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四歲,朝綱安靖,百姓安居,再加天公做美,又是一個豐收的好年頭。
有句詩說的好,國家不幸詩家幸。反過來也是如此,生于一個太平盛世,對于江湖人來說,實在是個莫大的悲哀。
說實話,我已經(jīng)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江湖了。
打小時候起,就聽師父跟我說過那些仗劍千里、快意恩仇的俠客故事,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沒有親眼見到過。聽來往的客商說,那些當年的大俠高手們,封劍的封劍,歸隱的歸隱,有的開山收徒,財源廣進;有的著書立說,晉身官門。我也能理解,世上真有幾個癡人呢?能安逸地過上好日子,沒人想去拼那刀口舔血的生活。
后來師父再想跟我聊這個的時候,我便倦了,不愿搭理他。有一次他興致勃勃地要跟我說起當年劍狂李忘憂如何一劍壓五岳,從天下劍峰會中救出那名無辜的魔教女童的時候,我嫌煩的很,忍不住說道:
“整天提這些,世界上哪還真有大俠?”
“有的,有的!”他連忙道,“我年輕的那時候啊,江湖上真是風起云涌,劍神顧家,魔教九魘門,釋家八宗……”
他還在念叨,我冷冰冰地甩了一句:“這世道,賺到錢的才是大俠。你要是能機靈一點,多賺些錢回來,我天天把你供著燒香;賺不到,別說我了,到哪都得挨人白眼?!?p> 這是實話,師父是有本事的人,我知道,可他太拗。我親眼見過他折下樹枝,在春風之中練劍的樣子,雖然已經(jīng)年過半百,可一地桃花被他劍風卷起,在半空中凝如飛龍,聚散飄舞,連那身陳舊的白衫也透出一股劍意的筆挺,師父雙目粲然,仿佛還是很多年前的那名學劍少年。那是我見過師父最帥的樣子。
可那又能怎么樣呢?如果不是我機靈,每天變著法兒把師父砍回來的柴賣出去,再逼著他做一些雕刻木工,咱們這個家怕還是得跟我小時候一樣,天天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我問過師父,為什么不去劫富濟貧,他說富人無罪,即使有罪,也該由官府懲治,所有打著劫富濟貧的幌子中飽私囊的,都是魔道,為俠義所不??;
我又問,那你為什么不投身官府呢?他說官府腐敗,人人厚顏拍馬,屈身逢迎,當年縱橫江湖的那些俠義子弟,如今進了官場的,再來看看,哪個不是大腹便便,望之生厭?偏生自我感覺好得很,開口閉口打著嫻熟官腔。何況總有開不完的議會,做不完的政績,吹不完的牛皮,這一套,他做不來。
我說你又覺得該由官府管,又覺得官府腐敗臃腫,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他嘆了口氣,說是矛盾啊??墒枪俑艿脑俨缓?,也有人人看得到的法紀在,但俠義這個東西啊,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秤。所以朝廷講法紀,世道就能平穩(wěn),而江湖講俠義,世道就亂了。比起亂世江湖,這個平穩(wěn)的法紀朝廷才是老百姓真正需要的。
就在我心里咀嚼著他的話的時候,他悠悠地抬頭望天,不知回想起了什么,臉上出現(xiàn)了從沒見過的神色,像是惆悵,又像是興奮。他的眼神里是放著光的。
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師父的心里,其實一直很懷念那個亂世的江湖。
閑暇時候,師父會逼我跟他學劍。我不學。
他嘆氣:“你要是不學,我這一脈劍術(shù),就真要絕于世間了?!?p> 我頭也不回地忙著手頭的活計:“那你再收個弟子學劍就是了。我負責賺錢養(yǎng)家,他負責繼承衣缽,兩全其美,不是很好?”
他半晌沒做聲。
我做著做著,忽然覺得安靜了,有些奇怪,便轉(zhuǎn)頭看他。他坐在窗臺上,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葫蘆里三文錢一角的劣酒,神色安詳?shù)乜粗摇?p> “干嘛?”我皺眉道。
“你真覺得我再找一個徒弟比較好?”
我本是隨口敷衍,卻不料他當了真。一想到他要再收一個徒弟,手把手地教他練劍學武,不知怎么,我心頭升起一陣煩悶。
“要收就收是了,你是師父,我還能攔你不成?”
我有些賭氣地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做起了手中的木匠活。他卻晃悠悠地走過來,坐到我對面,拿起刨刀,跟我一起做了起來。
“不收,不收?!彼贿呄髦绢^,一邊笑,“師父這輩子,就你一個徒弟,沒別人了?!?p> “不怕劍法失傳?”我故意說。
他沉默了一下,又笑了。
“你比劍法重要。”
沒過幾年,我漸漸長大了,也許是天生的機靈,在生意上頗有天賦。這木雕的生意越做越大,賺了本錢,又去投身綢緞、漂染的行當,規(guī)模越做越大,在城里集市上,也開了幾家門市。
我每天忙忙碌碌的,跟師父的交流越來越少。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不再讓我學劍了,而是跟我一起到門市里去,幫我看著店鋪。有一次我提前回來,看到他竟坐在柜臺前,為了那一尺布讓不讓半錢銀子,跟客人爭得唾沫橫飛。我看的好笑,趕緊做主讓了,請客人出門。他見我回來,有些氣餒,悶悶的不說話。
我問他,什么時候也學會爭這蠅頭小利了?
他說,平時在一旁看你跟人談的多了,自然也學了些。
我便笑:“你小時候可不是這么教我的。那時家里窮,有天吃不上飯了,我讓你去街頭賣藝,換些錢來,你死都不肯,說劍士要有風骨。最后耐不住我哭,出門把你那把古劍給賣了,換了肉夾饃和米粥回來。我問你劍換了多少,你說十兩銀子,我說你被騙了,那劍這么好,怎么才值這點錢,你卻坐在我對面,連一口飯也沒吃,看著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說,劍都肯賣了,還嫌錢多錢少嗎?”
他愣了一下,也笑了:“你還記得這些事?”
“我記得?!蔽已劬锓胖猓拔叶加浀?。師父,小時候你對我的好,我一分一毫都記在心里呢。我這么努力賺錢,這么拼命做生意,就是希望能讓你開開心心地過好下半輩子,不會被人再指著脊梁骨說,一個窮練劍的,帶著一個不知道哪來的沒娘孩子?!?p> 他愣了一下,有些無奈地笑了。
在京城里做生意,怎么都繞不過“半金堂”的手眼。那是朝廷下設的稅務司,專職管理東西二市的商業(yè)運轉(zhuǎn)。半金堂的品秩不高,最高職位的理事官也不過是區(qū)區(qū)的正五品罷了,但是掌權(quán)極重,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加上天下各路商賈齊聚京師,實在是出了名的油水差事。
本任的理事官姓王,據(jù)說也曾江湖混跡過幾年,后來憑著手腕圓滑,人脈通廣,才入朝為官,得了這個好差事。我對他無甚好感,但他有個獨生愛子,取名子武,跟我很說得來。小時候剛開始做生意時,不懂事,闖了幾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他恰好路過,憐我孤弱,替我解決了。后來這幾年跟他玩在一起,既是蒙他余陰,又著實學到了不少東西。
眼看我年過二八,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子武隱約透露出了想要娶我的念頭,我對他說不上有什么愛情,但好感倒也不少,思來想去,覺得也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若是嫁了給他,以后倒是能名正言順地得了他父親的好處。我跟師父說了這件事,他不置可否,只是問我,王子武此人如何,是否真的值得托付終生?
我便笑,說這些年商場上摸爬滾打,男人見的多了,能有幾個真心一片,終生不悔的?王子武在外頭那些沾花惹草的事情,我也不是沒有聽過,但他對我也算極好,嫁了過去,我終少不得好處。
師父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眼神還是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小時候家里窮,經(jīng)常有附近的孩子拿我取笑,說我家里窮,又沒娘,以后嫁不出去,我就躲在家里哭。每次這時候,師父都會輕輕撫摸著我的后背,安慰我說,別怕,別怕,要嫁什么人啊,師父有這把劍,能護著你一輩子呢。
可是現(xiàn)在師父看著我賺來的滿身珠翠,偌大家業(yè),已經(jīng)不再說這句話了。這些年,他沒有用過我的一分錢,仍舊是每天做做木雕,扔到我的店里去賣,換來幾串銅錢,吃白饃,喝劣酒。
不知道為什么,我竟有些心酸。
師父的那把江湖利劍,終究還是劈不開這世間的阿堵黃白。
大婚那天,滿京師的商賈都紛紛前來祝賀。
半金堂理事官的兒子大婚,媳婦又是赫赫有名的“女陶朱”,商賈們固然暗自忌憚,可表面功夫哪能不做全了的?送來的賀禮是一個賽一個的珍貴,堆在一起,仿佛一座小山般,亮晃晃地讓人睜不開眼。
王理事滿面春風,大腹便便,坐在主席之上高談闊論,意興甚濃。師父難得的沒有拂我的意,換上了一身紫貂大衣,腰佩蟠龍青玉,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面容清癯疏淡,只有在我和子武敬茶的時候,眉眼間透出一絲笑意。
酒過三巡,王理事有些微醺了,用力地拍了拍師父的肩膀,大聲道:“老弟啊,你運氣是真不賴。收了個好徒弟,沾上我王家的光,這可是三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啊!”
師父不動聲色,自斟自飲了一杯。
王理事本擬聽上幾句奉承話,見師父這么不識抬舉,有些不悅了,便道:“看,老弟這還不開心了。我說,我王家聘禮可是下足了十分的誠意,可是怎么聽說,你們的嫁妝都是你徒弟自己一手操辦的?你這當師父的,連根毛都送不起?”
我心里有些慌,連忙握住子武的手,想讓他去打個圓場。子武拍了拍我的手背,剛想起身,卻聽師父說道:
“你說的是,天下間哪有徒兒大婚,師父不送賀禮的道理?”
他站起身來,手中只拿著一根筷子。
“我這當師父的,一窮二白,身無旁物,送不起這些奇珍異寶?!彼戳艘谎鄱逊刨R禮的寶桌,輕聲一笑,“我這輩子只有一把劍,我能送的,也只有一劍?!?p> 說著,他前踏一步,站在堂中。
滿座賓客無不動容。
無他,只因師父這一步邁出,劍意透骨而出,竟是連我也從未見過的凜然霸烈。
商場如戰(zhàn)場,這天下間的巨商大賈,哪個不是身懷幾分特異本事的?若非如此,早就被人生吞活剝了。師父身上劍意甫起,他們中已有人駭然變色,身上氣機充盈,自然而發(fā),和師父的劍意一撞,桌上的碗筷碟杯頓時嘩啦啦碎了一片。
“東南傾!”
幾個老人已經(jīng)認出了師父的劍意,顫巍巍地喊了出來。他們的臉上透出復雜的神色,似是敬畏,似是驚駭,更多的卻是懷念。
天下承平已久,世間再無江湖,師父的這一劍未出,已經(jīng)喚醒了他們對很多很多年前,那個烽煙彌散、刀光劍影的亂世回憶。
那是他們這一代人獨有的青蔥歲月啊?,F(xiàn)在的年輕人,哪里還見過什么真正的江湖了?
師父舉起筷子,猛地虛空一劈!
我看見了令我終生難忘的一幕。師父面前的空氣仿佛也被這一劍劈開了似得,涌如巨浪,往兩側(cè)翻滾而去,從堂內(nèi)到正門本有數(shù)十丈遠,這一劍之威,竟在地上的青石板路留下了深不見底的巨大裂痕,黑黝黝地,空氣中碎石四濺,賓客無不掩面失色,衣角發(fā)梢都被這股狂風吹動,鼓獵飄舞。
過了一瞬,耳邊才隱隱傳來潮水般的轟響,仿佛在極遠的天邊傳來滾滾悶雷,震得人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
“別無他意,只是我這徒兒自幼孤弱,只盼你王家,莫要仗勢欺人?!?p> 師父扔掉筷子,朝四方拱了拱手,翩然而去。
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中過得舒服很多。
王理事被師父一劍之威所懾,連話都說不出了。從那之后,對我只有加倍的客氣,不敢有絲毫頤指氣使。子武雖然不懼,卻也暗自咋舌,偷偷向我打聽過師父的來歷,可是我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都不知道師父究竟是什么身份。
我后來去問過,可師父還是不說。
漸漸地,聽當日在場的一些老人提起。說那“東南傾”一式,正是當年江湖上的游俠之首,劍狂李忘憂的成名神劍。李忘憂昔日輸在劍神顧家大小姐手中,引為終生之恥,閉關(guān)三年,磨平了一身狂傲顧冷的性子,半只腳步入了天道,這才悟出神劍真意。后來在天下劍峰會上,一劍壓五岳,自此天下皆知。
我聽說的時候,心里“咯噔”一聲,又想起了師父從前跟我講過的那個故事。
原來我,就是那個當年的魔教女童啊。
師父的日子過得依舊自在,旁人看他的眼光,自然也多了幾分敬畏。他卻還是喜歡吃燒雞,啃白饃,喝劣酒,做木雕度日。我知道他的意思,放下劍時,他就是個平凡老頭,靠自己雙手謀生;拿起劍時,劍狂李忘憂只在江湖,不問塵世俗物。
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劍士風骨,我不懂。但我尊敬。
我做了王家的兒媳之后,漸漸地歸隱幕后,把生意交給了手下親信打理。有了千金堂這個大靠山,自然無往而不利,生意起色一日千里,不過三年時間,隱隱已經(jīng)不在任何巨商豪門之下。
生意做大了,見不得光的事情自然也多。
初時我還有些不忍,可是吃了幾次虧之后,我的手段也越來越狠,心里也越來越冰冷。我從不讓師父知道這些臟事,他也從來不過問我的生意。我跟他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兩個人之間,竟早已不復小時候的親密無間,仿佛隔了一層陌路。
通元四年秋,圣上駕崩。新天子繼位,欲在天下商賈中尋求染金絲綢,用作龍袍之選。這等機會百年一遇,各家商號無不拿出了看家的本事,一邊在工坊里加班加點,著力創(chuàng)新,一邊各自派出探子,相互刺探別家機密。
我自然也不例外。
為了殺一儆百,我對別家派來的密探毫不手軟。不僅發(fā)現(xiàn)之后,挑斷手腳,挖眼割舌,更要讓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須知這非常時期,必須行非常之事,才能震懾宵小,護得機密安全。子武和王理事都心知肚明,對我這般狠辣行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干涉,甚至還要暗中包庇幾分。
不料百密一疏,那探子留下的孤兒寡母不知哪來的膽子,竟跑去了京師衙門重地,敲響伸冤鼓,告我草菅人命,害他丈夫。
我得知之后,心中冷笑,情知正是那探子的幕后東家給撐的腰,眼看暗的不行,干脆將計就計,想從明面上掰倒我們王家。我一邊加緊買通衙門眾人,一邊暗地里向那家商號施壓,須得讓他們知道我的手段才是。
僵持數(shù)日,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京師百姓無不精神抖擻,每天就等著開堂來看熱鬧。我倒也是被傳訊了幾次,只是從未去過,只派了親信上堂旁聽,更顯得有恃無恐,穩(wěn)如泰山。
一日傳訊又來,破天荒地,我收拾整齊,頭一回跟著官差前往衙門。不是我誠心悔過,而是已經(jīng)收到消息,今日必可結(jié)案,還能反咬那幕后指使一口。我盤算妥當,只打算怎么當庭來個厲害的,讓他們丟兵卸甲,人人皆知。
上了公堂,依律審訊——說是依律,不過是走個樣子罷了——所有的證人證言都一邊倒地向著我這兒。更有人一口咬定,這寡婦收了“同豐號”的百兩銀票,故意前來污蔑于我。那寡婦猝不及防,被問得啞口無言,神色驚惶,轉(zhuǎn)頭看向身后人群,卻見其中一個年輕的黑衣男子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我看在眼里,暗暗記住那男子模樣,日后必有回報。
那寡婦見黑衣男子離開,眼中露出絕望神色,慘然一笑,低頭看了看身邊六歲的小女兒,一咬牙,猛地撞向柱子,兩側(cè)衙役猝不及防,竟讓她當真撞得腦漿飛濺,鮮血淋漓,死在了當場。
我暗叫不好,這寡婦拼死一搏,定讓圍觀眾人大起同情之心,日后傳出去,說我當庭逼死冤主,于商號名聲大大不利。情急之下,我剛站起身來,準備陳述這女子如何圖謀不良,眼見事情敗露,羞愧自盡,忽然眼前一花,人群之中,擠出一個熟悉的白衣身影。
師父。
我瞠目結(jié)舌,心中百般機巧,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師父沒有看我,而是蹲了下來,拉住絕望哭號的小女孩,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背,溫言安慰著什么。人群之中,鼓噪的聲音越來越大,青天大人皺起眉頭,看了一眼我,示意讓我上前處理。
我硬著頭皮,低聲道:“師父?!?p> 他還是沒有看我。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師父的頭發(fā)白了大半。記憶里的他身材挺拔,像是一柄劍似得,可現(xiàn)在卻也微微有些佝僂了。他輕聲安慰著那個小女孩,我一個恍惚,好像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在師父懷里,委屈地哭著鼻子的自己。
“師父?!蔽冶亲右凰?,又喊道。
“還記得你結(jié)婚那天,我說過什么嗎?”他沒有回頭,淡淡道。
我楞了一下,三年前的回憶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師父揮出驚天一劍之后的那句話,忽然回響在了我耳邊。
“……只盼你王家,莫要仗勢欺人?!?p> 師父把那個小女孩帶走了。
我心亂如麻,甚至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結(jié)的案。出了衙門,我趕緊往城外的舊坊奔去。那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是這些年來,我竟再也沒有回來過一步。兩側(cè)的瓦房漸漸熟悉起來,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親切。我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結(jié)束了一天的辛苦,將籃子里的木雕都賣了出去,換了銅錢,歸心似箭地往家里跑去。
家里很窮,只有兩張又冷又硬的木床,破舊的桌椅和油燈,還有那粗糙編成的簾子,可是家里還有個人,有個又笨拙又倔強的男人,正守在門口,盼著我回去……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兩側(cè)的行人對我指指點點,可我什么都顧不上了。轉(zhuǎn)過一個巷口,那個再熟悉不過的木屋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的腳步停了下來。
門是開的。
我走進去,房間里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墻上掛著我小時候編的竹籃,里頭放著幾個未完成的木雕;角落里擺著一把小木劍,是小時候師父逼我練劍,特地給我削的;東角的木床上被褥凌亂,沒有來得及收拾,靠西側(cè)的小床上卻還疊著粗布繡花的被褥,整整齊齊,好似它的主人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一樣。
桌上的油燈下面,壓著一張字條。
“好自為之?!?p> 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枯瘦硬挺,一筆一劃都像是帶著劍意似得。墨跡還沒干,帶著一點點溫熱。
我看著那張字條,忽然腦海里天旋地轉(zhuǎn),頹然坐到在了地上。
二十年來,我腦海中幻想過無數(shù)次長大以后和師父的生活。想過我賺到了錢,和師父一起過上了好日子字;想過我可能被逼無奈,跟師父學了劍法,一起流浪天涯;想過就這么波瀾不驚地做一輩子小生意,嫁一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好好孝敬師父……
我想過了所有的可能性,偏偏從來沒想到過會有這么一天。
師父他,不要我了。
后來,我放下了所有的生意。
丈夫詢問,公公不解,可是我都沒有解釋。他們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做生意、賺錢,究竟是為了什么——別說他們了,連我自己都差點忘了,不是嗎?
我看著滿屋子的珠玉琳瑯,廣廈美人,仿佛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興趣。
我終于想起了師父跟我講過的,那個李忘憂一劍壓五岳,救下魔教無辜女童的故事。
我本孤兒,可是從記事起到今天,師父都沒有讓我過過一天孤兒的生活。我有飯吃,有衣穿,有家可回,還有……一個父親。
師父走后,二十年來支撐我的柱梁轟然崩塌,我終于意識到,從今往后,我只剩下了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我開始試著練劍,可是已經(jīng)連一個劍招都記不起來了。
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丈夫早就有意讓我生個孩子,可我不肯。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為人父母,我也不配為人父母。
有一天晚上,一個少女持劍,破開了王家的大門。
滿門衛(wèi)士二十三人,高手六人,管家二人,請來坐鎮(zhèn)的瀟湘名劍一人,加在一起,沒能擋住她的一劍。
我見過那一劍,那年我二十歲,風光出嫁,正是最美的年華,我站在那一劍身后,心中有著前所未有的安定,別人告訴我,那一劍叫做“東南傾”。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p> 可是現(xiàn)在,這一劍遙遙地指向著我。
我看著那個紅衣少女,眉眼之間,依稀可以看見當年那個孤女的影子。
我沒有絲毫的驚慌,恰恰相反,一股很多很多年沒有過的激動從我的心中萌生。我的嗓子有些發(fā)干,心跳從沒有過的快,我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著,無數(shù)問題涌上喉頭,卻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她冷冷看著我:“我的父母,都死在你的手上。”
我承認。
“按說我與你生死大仇,不共戴天,可是我答應過他,不向你報仇。”
我心中一慌。這些年來,我終于又可以跟人提起這個名字。
“師父他……”我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問什么好,頓了一頓,才鼓起勇氣問道,“這些年,他收養(yǎng)了你?”
“對。”
“他教了你劍法?”
“對?!?p> 我心中一痛,勉強笑道:“那你也算是我的師妹了?!?p> 她冷哼一聲,搖搖頭:“我不是?!?p> “不是?”
“他不肯收我為徒,他說他答應過人,這輩子只有一個徒弟?!?p> 我愣住了。
“那他……他人呢?”過了半晌,我才顫巍巍地問道。
“我這次來,就是把他的遺物交給你?!彼粗遥壑型赋龉殴值暮抟?,似是氣惱,又似是想把我看個明白。我的大腦里卻一片空白,只有“遺物”兩個字浮現(xiàn)出來。
她緩緩伸出手,拿出一個粗陋的木雕。
我癡癡地看著那個木雕,我記得它。十歲那年,我雕出了這個簡單的小老頭,把它扔給了師父。
“喂,你照著這個,雕的好看一點?!?p> “這是什么?”
“木雕啊。現(xiàn)在很多人家喜歡這玩意,比砍柴賺錢多了?!?p> “可是……”
“我知道你是劍士,不是讓你拿劍術(shù)換錢。你不是手穩(wěn)眼尖嗎,做這個正好。”
“那我試試?!?p> “好好做啊,我們家以后能不能掙到錢,就全看你了?!?p> 木雕仍在,可是為我做木雕的那個人,卻永遠的離開了。
我接過木雕,雙腿一軟,跪倒在了地上,眼淚仿佛開閘一般地流了下來,似乎要把這些年受的委屈和辛苦,一股腦地哭個干凈。我本早已冰冷的心仿佛被重新涌回的情感浸得軟了下來,歷歷往事浮現(xiàn)在了眼前,三十年來起起伏伏,當真如同一場大夢般,可是到了最后,我還是失去了那個最重要的人。
她低頭看著我,眼神從冰冷也漸漸變得柔和,到了后來,甚至帶著幾分憐憫。
“這些年,他一直在跟我提你。他說你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只是他沒讓你過上好日子,導致你走錯了路。如果我恨的話,就恨他吧。”
“可他還是一直教我劍法,我問他就不怕我學會劍法,來殺你?他嘆口氣,只求我不要。我不明白,他本可以不教我劍法,也可以逼我發(fā)誓不找你報仇,才再教我的,可他沒有這么做。我問為什么,他說他教我劍法,只是一點點盡力而為的彌補,替你贖罪,他沒有資格逼我發(fā)什么誓,可他求我,看在他的份上,不要找你報仇?!?p> “他說,等我學成劍法的那一天,他愿以命換命,替你還債?!?p> “這些年,我一直很恨你,不僅恨你,而且嫉妒,我嫉妒他為什么一直偏向你,為什么連教我劍法,都是為了替你還債……我也想喊他一聲師父??!”
我看著她激動起來,泛紅了的眼眶,竟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
我忽然站起身,笑了笑:“對,我比你幸運?!?p> “他是我?guī)煾?,到死了,還是我?guī)煾福皇俏乙粋€人的師父,你們都不是。”我忽然從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向她捅了過去,她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提劍刺出,我的匕首從她的脖子旁邊掠了過去,斬落幾根發(fā)絲,她的劍卻洞穿了我的小腹。
她看著我,眼神驚駭、不解、迷茫……一閃而過。
我無力地抓住劍刃,昂起下巴,虛弱地,卻又驕傲地說道:“我欠的債,不需要他還,我自己還給你?!?p> 我的意識仿佛順著鮮血的流出漸漸衰弱,眼前一片懵懂,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一個白衣身影,翩然獨立,站在我的面前,看著我笑。
“師父,我還清了,我還是你的好徒弟……你別……你別不要我……”
我無力地倒在地上,雙目發(fā)直,眼前仿佛回到了那個破舊的小木屋。夕陽從窗戶邊照下來,師父坐在木桌前面,認真地雕著什么,我撥弄著小小算盤,苦惱地算著這個月來家里的用帳。歲月如同一條長河,從我的身邊洶涌流過,可是唯有這一幕,永遠地定格在了我的心中,仿佛無論過了多久,都不曾變過。
師父,下輩子我不跟你慪氣了。
我不從商,不賺錢,我跟你學劍,跟你闖江湖,跟你學道義,不做錯事,不離開你。
到時候,你再跟我說那句“別怕,別怕,要嫁什么人啊,師父有這把劍,能護著你一輩子呢。”
好不好?
我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伸出手來,死死握住面前那件白衫的衣角,再也不肯松開。黑暗將我的意識逐漸吞沒,我的腦袋無力地垂了下來,什么都再也意識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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