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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與謝地

第十九話:告別(一)

謝天與謝地 流白言 3296 2020-05-14 10:04:47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這句話在過去謝天是不知道的。

  這個過去是多久,沒有人知道,在每個人心里也是不同的。

  謝天回憶起過去總是灰蒙蒙的一片,像古代的水墨畫,好像從來沒有陽光。

  這時候他十歲,站在一堆雜草前,有一個大泥坑和一個黑木棺。

  那段日子陰雨連綿,到處又濕又滑,院子里支起了棚子,來了很多人。這些人中有多年未見的人,也有素未謀面的人,還有相見恨晚的人。這類人指的是和謝天同樣年紀的小孩。

  后來謝天十八歲,再一次站在一堆雜草前,旁邊有一個大泥坑和一個黑木棺。他的心境已然有了巨大的不同,這時天仍是灰蒙蒙的,但有了一抹溫眼的陽光,這陽光照到人身上,直照得人發(fā)寒。

  十歲那年是一個夏季,由于連續(xù)下雨天氣變得很涼爽,好像是要提前入秋了。院子里第一次圍滿了人,敲敲打打很是熱鬧。但誰也熱鬧不起來。雖然好久不見,但寒暄一番后立馬就凝重起來。

  謝天和一堆小孩正在追逐瘋打,不時有更小的孩子在追逐中因為路滑而摔倒大哭。緊接著就是一頓臭罵和抽打聲??蘼暩罅恕?p>  家里全然變了模樣,到處掛著白布、立著花圈。謝天頭上也必須要帶上白帽子,身后要拖上長長的一條白尾巴。

  這白尾巴不到半響就會沾滿黑泥甚至消失,當然謝天還穿著一襲白衣布,雖然很不好看,但他并不在意,雖然不知道為何要穿,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穿上。

  他當真不曉得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自然是不可能的。哪怕三歲的孩子離了母親都要撕心裂肺地啼哭。

  謝天一家知道消息時是下午,趕回家時已是晚上。先是坐車,在車上一家人已經開始啼哭,謝天此時是木然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后來下了車開始走小路,天色發(fā)昏,家里人手里提著各種各樣的東西,謝天走在最前面,將家里人甩開很遠。雖然這次也是回家,但那個家再也不一樣了。

  謝天手里拿著一根木棍,一路打那些花草。他在田坎上快步地走,好似在跑。不時撿起幾塊石頭扔到田里。不時聞見一些惡臭味,如化肥、農藥、死魚、死蝦……

  田里的水很平靜,四下除了山和小路都看不見人,他走得實在是太快了,好像整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地走著。謝天害怕了,趕忙往回跑去。

  整個天空都在慢慢被染黑,一層層黑霧從地下冒出,終于在視線完全被黑霧籠罩之前,謝天在遠處的田坎上,看見了家里一行人。他們如一排螞蟻,歪七八扭地疾走著。

  有人說,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的時候,我不同意,那時我覺得那個下午,連人也快黑成了影子。星星變成了黑點、云層變成了田里的黑水……

  守夜對于謝天來說是充分不必要的,可以有當然最好,但卻也可以無,因為他還小,自然是熬不住的。

  客堂里放著一口冰柜,上面貼滿了各種顏色的花,冰柜很亮,里面照著黃燈,把躺在里面的人照得更加發(fā)白。但又好像有了一絲血色。

  謝天一家人伏在冰柜上泣不成聲。謝天此時好奇地去摸了摸那人,冰冷的,好像在摸一塊物體。很硬,沒有彈性。后來有人來給他擦拭,換衣,這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撥弄一個玩偶。而由于身體僵硬,這些動作變得極其艱難和緩慢。

  謝天使勁憋出些眼淚來,腦子里想的卻是曾經受過的委屈。對小孩子來說,哭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表演。

  哭過后,家里人開始守夜,謝天的一個姑婆很迷信,年輕時做過法事。每年都要去廟里燒神拜佛,她一邊安慰謝天的家人一邊講一些玄乎的故事。

  “你舅舅屬虎,小時候遇到他的父親去世了,由于他父親的生肖與他相克,大家都說他不能守夜,可他偏不信。那天晚上他就坐在院子里看道士布道場,然后和幾個人在嘮嗑。忽然看見身后有一個黑影,然后一下子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眾人把他扶到床上,請道士給他貼符做法事,等第二天終于救活了,嚇得他再也不敢不信這一套了?!?p>  謝天聽得津津有味,甚至要驚呼一聲。

  但故事總要結束,第一個晚上無疑是無聊而漫長的,雖然燈火通明,可仍讓人覺得瘆得慌。特別是老一輩人反復念叨:“靈魂還要在人間停留幾天才肯走。”

  院子里用白粉筆劃著許多白方框,里面放著一些火盆,還放著許多黑架子。

  整個院子里響著黑色的哀樂,如一陣黑旋風四處盤旋。有許多道士在寫著一些沒有人看得懂的符文,謝天一家人戴上白帽子拖著白尾巴,排著隊繞著火盆游走。謝天走在其中,個頭矮矮的,很不起眼。

  道場周圍還端坐著許多親戚,往謝天兜里塞了許多零用錢。像是安慰一般。

  謝天拿到這些零零碎碎的錢很開心,可他也買不到零食,最近的店鋪也要走上兩個鐘頭,況且已是深夜。

  做法事、布道場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它盡可能地做得奇怪,是要把靈魂和人區(qū)別開來,以達到人不可窺探的神秘感。

  謝天既喜歡又好奇,那時候他不覺得走道場還有錢拿是一件壞事。但走累了,就是一件壞事了。

  他坐在木凳上,聽見眾人在嘮嗑,眼皮直打架,不一會就嚷嚷著要睡覺??赡赣H告訴他,只容許他能睡,父母不能。可此情此景謝天總覺得到處陰森森的,像是房屋已經沒了,他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一片墳場。于是不敢一個人睡覺,只好依偎在母親的懷里逐漸失去了意識。

  由于夏季尸體腐爛得很快,再加上下雨,家里沒有請樂曲隊,只是選定了一個好日子,卻開始在擇墳一事上大吵大鬧。

  風水家所選之地剛好占到了兩戶人家的田,這樣一來難免要開始相互談金錢談感情。而往往談到這些東西時,氣氛總會變得很緊張。若是涉及到四戶人家的田,這可就沒完了。

  倒不是不愿意出錢解決,而是這些老古董都在為自己死后的事打著算盤,誰也不肯退后半步。特別是風水家一談到這地勢很不錯,對方就要把眼珠子轉一圈再鼓一鼓。

  這時謝天和同伴正在院子里肆無忌憚地玩耍。謝天總覺得自己對這些玩伴理應盡到地主之誼,我是主他是客,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句話在過去,謝天也是不知道的。

  但玩伴并不這么想,他們總覺得謝天是要當老大,而不是當主人招待他們,謝天很喜歡領導他們的感覺,而不是服侍他們。

  院子里擺著許多木桌。上面有各種花生、瓜子、飲料、酒水……

  謝天忽然躲到了桌子下,桌布將他遮得嚴嚴實實。滿地的瓜皮果屑、泥濘、飯菜渣混成一團,還有扔掉的啃過的骨頭,終于引來了貓狗。

  看見魚骨頭,小貓很愉悅地爬了進來,謝天噓著嘴,用手把它輕輕抱了出去。這時它只舒適地“喵”一聲,聽得人渾身發(fā)酥。

  看見肉骨頭小狗又很調皮地爬了進來,似要用兩只爪子去抱住那根肉骨頭。謝天又噓著嘴將它推了出去,它惡狠狠地“汪”了一聲,然后那根肉骨頭也被扔了出去。

  小貓小狗都是黃色的毛,肉嘟嘟的,不算胖,但也絕不瘦,很可愛。比起總是昂首挺胸的雞、好吃懶惰的豬、到處拉屎的鴨可要討人喜歡。

  后來他們又跑去田坎打泥巴仗,跑去小溪里摸螃蟹,跑去捉筍子蟲來玩……

  每頓午飯晚飯過后,院子里都是一片狼藉,幼小的孩子坐在地上玩,這景象有點像小孩子坐在廢墟上玩玩具。當然還有人在打牌、嘮嗑。但這一切都是在廢墟上進行的。

  下葬那天,雨下得很大,抬棺的人披衣戴蓑,雨啪嗒啪嗒地打在這蓑衣上。被彈起來形成一道道漣漪。

  眾人都穿著黑衣,和陰雨融為一體。路變得又滑又泥濘,謝天摔了好幾個跟頭,一路哭哭啼啼。雨水和淚水融為一體。

  這一行扭扭曲曲的螞蟻,在山坡上抬著一塊黑木,艱難地爬行著。雨水好像隨時會引發(fā)泥石流或者滑坡將眾人裹挾下去。這樣既省去了埋葬的麻煩,還多了陪葬的面子。但如果爺爺?shù)撵`魂看見了,肯定要氣得再死一次。

  索性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不過這也并不是空穴來風。謝天每次跑到房屋背后去玩,就會看見那如小山般大小的滾石,足有上百噸,還豎立在斜坡上,看完后總是心有余悸。但再一看上面爬滿了綠藤和青苔才又松一口氣。你看,人就是這樣起起伏伏。很容易得了哮喘或者心臟病。

  村里有個人更不幸,索性直接嚇出個精神病來。每天立在院子里,自言自語道:“大隊上面就要派人來抓我了?!?p>  終于行至目的地,眾人長舒一口氣?;仡^往下一看,眼前直發(fā)黑。黑木館被人抬起來緩緩往泥坑里面放,雨水夾雜著爛泥瘋狂往坑里涌。眾人開始用鏟子往里填土,這過程漫長且單調。直到墳頭堆砌起磚瓦,像了個樣子。眾人才陸續(xù)離開。

  雨水留在眾人深深的眼窩里,所有人都在為他哭泣。鳥兒躲在林間啼鳴,所有人的哭訴聲都和鳥兒混在了一起,鳥兒也在致以他最美好的稱頌。

  墳墓堆砌好后的第二天,天突然就放晴了。可玩伴都要一起告別了,這時謝天躲在房間里,一個人哭了起來。

  后來謝天十八歲時,再一個人哭泣時,他想起后來離開了故鄉(xiāng)住到了城里,總是半夜偷偷抹淚,懷念起那個人來。這時心境又該有何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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