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聽聞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被利用都不會好受的,錦亭自然也不例外。朱嬤嬤說完這些話后,她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默,原本明亮的臉色慢慢陰沉下去,明顯就是已經相信了朱嬤嬤的說法。
見她神色有異,朱嬤嬤連忙追問道,“如何?你可想明白了?”
“只要我妹妹無事,我就答應你?!?p> “錦亭姑娘果然是聰明人?!敝鞁邒邼M意地笑了,“其實王妃也不要你出生入死,只要尋個機會,把瓶子里的東西抹在你妹妹送去郡主房間的花上就可以了?!敝鞁邒邚膽牙锬贸鲆粋€白色的小瓷瓶,“這種藥無色無味,也不會取人性命,你且放心用,絕對不會被發(fā)現?!?p> 錦亭猶豫片刻,顫著手接過瓷瓶,下意識攥得死緊,“真的絕對……絕對不會被發(fā)現嗎?”
“沒錯,所以你不必擔心連累你妹妹。”
聞言,錦亭眉頭一松,顯然是被朱嬤嬤的話除去了最后的顧慮,“請王妃放心,奴婢會做的。”
朱嬤嬤點點頭,囑咐道,“此事不可告訴他人,就是你妹妹也不行,記住了嗎?”
“奴婢記住了?!卞\亭點頭,眉宇間竟有一絲狠厲。
“好,你回去休息吧,記住,今日你不曾見過我?!敝鞁邒咴俅味?。
錦亭收好瓶子,福身行禮,“嬤嬤慢走。”
朱嬤嬤站在原地,看著錦亭進了房間,才轉身離開。然而,她沒走多遠,就撞見了從玉露的房間出來的九月。
少女對她在侍女住處的事似乎十分驚訝,“朱嬤嬤,你怎么在此處?”九月下意識就覺得朱嬤嬤在這里絕對有陰謀,聯想到剛住進院里的錦亭,她已隱隱猜到了什么,卻并未說破。
“回郡主,是錦亭說她有東西落在那家府里,但她不好出門,因而求到奴婢這里。奴婢便跑了趟,替她把東西送過來?!?p> 九月了然地點點頭,什么也沒說,但看向朱嬤嬤的目光卻好似洞徹一切。
朱嬤嬤被她看得心驚,反應過來時才發(fā)現,在這個傳說不學無術,實際更荒唐紈绔的郡主面前,自己居然生出了從未有過的懼怕之意。而這種懼怕,是在王妃和王爺面前都沒有出現過的。
她不由得肅然幾分,暗自決定以后要更小心謹慎,以防被這位郡主發(fā)現不對。
“本郡主方才去看了看玉露,這就要回房沐浴了,嬤嬤也早些休息吧?!痹捖洌旁麦E然收起所有故意釋放的威壓,就像一瞬間又變回了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
“多謝郡主體恤。”朱嬤嬤不敢再輕視眼前的人,斂起情緒福身一禮,抬頭后才發(fā)現,九月已經走遠了,大概根本沒受她的禮。
她無奈苦笑,轉身就要回自己的房間,耳邊卻突然響起九月方才的話來,霎時面色一變。
郡主說她是從玉露那里出來,這顯然代表她已經知曉玉露的傷是自己弄的了,不過,朱嬤嬤看了看九月離開的方向,以郡主平素對玉露的喜愛程度,知道自己傷了她,哪怕只是個“意外”,也不該只是對自己擺擺冷臉而已啊?難道是憋著別的招數?還是上了學之后開始懂事了?
不管是哪個,似乎都挺令她頭疼的……朱嬤嬤嘆了口氣,決定回房好好想想對策。
事實上,朱嬤嬤的感覺的確是對的——雖然身邊的煩惱還是不少,但自從在博聞館里和衛(wèi)綺齡、葉夢溪一起上學之后,九月整個人都顯而易見地活潑了起來,一掃剛剛醒來那兩日的頹靡。
因為她看得出來,這兩個姑娘是真心真意喜歡她所以對她好的,完全不似前世今生的敬王府眾人。后者的“寵愛”不是藏著目的,就是夾雜算計,那樣偽裝出來的親近,與兩顆真摯而美好的心相比,較云泥之別亦更甚。
跟這兩個性子開朗的姑娘玩久了,九月心里那點陰郁散去不少,連帶著對燕鳴華的態(tài)度都好了很多。于是,老王妃和謝氏也漸漸察覺到了她性格上的轉變,以至于某日早上,兩院小輩請安后,老王妃還特地留下她仔仔細細地盤問了半晌。
九月隨便扯了個先生教導一家姐妹需和睦相處的借口,勉強把這個問題敷衍過去。畢竟她總不可能告訴老王妃,她對燕鳴華的態(tài)度好是因為捏住了她的把柄,還想找機會把她的丑事捅出去吧?這話要是說出去了,先死的人一定是她。
她一本正經地說完一堆大道理之后,兩位王妃神色未明,不曉得信了沒有。不過信不信其實都無所謂,反正她并未承認任何事,她們要是還想演那出母慈女孝的戲,就不會無端找她的麻煩。若是她們找了她麻煩,那她就趁勢翻臉,正好方便她跟她們對著干。
至于試探么……
“郡主,奴婢聽聞博聞館里的先生俱是好風姿,郡主既然見過,可否說予奴婢聽聽?”金風近日在九月的設計下“很是得臉”,與她說話時便也多了幾分底氣。
九月懶洋洋地攤在椅子上,聞言閑閑一笑,“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你既是這個名字,有此想法也無可厚非。”
“郡主!”金風聽懂了她的暗示,急得跺腳,臉也紅了。
少女伸了個懶腰,坐直后掰著手指道,“教琴藝的烏先生,教楚辭的林先生,唔,還有教馬術的高先生,這三位先生是最年輕的,生得也好看??上Я窒壬透呦壬家讶⑵蓿究ぶ魇菦]機會了。”她半真半假地開了個玩笑,因為無論是她還是金風,都知道她是絕對不可能嫁給一個教書先生的。
“那,烏先生呢?”金風的眼神閃了閃,裝作無意地追問。
九月搖搖頭,“我不喜歡烏先生?!?p> “為何?”這句倒單純是金風自己好奇,并非謝氏囑托。
“我第一次去琴房上課時,選了繞梁琴,烏先生卻讓我換一把琴,因為他覺得我彈不了繞梁?!本旁侣冻鰫汉莺莸纳袂?,咬牙切齒道,“他既然看不起我,我為什么要喜歡?我恨不得連他的課也不去上!”
金風立刻跟她同仇敵愾,“那個什么烏先生,有什么資格看不起郡主?明明是郡主看不起他!”
這話說得倒沒錯,她還真的看不起這個烏銘嗣。當個教習先生便好好當,他卻與自己的學生私通。私通就罷了,反正他們男未婚女未嫁,若是最后明媒正娶,影響也不大。偏偏他睡的是個絕不可能嫁給他的人,這不是平白毀人一生么?
誠然她不是在為燕鳴華打抱不平,畢竟這個明華郡主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這卻與烏銘嗣的行為令人不齒沒有關系。
九月滿意地點頭,“我的丫鬟,果然向著我說話,很好?!?p> 金風一愣,覺得自己似乎在九月的話里聽出了別的意思,但又好像僅僅只是夸了她而已。
就在這時,有人撩起門簾走了進來,看見她便一愣,“郡主?您怎么在……”
是抱著花瓶的錦樓。
“今日是博聞館休沐日,不用去上學。”九月一看就知道她要問什么,先她一步解釋了。
錦樓便笑起來,樣子有些靦腆,“往常奴婢拿著花進來時,郡主都已經上學去了,是以方才有些不習慣?!?p> “今日折了什么花?拿來看看?!本旁乱贿呎f,一邊伸手去接錦樓手里的花瓶。然而,她卻清清楚楚地看見,錦樓故意失手,在自己拿穩(wěn)花瓶之前,讓它摔到了地上。
錦樓這是什么意思?
“郡主恕罪!奴婢馬上收拾干凈!”錦樓一臉懊惱,蹲下去收拾碎瓷片。
旁邊的金風柳眉一豎,開始教訓她,“你這丫頭怎生如此粗心?拿個花瓶都拿不穩(wěn),若是傷著郡主了,你擔待得起嗎!”
九月怔了一瞬,低頭去看蹲在地上撿拾瓷片的錦樓,忽然笑了,“金風,去跟庫房的人說一聲,叫他們多拿幾個瓷瓶過來,院里的丫鬟一個個都手滑,我怕不夠碎的?!?p> “啊?”
“現在去?!本旁吕淞四?。
金風不解其意,但還是福身退下,去庫房了。
“郡主,奴婢有話要跟郡主說。”金風一走,錦樓立刻跪了下來,伏在地上行了個大禮。
九月被她嚇了一跳,連忙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你這丫頭傻不傻,地上全是瓷片你也敢跪?趕緊起來,可傷著哪了嗎?”
她方才低頭,發(fā)現錦樓收拾瓷片的動作極慢無比,便猜到她有話要與自己說,但又顧忌金風在場,不便開口。因此,她故意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十分正常把金風支走,方便錦樓說話。
“郡主……”錦樓的眼眶瞬間紅了。她就知道,她沒有信錯人。
九月抖了抖她的裙子,確認上頭沒沾著碎瓷片了,才正色道,“你要與我說什么?”
錦樓揉了揉眼睛,咬牙開口,“奴婢的姐姐要害郡主?!?p> 錦亭要害她?九月腦中瞬間閃過朱嬤嬤的身影,前幾日的懷疑頓時有了印證。
“怎么害?”她的聲音無比鎮(zhèn)定。
錦樓看她不是很驚訝的樣子,下意識就覺得,郡主早就知道自己姐姐的事了,心里不由得充滿歉意。因為她其實不是第一次發(fā)現錦亭要對郡主動手了,但之前,她只是阻止自己的姐姐這么做,并未把事情告訴郡主。也就是這一次,錦亭做的事情實在太過分了,她才決定來找郡主坦白。
可若是郡主早就知道,卻一直沒有說,還對她這么好……她何德何能,被主子如此照顧?
錦樓暗暗決定,今后要一直追隨郡主,來報答她對自己的信任。
很多年以后,重新與身邊人說起舊事的九月才知道錦樓此時的想法,頓時哭笑不得。說來也是,誰能想到一份生死相托的忠誠的起始,是來自于這樣一個美麗的誤會呢?可某種意義上,錦樓其實沒有誤會九月,因為九月的確對她有著絕對的信任,那是真正從生與死里生出的信任。
“回郡主,奴婢早些年曾經跟著村里的大夫學過一點醫(yī)術,因此認得幾樣藥材。方才,姐姐在奴婢拿著花過來時,非要摸一摸花瓣。奴婢記得郡主的囑托,不讓姐姐碰花。她不依,硬是摸了一下?!?p> 錦樓拿起落在地上的花,“姐姐走后,奴婢沒有直接把花拿進來,而是仔細聞了聞,發(fā)現花香里多了一種味道??ぶ鞑徽J識藥材,可能聞不出來,但奴婢知道,那是麝香。麝香是常用的香料,亦可以用來治病,但女子如果長期嗅聞麝香,就會無法生育?!?p> 九月恍然,“所以你故意失手摔了花瓶,就是不想讓這瓶花放在我房里,對嗎?”
“是。”錦樓點頭,倏爾又露出些猶豫。
“怎么了?還有什么要說的嗎?”九月溫聲問道。
錦樓看了看外面,確認沒有人在偷聽后才道,“郡主,朱嬤嬤前幾日來找過我,說要我?guī)屯蹂锬锟粗ぶ?,但我沒有答應?!?p> 九月猛地意識到,她以為的不驚動,其實已是驚動了。她沒有提錦樓的等,卻還是沒能掩住錦樓這個人。好在錦樓忠心,沒有像錦亭那樣為人所用,但要是錦樓有二心呢?她這樣不堅決的行為,豈非自己給自己留了讓別人鉆的空子?
“錦樓,”她急急打斷,“我今天就把你提成二等丫鬟,吃過午飯后,我會讓朱嬤嬤去找你,一切手續(xù)都要全,不可留下話柄。”
錦樓不解,“郡主為何……?”
“是你沒有答應,朱嬤嬤才去找的錦亭?”九月沒有回答她的疑問,而是繼續(xù)問朱嬤嬤。
“應該是吧……其實,姐姐很早之前就想在郡主的衣服上涂這些東西了,但碰巧被奴婢撞見,攔了下來。奴婢想著,姐姐沒有傷到郡主,便沒有與郡主說明。沒想到,姐姐還是不死心,竟然又想在花上動手腳。”錦樓說著又要跪,“都怪奴婢沒有一早告訴郡主,還請郡主治奴婢知情不報之罪。”
九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你從頭到尾都在護著我,何罪之有?”無論錦樓忠不忠心,至少她始終善良,亦記恩,這種品質在后院里是極難得的,自己沒有看錯人。
“那郡主……姐姐怎么辦?”錦樓小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