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舞(一)
李旦微笑著,用明朝的禮儀向雷耶松拱了拱手。
雷耶松陰沉著臉,兩只長滿長毛的大手緊捏,他的個子很高,近一米九的身長比李旦高了兩個腦袋,一雙藍色的眼珠兇狠的盯著胖胖的李旦,居高臨下的態(tài)勢看上去要吃了它一樣。
李旦面不改色,一揖而過,松浦鎮(zhèn)信皺眉咳嗽了一聲,雷耶松才勉強哼了一聲算是打招呼,但惡狠狠的眼神沒有絲毫改變,目光逐一從李旦身上游走到顏思齊和聶塵臉上,大手捏得咯咯作響,似乎隨時都有撲上去扭斷在場幾人脖子的意圖。
“雷耶松船長的臉色不大好看,莫非有什么隱疾?”李旦好心的問道,眉宇之間甚是關切。
雷耶松不懂漢話,松浦鎮(zhèn)信懂,哈哈一笑就岔了開去:“不必在意這些,來,坐,走累了先品一壺茶,去去乏意?!?p> 他招呼眾人在新鋪就的蒲團上落座,明人們在左,家臣在右,雷耶松也坐在家臣當中,松浦鎮(zhèn)信居中而坐,隔開了兩邊。
有小廝飛快的上來,呈上一杯杯沏好的茶水,茶水滾燙,茶葉飄香,難得松浦鎮(zhèn)信在跋涉途中,竟然還有閑心準備這么舒適的享受。
聶塵和顏思齊盤腿坐在李旦身后,斟茶的小廝低著頭把茶水放到兩人面前的草席上,聶塵發(fā)現(xiàn)小廝不過十三四歲的樣子,剛剛束發(fā),非常青澀年幼,上茶的時候,連手都在微微顫抖。
不過小廝露出的手卻頗為白皙,不像倭人少年那樣黑,手指節(jié)也不像尋常勞累雜役那樣粗大,與從小就苦役勞作的人不一樣,不由心中起疑。
聶塵默不著聲的伸手像要去端茶杯,半途中卻閃電般的一翻,捏住了小廝的手腕,輕輕一扯,就把一段小臂從衣袖里扯了出來。
聶塵眼睛一下就直了,只見那手腕上全是道道疤痕,長短不一,深淺不定,交錯疊加,貌似用鞭子或竹條之類的東西抽打所致。
小廝惶恐,低叫一聲:“大爺放手!”奮力把手抽了回去。
聶塵又是一呆:這是個明人!
小廝的聲音驚動了兩邊的人,顏思齊好奇的看著他欺負一個小廝,小廝匆匆起身離去,似乎對聶塵等人非常害怕。
“你看上他了?”顏思齊湊過來:“開始喜歡兔子?”
“不是。”聶塵懶得理睬,只是凝目看著小廝離去的方向:“他是個大明的人?!?p> “這有什么奇怪?!鳖佀箭R咂咂嘴,聶塵的否認令他興趣索然:“大明朝在這邊為奴為婢的多的是,松浦鎮(zhèn)信貴為一方大名,沒有大明的人充作奴役才奇怪?!?p> 聶塵眉頭緊皺,腦海中又回憶起到平戶牙行里買洪旭等人時的那一幕來,低矮的窩棚、腐臭中帶著血腥氣的味道,還有黑暗中低低痛苦的呻吟,一下子從記憶中喚醒,刺痛他的神經(jīng)。
“逃來倭國的,多是犯罪之身,或者亡命之徒,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來這邊當家奴?”聶塵把茶杯端起來,茶葉竟然是極好的福建鐵觀音,雖然茶沫不多,但勝在清香宜人,品相極好。
“他們不是自己來的,是被拐賣來的。”顏思齊淡淡的回答道,也端起自己的那杯茶,小巧的茶杯在他的巨掌里像玩具一樣可笑。
“拐賣?”聶塵想起澳門黃程的兒子做的人蛇生意了。
“拐賣?!鳖佀箭R一口就喝光了茶水,連茶葉都吞了,呸呸的吐了一點茶星子:“這事兒不罕見,每個月從大明朝過來的船多多少少都帶有一些當貨物販賣的人口,多以俊朗少年和少女居多,也有一些壯年男子,不過那是當做種田勞力的,價錢沒有少男少女來得高。”
聶塵眼皮微微動了動:“這是為何?少男少女論氣力遠不如成年人健壯,怎么價錢反而低些?”
“買來當兔子和玩物啊。”顏思齊見怪不怪的雙手抱著后腦:“倭國人少,漂亮的人更少,從大明販來的少男少女很搶手的。”
聶塵目光漂移,看向正和松浦鎮(zhèn)信聊天的李旦:“李老爺也做這生意嗎?”
顏思齊知道他在想什么,曬然一笑:“李旦日進斗金,哪里看得上這等生意?不過他不做,有的是人做,只要能賺錢,有的人連爹媽都能賣?!?p> 他的話意有所指,聶塵也沒有深問,因為他看到松浦鎮(zhèn)信笑著擊了一下掌,幾個穿著和服的倭人樂師走了進來。
這些人帶著琴兒鼓兒的樂器,先恭恭敬敬的鞠躬,然后跪坐在角落里,琴弦一動,鼓樂聲起。
松浦鎮(zhèn)信站起來興致盎然的用倭話大聲道:“諸位,這是我平戶山鹿館的樂師,乃九州第一的水準,歌舞伎也是上等藝伎,諸位用心欣賞啊。”
嘰里咕嚕的倭話聶塵聽不大懂,李旦的通事翻譯之后,幾個穿著和服、臉上像涂了一層面粉一樣白得如鬼般的倭女魚貫而入,她們眉毛用刀剃去,用筆畫了一條蠶般的圖案,花枝招展,卻面無表情。
哀樂般的和音當中,藝伎們翩翩起舞,動作緩慢,跟大明的歌舞大相徑庭。
帷幕里的倭人看得如癡如醉,時不時的大聲鼓掌叫好,眼神朦朧,姿態(tài)沉浸。
聶塵實在欣賞不來,無聊的舉目四望,看到除了自己,李旦這邊的人看起來都很痛苦,一副不喜歡卻又強顏歡笑的模樣。
聶塵心中覺得好笑,視線到處亂瞄,無意中看向?qū)γ?,一道兇狠的目光猛然與他對撞在一起。
荷蘭船長雷耶松也沒有看戲,而是在看人。
從落座開始,他就盯著李旦這邊沒有挪窩,李旦渾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神態(tài)進一步激怒了這個北歐壯漢。
聶塵與他對視了片刻,無趣的移開目光,假意看向如機器人一樣舞蹈的藝伎,他并不是害怕,有松浦鎮(zhèn)信在這里雷耶松就算想挑事也不敢,而是單純的不屑。
自己是葡萄牙這邊的人,遲早有一天會撕破臉皮,沒必要維持虛假的人情。
一曲舞罷,樂聲戛然而止。
倭人們瘋狂的叫好,口哨聲和吶喊聲四起。
松浦鎮(zhèn)信笑吟吟的拍手鼓掌,藝伎們盈盈下拜,終于露出了笑臉,只不過白得可怕的臉笑起來令人容易產(chǎn)生神秘的恐怖。
樂師等掌聲漸漸稀落,正欲再來一曲,卻見一個白人大漢赫然起身,大聲的沖松浦鎮(zhèn)信道:“國守大人,我們荷蘭商館也準備了一個節(jié)目,可以為大人助興!”
“哦?”松浦鎮(zhèn)信頗為意外,但又笑顏逐開:“西方節(jié)目倒是很少見到,雷耶松先生準備給我看什么?”
“拳術(shù)!荷蘭拳擊,是海上勇士擅長的拳擊!”雷耶松傲然道:“我有一個在荷蘭連勝三十場不敗的手下,拳術(shù)精湛,想為國守大人表演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