意,她的舉動,仿佛更加佐證了那些流言的真實性。
正因如此,歸鶴從不正眼看她。
可現(xiàn)在,他真的很后悔。
被欺侮,被囚禁,得了禁術(shù)以后的她,明明能用更無形的方法去報復(fù)。
可她沒有。
她選擇公開與師父斷絕關(guān)系,也就代表,她不能再去報復(fù)了。
面對惡毒的言語攻擊,她從來不解釋,似乎也不屑解釋,將一切都壓在自己那瘦弱的肩膀上。
歸鶴皺起眉頭,他虛抬起自己的手臂,隔著不遠(yuǎn)的距離,卻仿佛是隔了千丈萬丈遠(yuǎn)。他想去觸碰她,讓自己這一顆被愧疚折磨的心安穩(wěn)一些??赡且煌R活D之間,他似乎更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不,他更想為她撐起一把傘,這樣,她就不會一無所有地在雨中前行。
少年時候,歸鶴不是沒想找一位道侶相伴。他知道自己的天賦還不足以修煉升仙,所以常常一個人在冰洞中面壁參悟。人生的前十來年,都是這樣過的。
可人這一輩子,匆匆?guī)资d,他實在不想這樣一直到老死。能有一人相伴,哪怕是能說說話,也不算太乏味。
這些年不是沒人主動投懷過,可歸鶴總覺得,不能這樣對付著,憋屈了自己,又害了人家姑娘。久而久之,青年時期的歸鶴便看透了,覺得獨身一人到老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其實他這樣一個清冷寡欲的大師兄,也有一個最羨慕的人。
那就是謝昉。
蓬萊的小仙君,仿佛上天把所有的眷顧都給了他。給他絕世的修煉天賦,給他常人難及的意志力......這樣一個人,也有一個執(zhí)著而倔強(qiáng)的道侶。歸鶴素來敬佩這樣的人,為了所愛,寧可排山倒海,寧可灰飛煙滅,這是他從不宣之于口的艷羨。
歸鶴總是遲鈍的,而遲鈍的人豁然開朗的那一刻,卻是萬物同時復(fù)蘇。
他不禁笑了,周爾玉和施露,她們是不同性格的一類人。果然,本質(zhì)相近的人,才能聚到一起去,他也突然理解了這兩個奇奇怪怪的人之間的友情。
似乎感覺到身后有人站了許久,施露回過頭去,看向他。
歸鶴的目光從未如此柔軟過。
“你在看我煎茶嗎?”施露問道。
“是啊,我在看你煎茶?!睔w鶴溫聲。
“哦,”施露轉(zhuǎn)過身去,自顧自地弄著手頭的玩意,道,“昨天我見到昆侖的大師兄了,他叫歸鶴,他總是擺著一張臭臉,真討厭,我看不如叫大烏龜好了。”
歸鶴坐到她的對面,聞言也未惱,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好,都聽你的,就叫大烏龜罷?!?p> 她的病越來越嚴(yán)重了。歸鶴輕嘆,不過見她這樣無憂無慮的樣子,竟也有些可愛。仿佛在那之后,所有的混亂、不堪、屈辱,都被拋到九霄之外,坐在這里的,還是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小姑娘。
可是歸鶴私心里還是希望她能好起來。
好起來,他愿意親口對她說一聲對不起。
然后,還要向她發(fā)出一個最誠摯的邀請。
余生,是否愿意一同度過?
......
爾玉一直在半夢半醒之間游離。
疼。
她的身體如今只能給出這樣一個信號。
她的腿泡在水中很久了,如今已然泛白發(fā)腫。棺里的水寒性極強(qiáng),只消不多久,便如同鋼針?biāo)频?,往人的骨肉里刺?p> 她的魂魄仿佛游離在虛空之中,任那疼痛肆意地侵蝕著自己的身體,她的神智迷蒙卻又清醒。她知自己有太多未盡之事,又實在想不起來,到底都有什么事,她到底能做什么?
腦海中那個聲音再度響起。
“別掙扎了,放棄罷,不要去找什么藥了,也別賴在這滾滾紅塵里不走了?!?p> “放棄罷,放棄罷,跟我一起沉睡在虛空中?!?p> 那聲音一遍又一遍地,仿佛永遠(yuǎn)不疲倦似的,一直在對爾玉說著。
好像有人把她的頭按在了水里,爾玉突然覺得呼吸格外艱難,在忍耐到了最極限,眼前幾乎一片白的時候,好像又有人把她從水里撈了出來。
隱隱約約聽見有女聲在咒罵著,卻又聽不清她罵的是什么,只零星幾句“狐貍精”、“他”入了耳。
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幾巴掌,爾玉本能地想要睜開眼,可眼皮卻好像被黏在了一起似的,怎么都睜不開。
意識再度沉睡,一切再度混沌。
燭光閃爍之間,她仿佛看到了那一年的自己。
那時候她正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打氣,那樣青澀,那樣純真。
“周爾玉,你一定要好好努力,要好好和謝昉在一起!”
然后她看見那個自己,用被子蒙住頭,然后撲倒在床上。
“啊!啊??!他怎么可以這么好!”
空中仿佛有什么在開始轉(zhuǎn)動,扭曲后又復(fù)原,她看見了雨中獨行的自己。
背景聲很嘈雜,那些聲音格外熟悉,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
他們都在說著一句話。
“你不行?!?p> “你沒天分?!?p> “你壓根不是這塊料?!?p> “不要強(qiáng)迫自己了,適時放棄罷,你本就不是這類人?!?p> 雨中的自己萬分痛苦地跪在地上,跪在泥里。她的脊梁仿佛被這些話壓彎了,她的頭顱低垂著。
“我之一生,就是要挑戰(zhàn)所有想挑戰(zhàn)的不可能,若得功德圓滿,便功德圓滿;若萬劫不復(fù),便萬劫不復(fù)?!?p> 她喃喃,卻沒有半分底氣。因為她看見了過去的自己,那個成親前縮在父母、大姐的羽翼之下,成親后由丈夫遮風(fēng)擋雨的自己。
腦海中的聲音又響起——
“你覺得,這樣的你,配么?”
不...不是這樣的。
眼前的一切又開始輪轉(zhuǎn),爾玉瘋魔了一般拼命往前跑,直到腳下灼痛,她低頭一看,見腳下的萬丈深淵中燃起無盡的業(yè)火。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人總要長大的...”爾玉哭喊道,“我......”
“你什么你?”聲音響起,質(zhì)問道,“你不過是一個依附丈夫的蛀蟲罷了。你走到現(xiàn)在,敢說不是為了謝昉?”
“我是為了謝昉,可那又怎樣?”爾玉道,“我也要為他撐起一片天?!?p> 聲音嗤笑:“你不過是想救活他,然后繼續(xù)讓他庇護(hù)你罷了。若是他真的死了,你的后半輩子怎么辦?”
“不...不是的。我為謝昉,更為我自己......我要活成自己的模樣,我不要做誰的替代品,更不要復(fù)制誰的人生。”
眼前恍惚飄過一個又一個片段,那些片段都是閨閣中,她所能想象到自己的所有結(jié)局。
清風(fēng)明月下的老婦、兒女痛哭聲中沉睡的嫡母......
所有都被囚禁在那一寸方圓之中。
爾玉幾乎嘶吼出來:“我不要這樣!我不要做誰的夫人,我要做我自己......”
眼前浮現(xiàn)出那蟲撫琴的樣子,爾玉跪在業(yè)火當(dāng)中,膝蓋的灼痛越來越少,她哭著、喊著,可是再無人回應(yīng)。
直到臉上的疼痛越來越清晰,她終于奮力睜開了雙眼。
睜開眼的那一刻,她看見了季思思猙獰的面孔、高高抬起的手掌。
“賤人,”季思思咬牙切齒道,“你別裝死,你以為和他在一起,我便不敢動你了么?”
爾玉渾身無力,只能任由她打罵,更是張不開嘴,反駁她一句又一句的咒恨。
季思思口中的他是誰?
爾玉不解其意。
又是一個清脆的耳光,這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氣,扇得爾玉雙耳嗡嗡作響。
“我要你死?!?p> 側(cè)臉有些疼,火辣辣的,好像瞬間腫起來了。打了這一巴掌后,仿佛積年的怨氣都消散了,季思思的表情舒緩了許多,她望著自己展開的手掌,冷聲笑著。
季思思笑著,爾玉也笑了。
仿佛魂魄終于落了地,沒再像飄萍一樣飄搖在無盡的江海。眼前的景象清晰了不少,一切都是那么真實,不再虛無縹緲。包括剛才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的那一巴掌,很疼,也很能讓人清醒。
爾玉張開嘴,她想要說話,聲音低沉嘶啞,難以辨別其中內(nèi)容。她干脆就那樣含笑看著季思思,眼底盡是憐憫。
“你那樣看著我做什么?”季思思道,“你的命都在我的手里了?!?p> 爾玉搖搖頭,她艱難地發(fā)聲,出口卻是輕飄飄的氣音。
“我不像你......”
“什么?”季思思沒有聽清,她湊近了一些。
爾玉此時此刻的耐心也是足夠的,她重復(fù)了一遍,道:“我不像你。”
二人離得很近,氣場相迫,竟是相互擠壓,不分上下。季思思能夠感受得到,對面人的氣息正在逐漸變得微弱,這是修為將散的前兆。她向后退了幾步,打開另一個機(jī)關(guān),機(jī)關(guān)發(fā)動,鎖鏈伸出處的石壁張開了一個空隙,從空隙中不斷有濃黑的汁水向外滲出,盡數(shù)滴落在棺材中。
祆教和中原門派斗了幾百年,正所謂知己知彼,發(fā)展到如今,針對中原習(xí)武之人的招數(shù),祆教只有多、沒有少。
浸泡著爾玉的死水名為“白水”,專門化解江湖人的修為。那黑色的汁液名為“黑水”,吊著人的一口氣,中和白水的鋒利,讓人不至于那么快死去。
這都是用來折磨習(xí)武之人的招數(shù)。
待到人實在是不行了,便松開鎖鏈,這個時候人已經(jīng)沒了力氣,便倒在棺材中。棺材底部下沉,“白水”涌上來,能將癱倒在棺材中的、無力掙扎的人溺死。人死以后,棺底上升回原位,白水退去,棺蓋一合,便可以直接入土了。
黑水逐漸蔓延在白水當(dāng)中,爾玉此時也做不出什么反應(yīng)。
她格外平靜地望著那一黑一白的交融。
似乎早就察覺到體內(nèi)的溫度正在慢慢散去,她從未有過一天,能像今天一樣清醒。過去的她,一直浮于表面,就像是個躁動螞蚱,無時無刻不在催眠自己,要快些,要快些??山Y(jié)果呢?結(jié)果是學(xué)什么都學(xué)了個皮毛,做什么都做不好。
人總是這樣的。在最開始的時候,像個愣頭青,憑借著一腔熱血去死命撞南墻,并引以為傲,拍拍胸脯告訴世人——我就是這般年輕、這般熱血。
一盆冷水澆下來以后,有些人才會明白,撞南墻只是成長中的一個過程,若一直停滯在這一時期,并為這一時期的自己感動不已,長久地感動著。那么這個人就一直擺脫不了“浮”,一直難以沉淀下來。
從前面對危險,她總是有恃無恐的。一次又一次的“超常發(fā)揮”,讓她不由得覺得老天爺都在幫自己,只要在心里多逼一下自己,待到那戾氣控制身體的時候,便可以逆轉(zhuǎn)戰(zhàn)局。
就這樣,久而久之,她一直把運(yùn)氣當(dāng)作最后的法寶。
如今栽在這里,感受著修為和內(nèi)力一起慢慢消散,就像一個沙漏似的,在計算著自己剩余的時間。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這樣靜靜地看著,仿佛人間沒有比這更無力的事。
爾玉突然想起了“自欺欺人”這一詞。
有人說她學(xué)東西快,有天分,那是禮貌的贊揚(yáng);
有人夸她銳意進(jìn)取,那只是鼓勵;
她身上百戰(zhàn)不殆的暴戾之氣,她身上深厚的內(nèi)力與修為。
那都不是自己的。
是血脈相傳,或是他人贈與的。
自己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呢?
只不過是在自我感動罷了。
其實自己,一事無成。
所以她憑什么得到想得到的呢?
世上沒有那么多好事,不用付出便能得到回報,更沒有把一切都交給老天爺?shù)牡览怼?p> 如今的境況,也算是爾玉自視過高后的咎由自取了。
她連最基本的迷藥都辨別不出來。
白水帶給她的疼痛愈發(fā)刺骨。
腳腕剜下肉的傷口處,就像是失守的城池,白水如同兇惡的叛匪,從城池的缺口處魚貫而入。白水滲入肌理后,黑水又牽絆住它,一黑一白在她的體內(nèi)不停地翻涌著、纏斗著。
疼痛讓全身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著,爾玉下意識地弓起身子,可手腕被鐵鏈制住,她只能硬生生地挨著、扛著,就像一個待宰的牲畜似的,再無反抗之力。
季思思樂得“欣賞”她這般模樣,坐回對面的位置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我探過你的底細(xì),周姑娘,”季思思道,“你現(xiàn)在得到的這些,你覺得,你配得上么?”
見她咬緊牙關(guān)不答,季思思便覺著自己戳到她的痛處了,連忙乘勝追擊,繼續(xù)道:“老天不公,如今我便替天行道,你說,這算不算是一件天大的善事?”
冷汗劃過臉龐,有一些還滲進(jìn)了眼睛里,絲絲的痛感倒不強(qiáng)烈,卻讓爾玉得到了短暫的清明。
“殺了自己的父親,來換取所謂的‘前途’。你說,這算不算一件天大的惡事?”
季思思臉色一變,她本以為爾玉瞧見季遠(yuǎn)的尸身不會想到那一層,青城派的舊時恩怨,便是外界都開始肆意宣揚(yáng),也只會說是劉莽臣心狠手辣,根本沾不到她季思思的身上去。她銀牙咬碎,恨恨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么?”
爾玉道:“你自小沒了母親,是你父將你一手帶大。你到底有沒有良心?當(dāng)上青城派的掌門夫人,就那般榮耀?這些東西也不該是你的,季夫人。今日你傷我、毀我,你說在替天行道。善惡有時,來日便也有人,來向你討回不屬于你的東西?!?p> “賤人?!?p> 又是一巴掌。
暴怒的季思思搬動機(jī)關(guān),爾玉感受到腳下踏著的棺底正在下沉,她明白,自己馬上便要沉在白水之中的。
待到窒息感在全身蔓延開來時,她覺得這一次自己真的要死了。
這一次再沒有奇異的景象在眼前浮現(xiàn),徐徐展開的是自己的過往。
那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屬于她的一生。
人之將死,她最思念的是自己的爹娘和弟弟。
今生未盡的孝,來生自當(dāng)千倍萬倍地還。
爹,娘。
對不起。
白水徹底將她淹沒的那一刻,她在心中這樣說著。
同謝昉的這一世情緣,他付出了很多,她亦然。如今別離,她也無愧無悔。若生死兩隔,那便遙祝君安;若陰間相會,黃泉路上,也不算太孤單了。
她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幼年在崇州城時,坐在庭院里的小板凳上,小小的自己正端著下巴,望著漫天的煙花。
......
風(fēng)波池。
偌大而空蕩的殿宇內(nèi),主位上坐著一個人,另一個人站在他的對面。
每一天的這個時候,風(fēng)波池里都十分熱鬧,四面八方的謀士都會匯聚在這里,討論著近期掌門該和什么門派處理好關(guān)系、該給誰送什么禮。他們的聲音要一個蓋過一個,仿佛嗓門大的,便能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而事實往往也是如此,劉莽臣經(jīng)常會選擇在人群之中最情緒最激昂的那一位,他認(rèn)為,這就叫底氣。
結(jié)果總是不盡人意的。許多謀士掐準(zhǔn)了他這一點,為了得到封賞,牟足了勁地去爭論,去叫喊,待到自己的主意被采納以后,若是沒能得到預(yù)想的結(jié)果,便推脫給旁人。會狡辯的,總是能在各種情況下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待到下一場“舌戰(zhàn)”開始時,仿佛忘了之前的這碼事,繼續(xù)無理也爭論,瞎扯就有錢到手,誰不想要呢?
這些謀士里,真正能辦實事的沒幾個。虛偽的花言巧語,能讓人順心如意;說真話的反而不受待見,就如同現(xiàn)在站在劉莽臣面前的這人。不過他不是謀士,而是劉莽臣的親弟弟,如今在益州任軍職的劉虎臣。
兄弟倆從前都在青城派長大,雖然如此,可二人的志向卻大不相同。哥哥想在江湖中混出名堂,弟弟卻想要過普通人的日子。后來弟弟下山,娶了個平凡的女人,沒幾年那個女人死了,弟弟也就留在滾滾紅塵中了。而哥哥卻沉迷在門派中攪弄風(fēng)云,從一個小弟子,一步一步變成了門派中一方勢力的領(lǐng)導(dǎo)者,然后帶著那一方勢力吞并融合其他勢力,最后爬上了掌門的位置。
兄弟二人這些年不是沒聯(lián)系。每一年過節(jié),劉虎臣都會上山來看哥哥,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哥哥變了。
貪婪的本性畢露。
其實劉虎臣覺得,自己也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劉莽臣做的惡卻比自己多了千倍萬倍,這讓他都有些害怕。
自從劉莽臣娶了季思思以后,他什么都聽那個女人的,而那個女人又是那樣危險。劉虎臣不止一次和哥哥提過這件事,二人也因此吵了不少回,卻總沒有個結(jié)果。每一次,劉莽臣都用“陸家那小娘們”來堵弟弟的嘴,仿佛兄弟倆誰比誰干凈似的,至少人家哥哥是明媒正娶的,可不是“偷”。
這一次劉虎臣上山,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卻是來源于更深的恐懼。
他發(fā)現(xiàn)季思思了一些秘密。
信紙和其他的一些證據(jù)交到自己的哥哥手中,劉虎臣道:“用青城派的人手和西南的兵,去圍困九華山,哥,這就是你那位好夫人辦的事,你們這是要造反么?!”
劉莽臣自然是不知道季思思的這些安排的,不過從前她也沒少自作主張行事,可結(jié)果卻總是對自己有益的。
他雖然心里也對這一次這么大的動靜惶惶然,也對季思思從頭到尾都瞞著自己、沒透一點風(fēng)出來而羞惱,但卻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J(rèn)為,夫婦一體,她想做稱霸江湖的掌門夫人,所做的一切,自然是全部都為了自己。一想到這里,再多的不滿也煙消云散了。
他不痛不癢道:“這事我再和她議議罷?!?p> 劉虎臣實在是恨自家兄長雙眼被蒙蔽,沖動之下,隨手拿了身旁的茶杯,摔碎在地。
“哥!你瘋了么!這事可不止是江湖事,是要鬧到朝廷去的!你們江湖門派怎么斗,朝廷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可這一次她要動的是守軍!是整個西南的守軍!你也要放任她這般么?!哥,求你了,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行么?若是敗了,別說你了,整個青城派都要玩完了!你這是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去賭?。 ?p> “賭就賭罷!”劉莽臣最是討厭劉虎臣這樣和自己說話,仿佛全天下就他最懂大事似的,襯得自己這個哥哥如同白癡。劉莽臣道,“不冒點風(fēng)險,怎么稱霸?你總是這樣,做什么都怕,若是我跟你似的,現(xiàn)在還當(dāng)個低級弟子呢,哪里來得這掌門之位?你以為我這一路來得順風(fēng)順?biāo)??哪一場仗,我不是拿命去賭的,結(jié)果不都是賭贏了?”
“劉莽臣!”劉虎臣怒道,“你真是個蠢貨!”
“你!”
還沒等劉莽臣發(fā)怒,只聽得書柜處傳來輕微的機(jī)關(guān)響聲,接著,書柜緩緩挪開,季思思從密室的門內(nèi)緩緩走了出來。
她并不意外見到劉虎臣,仿佛也對他在說的內(nèi)容一清二楚。只見季思思走到劉莽臣的身側(cè),皮笑肉不笑道:“二弟來了,這么不早些告知?嫂嫂好給你備些飯菜?!?p> 劉虎臣最是看不上季思思這個樣子,他也知道,若是當(dāng)著自己的哥哥去頂撞季思思,必然讓哥哥更聽不進(jìn)去自己之前的話。思慮再三,劉虎臣干脆什么都不說,只瞪了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待到人走了以后,季思思松開丈夫的手臂,滿臉疲憊地靠在了一旁的軟椅上。
“夫人,你可知二弟他......”
“有什么不知道的,”季思思不耐煩道,“不過就是來告狀,這一次,說得是我要動西南守軍的事罷?”
“確有其事?”劉莽臣皺眉道,“夫人,你這...也不提前同我說一聲,這樣的大事,怎好你自己做主?我們總要商量著來的?!?p> “有什么商量的,”季思思道,“你行事畏首畏尾,做大事若是不夠狠絕,那必是要做他人腳下石的。”
“...”劉莽臣自知說不過她,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我見密室里的黑水和白水都沒了,你是又往地牢關(guān)人了?”
“嗯?!?p> “...是那個姓周的女人?對付她,何必用那么珍貴的藥水,留著去撬開那些修為高深的江湖人的嘴不好么?”
季思思白了他一眼:“且不說黑白二水是我尋來的。你哪里知道各種原因?不知道,便不要管,交給我便是,你就安心做你的甩手掌門罷,問那么多做什么?”
“...可是不問我怎么會知道原因?!?p> “...”季思思忍無可忍,怒道,“我說什么你聽什么便是了!哪有那么多話?”
見自家夫人動怒了,劉莽臣連忙去哄,哄得差不多了,見季思思的臉色沒那么難看,劉莽臣小心翼翼道:“論武大會,我們真的要去動九華山么?我們現(xiàn)在的實力會不會......”
“不是動九華山,”季思思道,“是動所有江湖門派?!?p> “光憑我們,自然是不行的?!彼a(bǔ)充道,“不過我有后手,你不必操心?!?p> 聽得季思思這樣說了,劉莽臣也不敢往下問,生怕夫人再度發(fā)怒。他從懷里掏出一支琉璃簪子,雙手奉到季思思面前,討好道:“夫人,喜歡嗎?”
琉璃簪子的確造價不菲,可季思思卻連看都懶得看,她隨手接過,往旁邊的桌子上一扔,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