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傲雪從睡夢中醒來,渾身的骨頭像被一塊塊打散又一寸寸重新長好,經脈通暢,手腳輕快,陌生得都不像是自己的身體。黑暗中感嘆一聲,怕只有師父才有這讓她脫胎換骨的功法了。
她懶懶地睜開眼,盯著床頂的深褐色帳幔發(fā)了會兒愣,難得睡醒了還賴在床上不肯動。
感覺自己睡了好久,好久沒睡得這樣沉、這樣香甜過了。
十年玄奇營生活好像過眼云煙,她還是那個十三歲驕傲任性的將軍長女。
日落月升,上萬軍隊埋鍋造飯的聲音漸次響起。銅鏟在鍋里拌菜叮叮當當,士兵們斗嘴吵吵嚷嚷。而她什么也不管,只兜頭把被子一蒙,將阿爹的拍門呼喚聲當耳旁風。
阿爹昨夜又喝得醉醺醺地倒在水溝里,巡邏的士兵中午才發(fā)現他,偷偷叫她扛回來——她爹酒品出奇地差,要是睡不醒被人叫起來,那酒瘋發(fā)得可不是一般的厲害,五六個兵都摁不住,也就她這一身遺傳的力大能對付得了他。
“兒??!你開門啊!”晏將軍細聲細氣地叫門。
“不開!煩!”她裹在被子里悶聲叫道。
阿爹跟她一樣,腦子里啥都沒長,就長了一根犟筋。被阿爹的鍥而不舍惹急了,她一掀被子下床開門。
阿爹龐大的身軀瞬間栽進來,“兒啊!別生氣了,爹跟你賠不是了成不?”
“爹,只要你一休沐就喝得酩酊大醉,知不知道把你扛回來有多難看?整個軍營的人都看見了!你總是害我在這么多人面前出丑,我非把你酒壺給砸爛不可?!标贪裂╇p手環(huán)胸,滿臉怒氣指責道。
阿爹這時也不醉了,雙手搭在她肩上,板過她來虎著臉哄她,“誒!這可不可,我兒年歲尚小還不懂,這酒可是個寶貝!等你長大了,陪阿爹喝個痛快,就知道這酒的妙處啦!”
阿爹滿嘴的酒氣熏得她直皺鼻,長長的絡腮胡又一次瘙得她臉癢得不行,這時她就更氣了,一把揪住阿爹一尺多長的大胡子,惱火地叫道:“阿爹,你就不能把胡子剃了,煩死了!”
晏傲雪的笑意未達嘴角,鼻子先酸了。她記得阿爹說過的話“不要哭”,抹抹眼角將眼淚忍下去。大仇既已得報,她要陪父親喝個痛快。
她翻身坐起,看清屋內擺設隨即一怔,堆滿竹簡的書架,連云紋圓盤高柱燈,五折山水屏風——是子奕的臥房。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她連忙低頭摸摸胸口。還好,還是那套絳色騎服。她皺眉吸吸鼻子,抬起胳膊聞聞腋下,一股子霸道的汗酸味兒,也難怪沒給她換衣服。試想天底下哪個男人這么重口味?
她腦中一片空白,對自己怎么來這兒的,又是怎么睡這兒的完全想不起來。又后知后覺地想到,哦,她與子奕明面上已經成親了,睡這兒也對??赡遣皇球_公子敖的嗎?除了這兒她也可以回千竹閣啊。不行,這事兒也得跟他說清楚。
她方下地,就有門口耳尖的人敲門進來。
姜沛嬉皮笑臉地沖進來,行個禮,“家主夫人您可真行,外面都要炸了鍋了,您倒睡得踏實。”
“說說看,外面干什么呢?”晏傲雪撩撩眼皮,抻展抻展身上皺巴巴的衣裳。
“您睡得沉不知道,整個營的人誰不知道您力擎千斤青銅屏,一支殘箭怒殺公子敖,一戰(zhàn)成名,兄弟們興奮都得要登天了!這不,家主今夜在犒賞大家伙兒呢?!?p> “哦,那你怎么還沒去?我那些師兄弟都是屬狼的,你去晚了肉渣酒底可就都沒了。”
“噯,還不是姜澤那小子聽說你還昏睡著不放心,非纏著我讓我過來看看。我就說您有什么好看的啊,壯得跟頭牛似的,這不好好的嘛?”
她哂然一笑,“行了,看到了,我死不了,你滾吧。”
姜沛答應一聲就要跑,晏傲雪忙叫住他,“等等,子奕在哪里?”
“西山碧湖。嚯,您這身上都餿了,還是先洗洗吧。”
“衣裳如錢財,都乃身外之物,不必不多此一舉?!?p> 晏傲雪回了千竹閣,在竹屋前第一株竹子下挖出十個小酒壇。小徒弟辦事還挺牢靠。她笑了下,取了兩壇出來,再把其它的埋好。
拍開壇口,先徑自飲下半壇。入口辛辣,下肚柔和,有此美酒,送子奕做謝禮也夠了。她左手勾起未開封的那壇,右手拎起另外半壇,踏上青石板路。她邊走邊喝,一會兒就穿過長長的青竹林。
碧湖水面云霧繚繞,遠處墨色青山收斂暝色,湖上徐徐吹來夏夜清涼的風,難得沒有聒噪的蛙聲蟬鳴,唯有幾只蛐蛐偶爾的叫聲在逗趣。
她瞇了瞇眼,黑黢黢的湖邊平橋上隱約有火光閃動。湖上飄來的風吹來一股香氣,嗅了嗅,是燒香蒿和稻谷的味道。姜沛說子奕在西山碧湖,莫不是他在燔柴祭拜先人?
延伸至湖中的平橋在她眼中搖來晃去,腳下微微打個晃,仿佛是她上了一艘拴在在水邊的小船。
子奕一身白衣玉冠,朝西而跪,身前香案供著三炷香,地上銅盤松柴燒得火候事宜,白絹燈籠擱在腳邊,神色肅穆地交替著從身側兩個盛黍子和稷谷的銅簋中抓一把扔進火中。聽見腳步聲,抬眼望見她打著晃從曲折的平橋那端過來。
“你從雞鳴開始睡,一覺睡了八個時辰,這時起來是要鬧哪樣?”
晏傲雪不理他的調侃,將未開封的酒壇遞給他。
“醉春風,送你?!?p> 子奕挑挑眉,將酒壇放地上,伸手抓了把黍子放到火堆中。
“你自己喝吧。齊國的軍隊明天一早就到,我?guī)Пヌ肃t城?!?p> “哦,這么急?”
“大軍深入敵國,十日為限,若不能破敵制勝,士卒疲憊,戰(zhàn)力耗盡,財力枯竭,諸侯乘機入侵,必成國禍。到那時,即使太公在世,也無法挽回危局了?!?p> “啊,這個論調聽著頗為親切。以前隨阿爹打獵,也老聽他以抓捕獵物為例,說些兵法,什么聲東擊西,虛實結合?!?p> 她一屁股在橋頭坐下,兩條腿垂下來,拎起所剩無幾的酒壇一口氣喝光,掄起壇子往來時的路上一扔?!斑燕ァ币宦?,這位姑奶奶十分任性地摔碎了酒壇。
“那你學得如何?”
“我嘛,夠用就行,學多了不用也記不住,不過我打獵可是個好手!”
“可見軍法用得頗見成效?!?p> 她回頭看他?;鸸庥吃谒樕希秀碧S。他神色肅然,即使告慰先人也不露聲色。她有些好奇,他究竟經歷過什么,才能做到無悲無喜,無哀無慟,不敢縱情?
“怎么,今天是你家人的忌日?”
“收回郚城是我父親的遺愿,今日事成,特地告知父親,以慰他在天之靈?!?p> “唔,收回郚城,好大的心愿……想必你父親也是大夫、將軍類的英雄人物。來,我敬他老人家一杯?!?p> 她晃晃悠悠地沖香案叩個頭,起身抓起酒壇拍開封口,完全忘了這壇酒原是要送他的。她在子奕古怪的目光中以酒淋地。
“英雄在上,小女晏傲雪敬拜妘前輩……”
子奕眉梢挑得更高了,插話道:“我父親不姓妘?!?p> “……啊?”
她臉上閃現一絲尷尬。
子奕就知道她這偶爾做事沒頭沒腦的病又犯了,嘲弄地看她。
“沒打聽清楚,就該跟個小媳婦兒似的默不作聲敬酒,致什么哀辭?”
“怕你傷心過度,聊表下心意,你還不領情!”
“‘清風峻節(jié),翰墨飄香;克己奉公,不誤四時;仁義禮法,寬嚴適度;高風干云,群賢追往’這是先君寫給家父的祭文,足以概括家父此生?!弊愚葻o不驕傲地說道。
“能勞先君親自寫祭文,你父親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我父親就不一樣了,他是齊國叛將,在紀國鎮(zhèn)邊十數年,一朝死了就死了,草草掩埋,再無人問津,除了我,連個祭拜的人也沒有,有誰能給他寫祭文?”
子奕張了張口,斟酌片刻,寬慰道:“關于你父親,后世會有公道,你只要記得他的好就好。”
“不說這個,剛才說到哪兒了?哦,你父親……對,說他翰墨、禮法什么的,噢,此生沒有比這兩樣更可怕的東西了!”她不由渾身打個激靈。
“以前但凡我做錯事,最怕的不是爹罰我跪或者扎馬步,而是我娘沒完沒了地跟我講禮制、禮儀、禮法,要是我敢犯瞌睡,就逼著我去抄寫《尚書》,錯一個字都要整本書重寫——你都不知道有多可怕!”
晏傲雪回想了一下,又道:“有一次,快過年了家里來了一對父子倆,我爹說他們是貴客,硬是把我家的房子騰出來給他爺倆,讓全家搬到隔壁鄒叔家住——別說我娘帶著我弟住村里,平常家里不來客,就是來了,頂多我們住東西廂草屋也就罷了,哪用得著騰出整個院子???也幸虧鄒叔兒媳婦要生了,他們老兩口搬去照應,要不這大過年的我們一家得住馬棚去。我爹還為了讓他們踏實住下,把他們的馬車在門前柱子上栓了個結實。我氣不過,一腳就踹斷了那個木樁子?!?p> 子奕怔了怔,忽然想到什么,扭頭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晏傲雪以為他聽得入迷,興致勃勃地接著道:“我當時是撒氣了,可一回頭我娘就知道了,一聽她開口講禮禮法我就頭疼,還不如大半夜的重新立一根樁子——我兩拳頭就錘進去了,斧頭都沒用,厲害吧?也不知道家里那位小貴客什么時候出來的,披著黑色皮裘站在院里,他臉本來就有些蒼白,雪地里看起來更是煞白,透過籬笆墻往外看,都嚇愣了?!毖粤T,她大笑起來。
子奕揚了揚眉,心道,他才沒嚇著呢,充其量覺得那紅衣丫頭天生神力,天賦異稟,覺得有趣罷了。
“然后呢?”他問。
“后來?后來家里就出事了。我去搬救兵的路上看見他家馬車,估計是逃脫了。可就為了這對莫名出現的父子倆,我爹跟我娘大吵了一架,這可是他們頭一回起爭執(zhí)。我爹剛讓我跟庸霖定了親,沒過幾天我娘告訴說我跟這個小白臉也有婚約!真是奇了怪了,我自己的婚事,我咋啥都不知道!庸霖也就罷了,那小白臉身子骨單薄,一看就是個讀書多功夫少的嬌貴少爺,就算我當年年紀小,兩巴掌也能拍得他吐血。我真要嫁他,那也是該他倒霉,估摸過不了半年我非守寡不可!”
什么叫“庸霖也就罷了”?
什么叫“嫁他非守寡不可”?
子奕撩起眼皮看她。跳動的火光中,她的臉與十年前那個任性撒嬌的紅衣少女重合。還是一樣有話直說,不藏著掖著,做事莽撞又勇于承認錯誤,這份率真和愛憎分明更是難能可貴,與那些禮數周正卻矯揉造作的貴族小姐如此不同。她就如這暗夜中的一團火,冰天雪地中的一樹紅梅,明艷動人,引人注目,偏她自己還不自知,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這么說,你也不怎么心甘情愿想嫁給庸霖。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想嫁什么樣的人?”
晏傲雪支起不太清醒的腦袋,還真思考一會兒,“當然還是我父親那樣的最好,身姿雄偉,性格舒闊……最重要的是從不約束我,想干什么干什么——跟我阿娘的教導完全相反。阿娘要求一切都按規(guī)矩來,像我曜弟那么乖巧可人才討她喜歡?!?p> 她抓起壇子又飲幾口,“我跟阿爹在軍營里呆了五年,所以跟阿爹最親。阿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爹。他才不管旁人怎么看,總是扯著大嗓門跟人吹,‘我家雪兒騎馬射箭、舞刀弄劍的本領,就是你們家有幾個兒子都趕不上。你們看著吧,我閨女以后還要當女將軍吶!’”她想起那個場景笑起來。
子奕陪他坐下來,也跟著笑起來,調侃道:“晏老將軍真是好眼光,十年前就看到你有當將軍的潛質。”
“少來消遣我!”晏傲雪嗤道,“我爹雙眼皮大眼睛,看著倒是個好相貌。只可惜,一把半尺長的大胡子,看著都老上十歲。而且還好酒貪杯,每喝必醉,冬天臥雪地,雨天滾爛泥坑,要不是我把他扛回營,不用上戰(zhàn)場殺敵,他都醉死過好幾回了?!?p> “晏老將軍在齊國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英武不凡,到你口中倒成了個邋遢的中年大叔?!弊愚葥u搖頭道:“而且據我所知,晏傲將軍千杯不醉,酒量大時能喝一斛酒——一斛為十斗,就你手中的小壇,能喝二十壇。他能把自己喝到倒地不醒,那得喝多少酒,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么回回喝那么多?”
“為什么?”晏傲雪眨眨眼,迷糊地問,腦子已經不能想太復雜的事了。
子奕翹起嘴角,笑了笑,道:“沒什么,也許想醉吧?!?p> 晏傲雪抬手同意繞過這個話題,感激地望著他。
“自從父親去世,好久沒跟人好好聊聊父親了——他們都不懂,沒人能懂,我沒父親了,天上地下,我再也見不到他了?!?p> 她的雙目水光流動,光彩熠熠,子奕望著她,淡聲道:“放下就是成全自己。”
“說得好!放下,我要放下……”她拎起壇子把剩下的喝個精光,隨手往身旁一放。酒壇在地上打了個轉兒,不知不覺間,又喝完一壇。
夏夜的風一吹,酒勁也上來了,她打了個酒嗝,道:“噯……阿爹說得對,這酒確實是好東西,痛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只想著好事情……啊,我想起來了,上次我喝醉還是十三歲。我拉著庸霖跟我一起去……去倉庫偷酒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拉著庸霖……問他知不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覺,想不想試一下,呵……”
她自顧自地笑起來,壓根沒注意子奕深吸一口氣,放在腿上的手握成拳。
“那你嘗過了嗎?”他陰沉沉地問道。
她笑夠了,才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別晃,我頭暈。好,我告訴你,沒……沒成功——他把自己拍暈了,你說好不好笑!”說罷,又止不住笑起來。
子奕心中像被醋泡過一般,不動聲色道:“那你現在還想試試嗎?”
晏傲雪疑惑起來,道:“我跟你……不是試過了嗎?喔……還是我先親的你,不過感覺好像并不怎么好啊,就好像親自己的手一樣……”
她竟說出如此傷男人自尊的話。他突然吻上她出言不遜的嘴。溫熱的雙唇似羽毛般輕柔地貼上她,細細輾轉,醉人的香氣縈繞在兩人唇齒之間。
他閉著眼,睫毛長而濃密,鼻梁高挺,放大的側臉英俊而堅毅,摟住她腰肢的手臂孔武有力。
他結束這個綿長的吻,放開她,眼中柔情脈脈,“年少時我曾常年住在寒潭,即使長大了離開寒潭,也總是喜歡獨自一個人。我覺得我就是一汪寒潭,不需要什么喜怒哀樂,只為報國仇而活,日復一日的孤寂,就這么過了百年千年??赡侨瘴矣龅搅四?,你光彩動人,像一團火照亮我心底。我才明白,千百年的孤獨不過是為了等待那一瞬間的火光?!?p> 她眼中更加惶惑,“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言念佳人,其艷如火。且異群芳,亂我心曲?!?p> 他的嗓音低沉迷人,叫她心砰砰亂跳,她捧起他的臉,感嘆道。
“我喜歡上你了,怎么辦?我本來是要躲著你的,可誰讓你總是招惹我,還讓我越來越心動……我越喜歡你,就舍不得你。再這樣下去,我怎么走得了呢?”
“那就留下來,就跟我在一起?!弊愚刃闹袣g喜,感情誠摯,可她又哀傷起來。
“可我已經答應答應爹娘,報了仇就去陪他們,怎么能食言呢?噯,好可惜……黃泉路上可能再遇不到你這么英武的美男子了,怎么辦?要不……你陪我一起死吧?”
她眼神灼灼地望著他,認真得讓他不敢認為這是場兒戲,可兩人若相約赴死,在旁人眼中豈不是兒戲?
“我可以陪著你,我們一起活著?!彼嬲\地道。
晏傲雪有些失望,故作無所謂地聳肩一笑,“沒關系,真要帶你去了,我爹娘又得問東問西說一大堆,還是我自己去見他們落得清靜,不過又要勞煩他們在地下再給我尋一門親事啦!”
“愿你忘了我,早日覓得良人?!彼龥_他歡欣一笑,明眸動人。
忽然,她雙手在橋面一撐,縱身躍入深深的碧湖之中。
子奕完全猝不及防,心都漏掉一拍,慌忙去抓她,絳色衣袍的一角從手心溜走,他想都沒想,立刻跟著跳了下去。
月光照進翠綠色的湖水,從湖面到湖底暈染出越來越深的綠色。晏傲雪雙眼緊閉,毫無掙扎,徑自向沉墨綠色的湖底沉去。他以最快的速度游過去,抓住她的手。
這個瘋丫頭!今夜竟是來輕生的!
子奕將晏傲雪從湖中撈出來,渾身濕淋淋地抱她回云松苑。轉過一道屏風,將她放進浴盆中后掐了掐她人中,見她睫毛忽閃,他長出一口氣,起身轉出屏風。
他剛換掉濕漉漉的衣裳,就聽見屏風后“嘩啦”一聲水響,接著是晏傲雪喃喃自語,“我死了嗎,怎么在這兒?做夢了嗎?頭怎么這么暈……”
子奕系腰帶的手一頓,揚揚眉,道:“你沒死,不過再不沐浴,就快要臭死了?!?p> “誰叫你多管閑事救我?我臭不臭難道礙你事?”她隔著屏風跟他叫板。醉酒的她開始任性發(fā)脾氣。
他從床上取過她的一身衣裳,揚手丟到屏風上,“你的衣服,換上。要死也得干干凈凈地上路,小心熏著別人?!?p> “熏著誰也熏不著你!”她雖這么說,但心里覺得有道理,打水里站起來,窸窸窣窣地脫起衣服來。
子奕端坐云紋案前,鋪開一張白色絹布,提筆沾了沾墨汁,好心提醒她,“影子映到屏風上了。”
屏風里寬衣解帶的聲音驟停,“噗”地一聲,晏傲雪吹熄了里面的燭火。
“我死的好好的,誰讓你來救?你說,我哪里得罪你了,非得讓我重新死一回?別跟我提什么軍人職責,說什么家國大義,沒用!跟我沒關系!”她越說越生氣,扯下身上絳色衣衫,連衣帶水往地上一摔,發(fā)出很大的響聲,足以表現她此刻的憤怒之情。
子奕懸腕揮毫潑墨,口中不疾不徐地挑釁道:“嗯,依我看你也確實該下黃泉見父母了。晏老將軍夸口你能當將軍,結果你不聽號令,行事魯莽,連屈屈一個百夫長都沒當上,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啊,還有,晏老將軍要知道你長成這樣,肯定巴不得你重新投胎一回?!?p> 聽見晏傲雪反駁地叫囂,他漫不經心回道:“長成哪樣?嗯……臉蛋還湊合,可脾氣太大,也太倔,發(fā)火時一瞪眼就沒那么好看了。至于身材,你說自己高挑纖長,膚白腿長,我覺得倒也未必……”
一只玉足踏上他膝頭,他停筆看過去,只見她穿著自己寬大的白色中衣,衣服下露出半截白皙光滑的美腿。
他連忙移開視線,有些心慌意亂。
“看清楚了?”晏傲雪低頭逼近他,女匪一般低頭跟他對峙。
兵法有云:窮寇莫追??磥硭@是讓他逼急了。
子奕放下筆,決定避其鋒芒,顧左右而言他,道:“仔細些,你頭發(fā)上的水把我的畫都暈染了?!?p> “我看你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錯了吧……”晏傲雪言語未盡,忽然跪地,對著畫像愣怔起來。
畫上一人胸寬背闊,威武雄壯,滿臉絡腮胡,周身鎧甲,手握鳳鳴刀,威風凜凜。此人正開懷大笑,晏傲雪仿佛透過畫紙觸摸到他,能立刻聽到他爽朗的大小聲。
“阿爹!阿爹!”晏傲雪癡了一般緊緊盯住案上的畫,伸出顫抖的手觸摸那畫上的容顏,卻又燙著一般縮回手,跪地連連磕頭,咚咚作響。她淚如泉涌,痛哭道:“阿爹,是雪兒不孝!雪兒不孝……不能請到援兵,雪兒百死難得其咎。阿爹,是我害了你們,請你帶我走吧,雪兒真的好痛苦……”
聽她哭得傷心,子奕心疼不已,伸手將她擁在懷中,拍拍她的背,任她的眼淚落到他身上,將他的心也淋得濕漉漉的。
“痛苦,是因為沒來得及好好道別。你父親戎馬一生,經歷無數生死離別,親人、朋友,每一刻都有可能戰(zhàn)死沙場,對他來說,每一天都很珍貴,每一天都是上天賞賜。他盡他所能地去疼惜你、愛護你,每一天都開心至極,所以走的時候并不遺憾?!彼皖^看著她,“相信我,即使你沒有耽擱,搬來救兵也遲了,這是你父親想讓你逃生的一個謊言,善意的謊言?!?p> 晏傲雪從他胸口抬起頭來,淚眼迷蒙地坐起來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了什么,小心翼翼道:“我這么信任你,你別騙我……若你敢騙我,我會殺了你?!?p> “不騙你。公子敖出動圍剿,必定會帶上千名精銳,將整個村子團團包圍,就算避世崖是玄奇營這樣的戰(zhàn)斗力,也會被消滅殆盡?!弊愚鹊?。
晏傲雪捂著臉痛苦道:“我自責了十年……我總是做噩夢,總想著若我能再快一點,頭腦再機靈一點,手段再厲害一些,我家人、避世崖的鄉(xiāng)親都會得救……”
子奕取一面銅鏡放在她面前,道:“睜開眼看看?!?p> 晏傲雪看向鏡中的自己,尖下巴,杏眼,飛眉,除了眼圈紅腫,跟往常一樣,沒什么特別之處。
“你母親楊氏,紀國世家大族之后,上卿楊祁獨女,出身名門,端莊淑和,袖藏妙計。你父親晏移海,商朝皇族后裔,少隨祖父入齊,有搬山倒海之力,性度恢廓,大智大勇?!彼~鏡里的她,用眼細細描繪她的五官,道:“你眉眼精致,驕傲不屈,像你母親;力大無窮,有勇有謀,隨你父親?!?p> 晏傲雪撫摸著銅鏡中冰涼的臉,她的影子和母親的笑臉相疊,母親的發(fā)髻上帶著兩支簪子,一支玉簪,一支象牙簪,笑意盈盈地喚她“雪兒”。
“娘……”她的淚像斷線的珠子落了下來,十年忍住不落的淚水仿佛就在這一天決堤。
子奕牽起她的手,用袖子沾干她的淚水,溫聲道:“你父親竭盡全力保全你,不是為了讓你為他復仇,也不是讓你痛苦,而是讓你活下去。他們地下有知,也會希望你能從痛苦中走出來,嫁人生子,長命百歲……”
晏傲雪淚眼婆娑地仰頭看著他,忽地撲進他懷中,差點撲倒他,摟緊他的脖子,大叫道:“子奕,我要嫁給你!我要嫁給你!”
子奕無奈地笑道:“你已經嫁給我了。三媒六聘,眾賓觀禮,只有你覺得是兒戲?!?p> “我不管!”她開始胡攪蠻纏,“我都沒什么感覺就嫁了,一點都不真實,叫師父來,我要重新舉辦一場婚禮,還有國老,他就像我親人一樣,再叫上幾個朋友,其他人就不必了,太麻煩……”
他笑起來,“好,都依你,秋以為期,只要你說話作數就行。”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她推開他,堅定道。
“你又不是君子。”子奕笑道。
她迷糊地眨眨眼,忽然又撲過來。
這回他有了準備,張開手抱住她,緊接著脖頸上傳來皮肉刺穿之感。他雖沒有痛覺,但這觸感實實在在。
晏傲雪得意的望他,“說話算數,這就是憑據?!?p> 子奕伸手摸摸咬痕,摸下一片血跡,好笑道:“這信物倒也別致,絕無僅有。只是,立字據豈不更方便?”
“……對……”她迷迷糊糊道,“對啊……”