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家(一)
周一,又是一個陰天。想到明天一早要開組會,周末沒有加班的李慧難得在辦公室留到深夜。等走到車庫已經(jīng)十一點了,研究所的同事早走得一干二凈。
大約因為做實驗太擾民,她工作的力學(xué)所選址在遠離市中心的郊區(qū)。
敘利亞戰(zhàn)爭爆發(fā)后,政府本著人道主義精神,接收了一大批難民。寬松的救助制度使更多尋求政治庇護的偷渡者從美加邊境非法涌入。難民營應(yīng)運而生。離所不遠,在她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就有一座。
難民不允許申請工作,被圈禁在有人把守的營地里,通過救濟金維持生活。故國支離破碎,宣揚平等自由的新社會難以融入。這些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洗禮的異鄉(xiāng)人活得十分不體面。偷竊、搶劫是常有的事。
走進車庫門的那一瞬間,李慧就后悔了。
“在辦公室湊合一個晚上?”她想,“反正回家也就是多張床而已?!笨赊k公室里那張彈簧不好的沙發(fā),還是讓她甩了甩腦袋,硬著頭皮往前走。
一打開車門,就聽見有人咳嗽。緊接著,一陣嘻嘻索索的砂紙摩擦聲從暗處水泥柱子的背面?zhèn)鱽?,聲音不近不遠,貼在她耳旁,伴著秋夜的一陣涼風(fēng),讓人從頭皮涼到了后腳心。
疑心易生暗鬼,不巧的是,李慧昨晚上剛看了一部泰國恐怖電影,這會兒依然心有余悸。寂靜無人的昏暗車庫是怨靈作祟的最好場所。片子里的炮灰女就是在這種地方讓女鬼摳走了一個眼珠子。
抑制不住的想象力讓李慧覺得眼睛疼。
又一陣嘻嘻索索的聲音響起。
“誰?”李慧覺得腿軟。她手里緊緊抓著車門,盡可能得想尋找一點遮擋。
整個車庫忽然又靜地落針可聞,她不由得懷疑剛剛是不是自己幻聽了。什么聲音都沒有,只有她一個人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和顫抖的呼吸聲。
摩擦聲音再次響起,像是揉搓布料的聲音。寂靜中,這聲音顯得格外尖銳。緊接著,咕咚一聲巨響,有個什么東西摔在了地上。
李被驚得打了個哆嗦,心里卻一下子放松了不少,覺得沒那么可怕了??梢源驌舻膶嶓w比之無定形的幽靈,總是讓亞洲人覺得恐懼感驟降。她壯著膽子,從副駕駛的儲物箱里摸出了電擊槍和手電筒,一手攥著電擊槍,一手舉著開到最亮的手電,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口念著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顫顫巍巍地走了過去。
來到近前,她徹底松了口氣。
那是個年輕人,蜷縮著躺在水泥地上,寬大的水草綠連帽衫看不出臟凈,帽子蓋住了大半張臉,幾縷金色的頭發(fā)露在帽子外。袖子外的一只手凍的鐵青。破舊的牛仔褲,臟得看不出顏色。腳上的白球鞋灰撲撲的,鞋底的花紋已經(jīng)磨平了。
金發(fā)?她想起一個人。
李慧蹲了下來,把手電扔在地上,拉開他的帽子,不出所料,果然是亞歷克斯。搖了搖他見沒反應(yīng),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這個溫度很適合煮溫泉蛋。
巧合嗎?不,M區(qū)距離力學(xué)所至少有十五公里,她不相信世上存在這樣的巧合。
把電擊槍和手電筒揣進羽絨服口袋,李慧兩手抓住年輕人的腋下,像拖一條死狗一樣,卯足了力氣,把他扔上車,直奔最近的醫(yī)院。一路上,后座上的男孩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細碎的呻吟。
李踩足了油門,在郊區(qū)的小路上,車速到了八十邁。
叫醒正打瞌睡的黑胖護士,火急火燎地掛號急診,年輕的夜班實習(xí)醫(yī)生細細地檢查過后,告訴李慧,男孩并沒有什么嚴(yán)重的毛病。只不過是營養(yǎng)不良,輕度脫水而已。至于為什么會昏迷不醒,大約就是太困了。看他眼下的烏青,應(yīng)該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這會兒正處于深度睡眠中,一時半會兒叫不醒也很正常。
看著“昏迷中”的男孩掛上點滴,李慧覺得自己蠢得有點兒可笑。
等她回到家已經(jīng)是半夜兩點鐘了。
第二天下午,她一下班就趕到了醫(yī)院,亞歷克斯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了很多。男孩坐在病床上,左側(cè)的鐵皮柜子上放著開了封的牛奶盒和半塊剩面包,也不知道是一日三餐中的哪一頓飯。
“好些了?”李慧坐到床邊的凳子上,伸手摸了摸病床的被子,挺厚。
亞歷克斯沒說話,點了點頭。
“還發(fā)燒嗎?”她伸手想試試男孩額頭的溫度,他躲開了。李慧收回手,揣進派克服的口袋,尷尬地笑了笑。
“怎么到所里來了,救助中心沒人找你嗎?”
“我跑了,”男孩抬起頭來,略長的頭發(fā)半遮住雙眸,他看著李慧,目光依然是冷冰冰地,“我知道那兒能找到你?!?p> 他沒有再低下頭,目光一直注視著李慧,他在打量她。
李慧笑了笑,躲開他的視線,看向一旁桌子上的牛奶盒。
“吃晚飯了嗎?”
他沒回答。
“鮑勃跟我說你會來找我,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的來了?!?p> 亞歷克斯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目光游移了一瞬。
“他說你可以相信?!彼s在被子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你不會告訴中心那些人我在這里吧?”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救助中心的義工了,沒必要做這種事。但你要告訴我,為什么不想回去?”
聽到李慧已經(jīng)離開中心,亞歷克斯心里長舒了一口氣,他雙手撐住身體,往后移了移,靠在了床頭上。
“中心那些人,就是些殺豬賣肉的。”他移開視線,看向病床右側(cè)的窗戶,太陽逐漸西沉,此刻的天空是紫紅色的?!拔乙呀?jīng)被賣過一次了,好不容易逃出來,難道還會蠢到回去再被賣一次嗎?”
李慧心里很明白,這些無依無靠的孤兒,他們的命運全靠上帝擲骰子。有幸遇上負責(zé)的救助者,就得以回歸社會,甚至可以像本一樣,讀大學(xué),成年后能夠找份體面的工作。運氣不好,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也許流落街頭,也許被收養(yǎng)家庭當(dāng)作騙取政府救濟的搖錢樹,甚至還可能被侵犯和虐待。
亞歷克斯的救助金被停發(fā),他的養(yǎng)父一定會再想辦法把這筆錢爭取回來??赡軄啔v克斯一回到中心就會再次被養(yǎng)父接走,也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孩子接替了他原本的位置。
“你不會真打算把我送回去吧?”李慧的沉默讓男孩感到緊張。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李慧,他的眼神好像在說“果然如此”。
“要不,你借我點兒錢,過了這個冬天我就還給你?!彼逼鹕韥?,不再靠在床頭上。
“我加倍還你!你問鮑勃,我從不失信?!?p> “你不是答應(yīng)過鮑勃,會幫我的嗎?”他的兩只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緊緊地揪著被單。
李慧沒回答,借錢給他,再讓他出去流浪嗎?
她有些猶豫,她有個想法,但又覺得不很妥當(dāng),她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騙子,你們果然都是騙子?!鄙倌甑难凵癜盗藥追?。
“你要我怎么做?下跪求你?還是你有什么特殊要求?”
亞歷克斯一把擼起寬松的袖子,小臂往上,遍布縱橫的舊傷,疤痕的褐色還沒有完全消退,這應(yīng)該是他在領(lǐng)養(yǎng)期間受的傷。
“你也想打人嗎?”
李慧愣住了,驚得連搖頭都忘了。
“我就根本不應(yīng)該相信你。”亞歷克斯看著李一臉驚詫的表情,嗤笑了一聲,癱倒在病床上,扭過頭去,閉上眼睛,不再看向李慧。
沉默而尷尬的氣氛在病房里漫延。
過了一會兒,李慧伸出手,把少年的衣袖輕輕拉了下來。
“我不會通知中心的?!甭犚娺@句話,亞歷克斯的眼皮輕輕眨了眨。
“或者,你愿意跟我走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合適,你愿意去我家住一段時間嗎?我保證你討厭的人不會找到你?!眮啔v克斯回過頭來,眼睛睜得圓圓的,半長的頭發(fā)掃到眼睛里,他抬起手,一把撩開。
“你說什么?”他覺著自己好像沒聽清楚。
“跟我走,去我家住,你愿意嗎?”亞歷克斯愣了幾秒。
“好?!彼纱嗟鼗卮鸬馈C赓M的住所,食物。這比他預(yù)想的結(jié)果要好太多了。
男孩沒什么可以收拾的東西,急診病房,也用不著辦理出院手續(xù)。穿好破舊的球鞋,他跟在李慧的身后,第一次在清醒狀態(tài)下上了那輛本田車。
“介意我抽支煙嗎?”關(guān)上車門,流浪少年身上的舊衛(wèi)衣隱約散發(fā)著一股混合著消毒水味的,令人不愉快的氣息。李慧不好意思直說,只好拿吸煙做個幌子。
點燃一支萬寶路女士煙,她把自己那一側(cè)的窗戶開了一道小縫,打開了空調(diào)暖風(fēng)。熟悉的本田車讓她感到放松,甚至讓她產(chǎn)生出跟少年再聊會兒天的想法。
“你跟鮑勃認識多久了?”
“六年?!鄙倌陚?cè)臉看向窗外,手搭在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上,他抿著嘴唇,神情有些淡漠。
客觀來說,他長得很不錯,盡管并不矮,他身上有種少年人獨特的娟秀文弱之感。此刻緊鎖的眉頭,更令他散發(fā)出那種憂郁少年的氣質(zhì)。
“他說你們原來是鄰居,你是愛爾蘭人嗎?”
“不是。西斯拉夫人?!?p> 香煙薄荷爆珠的味道在李慧嘴里炸開。
西斯拉夫人,那大約是冷戰(zhàn)后的俄羅斯移民。
移民,中產(chǎn)階級,最容易一著不慎,踏入深淵。
她打開了音響,黑人男歌手吟唱的 Black river killer 瞬間流淌過整個車廂里。
“從天堂門口拯救一個人的代價是什么
我自降生便在黑暗與罪孽中徘徊
但人們說重新開始永遠不晚
噢,什么時候,什么時候
什么時候黑水河能將我洗凈
什么時候圣靈才肯前來召喚
什么時候我才能再次擁有通往理想國的鑰匙
這里如墳?zāi)拱愫诎?,只要?shù)到三
監(jiān)獄長就會前來打開我的枷鎖”
從后視鏡里,她看見少年從窗外收回了視線,低下了頭。
重新開始永遠不晚,李慧相信這句話。
直到回到家,兩人都沒有再交談,車?yán)锞椭挥兴{牙音箱盡職盡責(zé)的不斷打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